排山倒海的年代⋯⋯

——漫谈大型军事题材影片《四渡赤水》

钟惦棐

前记:不久前,我参加了《解放军报》与文化部《电影通讯》联合召开的新片《四渡赤水》座谈会。会上发言踊跃,尤以几位老红军的发言,翔实生动,最 富教益。会只开了半天,未及发言者多。会后军报约稿,遂将原准备的发言要点 敷衍成文。

我很喜欢《四渡赤水》这部影片,因为它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

是在当代电影题材中,应该怎样看待我们曾经走过来的排山倒海的年代。叱咤风云的年代和血迹斑斑的年代。我还记得,1951 年聂荣臻同志代表中央军委,召开了一次关于用电影形式,表现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迹的座谈会。他本人曾表示过热烈的希望,即趁很多参与者都还健在的时候,中央军委愿意提供有关史料和其它条件,把这一段伟大而又艰难的历史搬上银幕。并说他当年在长征途中就曾有此想,把一些动人的场景(包括风景)摄入镜头,多么好看!郭化若同志参加过四渡赤水战役,而且是这部影片的军事顾问,他谈到在三渡赤水以后,为了迷惑敌人,全军连夜打着火把向西前进,而前锋却回师向东四渡赤水,只留一支小部队作北渡长江的姿态,迷惑敌人。这在我们看来,只是几个画面;而在当事者看来。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术“游戏”!聂帅所指的,可能就包括这些。

其后三十年,我们有过一些题材是表现长征的。但我认为比较严格地按历史的真实来描写这一壮丽史诗的,《四渡赤水》应该算是佼佼者。第一, 它把一段极为重要而又极为复杂的历史,基本上讲清楚了(这一点不能低估, 我们至今也还有连一般的故事也讲不清楚的影片);第二,刻画出了以毛主席为首的统帅部群像,如周恩来同志、朱德同志和刘伯承同志,印象是突出的;第三是首尾连贯,时代气氛烘托得充分,你想走神,也不容易;第四, 在大场面的处理上、做到了磅礴而不杂乱。这些话讲起来容易,从总体构思到现场拍摄,却不容易。为什么?当代史难写呀!这部影片涉及的方面很多, 参与者而今健在的也很多,意见也就可能很多。而影片有它自身的逻辑和容量。过犹不足,增减必须是有机的,否则不是失真,就是支离。失真没有价值,支离没有看头。中国史书上描写过许多著名的战役,多则三几千字,少则千把字,如果一股脑儿都写上去,恐怕反而流传不到今天。战争是千千万万人的事,但著名的战争却各自有其个性。拿破仑进攻俄国,因俄国人坚壁清野而败于冻馁;苻坚的淝水之战,以战线过长而败于通信联络。“四渡赤水”从主观方面说,是遵义会议刚刚开过,毛主席重新提挈全军,要在一个前有长江,后有乌江的狭窄地区,以三万疲惫之师,抗击四十五万以逸待劳之敌,作为个性特征,就是假假真真,扑朔迷离,使敌人进退失据。斗力斗智,斗智是主要的。因此达到了不是敌人指挥我们,而是我们指挥敌人。这是《四渡赤水》的全局,也是电影《四渡赤水》的“戏胆”。

对于这样一些发光的年代,发光的题材,应该成为我们的电影的重要课题,不能够掉以轻心。有人怕当“战争贩子”,不对。这不是“战争贩子” 问题,而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是中国无产阶级不惜牺牲一切, 一定要推动历史前进的问题。近年的电影,我们在现实主义这个问题上,有

了很明显的进展,但是软绵绵的、琐碎的东西也不少。因此《四渡赤水》的出现,应该成为一个好的、昂扬的兆头。我们在那样艰涩危难的年代,多数人原来不知战争为何物,而阶级意识和民族意识一旦觉醒,便立即化为雄鹰, 搏击二万五千里!时间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至今我们的军事力量也仍然是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们衡量我国人民究竟具有多大能量的标志。因此这决不只是个题材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电影应该具有何种性格,并用什么精神、道德、情操感染观众的问题。近年,我们八一厂的同志拍了不少好影片,说句老实话,我觉得从创作面貌看,的确也有“走神”的时候。希望八一厂在这方面向我们的电影观众提供更好的、更优秀的、更鼓舞人们勇往直前的影片。

这部影片是写战略思想的,对以毛主席为首的统帅部作重点描写有其必要。由古月同志扮演的毛主席,对刻画领袖形象作了重大努力,得到了广大观众的赞许。有同志提到湖南方音不好懂的问题,我看,说不说湖南话,这个问题不带有原则性。曾经和毛主席一起共同斗争过的老同志,总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音容犹在”,有容而无音会感到不满足。作为一种心情这无疑是合理的。至于说为了多数观众看懂这部影片,是否可以有一种用普通话对白的“版本”,我看,也是可以考虑的。并行不悖,各得其宜,没什么不好。在统帅部的群像中,我个人更喜欢朱总司令(刘怀正饰)和刘伯承参谋长(付学诚饰)的形象。理由在于他们的表演恰如其分。尤其是付学诚同志的表演,我很难想出他应该增加什么和减少什么。他总是融合在群体之中, 和群众不可分割。关于对领袖人物的描写和表演,我们至今也还是处在积累经验的过程之中。从这部影片的成果看,创作态度是认真、谨慎的。譬如工笔画,循规蹈矩,务求不变形。照我估计,我们恐怕还要在这条道路上摸索一个长时期,尔后由形及神,由把握局部及于把握全体。郭化若同志说,在当时,毛主席也是很紧张的,这“紧张”二字,就很有文章。一是作为历史的真实在遵义会议之后,毛主席确有点象诸葛亮当年在《前出师表》中所说的:“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从江西瑞金出发的红军十损其九,剩下三万之众,是中国革命的命根子,无论如何要保全下来,没有保全便没有发展。因此在从容之中有不从容。一渡赤水时毛主席匆匆走上浮桥, 命令部队把大炮推到水中,应是符合这种情景的。文学剧本作为情节在这里提供的东西,如能在表演上得到启迪,并贯穿到别处去,则影片在再现历史的真实上,将会获得更大的成就。二是紧张和自然,紧张应该理解为自然的紧张,不紧张反而不自然,这和过分着重动作和姿态的模仿,以致游离于全体而显出某种不自然来,是不同质的。应该说,真实的毛主席是自然。红军大学初成立时,毛主席是教员,讲完课,炊事员就硬是拉住他,留他吃过饭再走。后来在延安府衙门看戏,大家坐一块砖头。毛主席个子高,坐一块砖头还挡住后面的视线。于是便有人嚷嚷,毛主席只好把砖头拿掉,坐在地上。因此不能一想到“领袖”二字,就肃然起敬,动弹不得。抗战后一些从大后方到延安的青年人,在这点上感受极深,也是最深刻的一课。松弛和紧张, 是否矛盾呢?我看也不,一个指生活形态,一个指精神状态。

一渡赤水的空中摄影,展示了这一伟大的历史长卷,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蔡继渭同志在《路漫漫》之后继续导演和拍摄了《四渡赤水》,其间一个显著的进展就是有意识地加强了镜头的运动效用。整个影片是流畅的。因此虽然分了上下集,却无冗长之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导演、摄影,在确立创作思想时都力求朴素、通晓,而警惕离开影片内容作纯技巧性

的追求,已经成为这部影片的特色。

但导演和摄影方面的不足也是有的,这就是还缺乏强烈意识置统帅部于行动之中。毛主席讲,大家听的场面多了一些。后景不丰富,不厚实,统帅部的几个角色缺乏自己的行动线。而过年、送稻草、送鞋子,又大体上是独立片断。这种片断既可出现于这部影片,也可以出现于同类题材的其它影片。任何美妙的设想如果不能与作品的光照范围联成为一体,便会形成支离而流于一般。上级与下级,作战与生活,此人与彼人,军队和人民,在实际生活中往往交织,而交织是生活的本相。银幕应该努力去体现出这种本相。有重奏,有交响,这种艺术能力,和电影再现生活的本相是一致的。

这也许可称为批评,也近乎挑剔,但决不是指摘》就°四渡赤水》的整体而言,是无可指摘的。以上云云,我们着眼的并不止于《四渡赤水》,我们还要拍许多这样的影片。那么,我们就有责任从这里汲取经验。比如服装, 此片就有学问。这样大的部队,哪有这么多适合于当时服装,因此需要作旧。服装作旧是很费力的,这部影片宁肯花这么大的力气,使部队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过去,江青胡说什么,穿得破烂一点,这就是“叫花子部队”。而我们的影片既不是“叫花子部队”,也不同于她过问的影片——战壕里的指挥员穿的大衣,连箱子里刚拿出来的折印还看得见!而历史的真实情况又恰恰是红军在占领遵义之后,买了许多布,为部队换了新军装。在银幕上,还是穿旧的,破的,为的是符合红军在这个历史时期的常态。影片确定这一点, 无疑是从典型性着眼的。

军事题材电影尚有一系列的问题要研究,如电影语言的鲜明、紧凑,对话的简洁,以及动态和静态的交互为用。在战争中,静比动更难处理,而动又是立足点,观众固然要了解一个战役的进程,但又不止于进程。照我想, 象《四渡赤水》这样的大题材,应该不止一部影片,从上面,从下面,从正面,从侧面,都可以写。遵义会议的内容,红军战士感觉的比知道的多。比如开始打大胜仗了,伤亡少了,有热饭吃了,部队有休整的时间了。全党和全军认识自己的领袖,也是有过程,这样的过程,观众也许会感到更加亲切。我们的军事题材,是个富矿,正待向深层掘进。所谓深层,就是透过表面, 透过人所尽知,透过常见的电影思维方法,既不回避正面,正史,也不忽视侧面,野史;注意个体,更重视群体。革命风暴令人激荡,激荡是情绪的东西,艺术没有情绪不行。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将“离恨”改作“题材”, 情形也是一样。那种以为这个写过了,那个也写过了的观点,未必是符合创作实际的,尤其是对于长征这样的题材方面。作为史实,震惊中外,电影就未必如此,说明电影还得加劲。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以发现见称。我们也在发现,但不是发现他已经发现过的,而是发现他和别人都没有发现过的珍奇。这珍奇不是别的,是引爆了一场伟大革命,使古老中国改天换地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