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章 女性的解放一座血染的纪念碑

12 跨越黑暗的代价

  1. 游曦着男装的照片(1927 年)

1927 年 12 月 13 日夜晚,广州起义的枪声逐渐稀落。珠江北岸的天字码头前,一面镰刀斧头的红旗依然在战火硝烟中飘扬。旗帜下是一个与总部失去联系的女兵班。一位 19 岁的女战士,举起拼弯了的刺刀,向受伤的战友们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也要保住这面红旗!”敌人终于发现,守卫这个最后堡垒的是几个年轻的女人。“抓活的!”他们叫喊着,一窝蜂地拥上来。然而,他们万没想到,这是一群不甘屈服的女兵。指挥战斗的班长游曦是黄埔军校女生队的学员。她们一面与敌人举枪格斗,一面向后撤退。格斗声停止了,女生班的战士全部壮烈牺牲。敌人将游曦的遗体截成数块,放在码头上“示众”。

我们在昔日的战场上寻觅着,仿佛仍然能够听到那位 19 岁的女兵班长尚在少女青春期的尖嫩嗓音。

中国女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燃起了焚烧封建制度的圣火。在中国悠久的历史中,第一次,也是最坚决的一次向社会公开展示了中国妇女的独立人格。在艰苦漫长的革命征程中,牺牲了多少优秀的姐妹?!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 我们已无法准确地统计出她们的人数。据现代中国历史的记载:为新中国的独立和解放,先后牺牲的有近 3000 万人。这个数字中,有成千上万的女战士, 她们的牺牲之惨烈,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照片上,在纪念馆中看到“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这些当年遍布井冈山的宣传标语。但是,我们不会想到这些标语许多是出自一个红军女战士之手。

她叫伍若兰,曾是湖南耒阳县女界联合会的负现人,1926 年的共产党员。她是耒阳政府通缉的要犯。罪状是:带头宣传抵制日货,声援上海工人大罢工,组织宣传队支援北伐战争,领导打土豪,斗劣绅。1928 年 2 月,朱德、陈毅率领的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到了湖南,伍若兰参加了中共耒阳县委领导的武装起义,随后,带领一批青年学生参加了红军,后来与朱德结了婚。

她并非与朱德结婚才受人尊敬。她是红军中的书法家,也是闻名井冈山的双枪手。她经常身背两支手枪,手提一支毛笔,颇有儒将之丰采。1929 年2 月的一个清晨,刚刚起,还没有来得及梳洗的伍若兰,发现驻地附近的丛林中有异样的响动,“不好!被敌人包围了。”她报告了朱德军长,便带领身边少量的士兵投入了战斗。她的双枪左右开弓,敌人应声倒下。敌人的机枪对准了这个“重点”,伍若兰负了重伤,但她手中的双枪却没有停止击发。敌人从阵地后面冲上来将她按住,才发现这个奇特的对手是一名女子。重伤的伍若兰同敌人展开了肉搏⋯⋯当她清醒后,发现自己已被关押在敌人的监狱里。

  1. 向警予烈士,中国最早的妇女运动领导者,曾任中央妇女部长,1928

    年被俘,同年牺牲于武汉。

“她是朱德的妻子!”敌人从俘虏中得知这个情报,叫她供出红军内部情况和行动计划,供出当地共产党的情况。伍若兰一字一顿,痛骂和揭露敌人。她得到的是加倍疯狂的严刑拷打。2 月 12 日,遍体鳞伤的伍若兰被绑赴赣州卫府刑场处决。临刑前,人们从伍若兰虚弱的胸腔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红军万岁!”围观的百姓流泪了。行刑后,敌人把她的头割下,吊在一个架子上面,用大字写上“共匪首领朱德妻子伍若兰”,放在竹筏上, 顺赣江漂下,“沿江示众”。

正可谓“提着脑袋干革命”。

人称那时红军的革命力量为“星星之火”,女红军更像火中之星。在井冈山,像伍若兰这样的红军女战士只有百余名。她们的牺牲往往比男人更为壮烈。在红军的历史中,本来有许多女兵的血,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她们长久地被埋在历史的深处。

1933 年夏天,蒋介石委任刘镇华为“鄂豫皖三省剿共总司令”,调动军

队对红 25 军“清剿”。大别山区的群众被杀死、饿死的不计其数。从仰天窝

到毛草尖,几十里地方变成了“无人区”。红 25 军医院转移到鄂豫边界的仰天窝一带的深山老林之中。女红军战士周东屏与她的战友将十几名伤员分散藏在周围的山洞里,一名 17 岁的女护士在山里寻找野菜,不幸被敌人抓住了。

饿得皮包骨头的女战士被反绑在一棵枯树上,刺刀对准了她的喉咙。“说,伤员藏在哪里?” “你告诉他们,红军已经被包转了,让他们自动出来投降。”

年轻的姑娘,一声不吭。一阵阵的皮带抽打、脚踢,她昏死过去,又醒来,还是会么也不说。敌人在她面前架起了树枝,要用火烧死她,她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大火燃起来了,火焰无情地吞噬着她的衣服、头发、皮肉,敌人听到的只是她惨绝的声音。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周东屏仍然清晰地记得山洞外皮鞭的抽打声、火焰的燃烧声和这个女兵的惨叫声。她说:“我的心都要碎了。要知道,她才 17 岁,生活对她才刚刚开始啊!”当时社会公行的道

德标准,并没有要求一个 17 岁的女孩子,选择这样的生存方式。119.何纯英,1927 年入团,1930 年春在汉口牺牲,年仅 18 岁。

120.1928 年 3 月,女战士陈铁军和她的战友周文雍在刑场上举行了婚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陈铁军凝视着和她生死与共的周文雍,高声讲演: “亲爱的同胞们!姐妹们!我和周文雍同志的血就要洒在这里了。为了革命的利益,我们顾不得谈个人的爱情。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让反动派的枪声,来做我们结婚的礼炮吧。同志们,永别了!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他们牺牲的消息和临刑前的合影照片,曾刊登在香港的几中日报和日本的《读卖新闻》上。

还是在大别山,女红军战士周淑英,带领群众坚壁粮食。敌人来了,她没能撤出,被叛徒出卖。敌人抓住她后,问她粮食在哪里,说出粮食的地点, 她就可免于一死。她没有说。她知道,粮食意味着战友们的生命。敌人割掉了她的乳房,又把她砍成几段,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女兵和其他女性一样,她们是女人、母亲、妻子;她们有别于其他女性

的是,她们是兵,是战士,有的还是战场上的指挥员。1929 年 7 月的一个晚上,4000 余名敌人向女司令胡筠率领的游击队进攻。正当山头上弹雨纷飞、硝烟弥漫的时刻,指挥阵地上传来了婴儿的啼哭,胡筠的女儿在火线上诞生了。敌人的第五次进攻开始的,她被战友们用箩筐抬着继续指军战斗,把敌人打得落荒而逃。今天,还有几个人记得这位女司令呢?讲到平江起义时, 人们也许会提到彭德怀大将军,而不会想到还有一位女司令胡筠。而正是她1928 年和彭德怀配合作战,才取得了平江起义的胜利。她也曾是黄埔军校最为活跃的女生之一,是当时少有的战地女指挥员之一。敌人一直扬言要活捉她,到处张贴她的相片,悬赏重金通缉她。在一般人的眼中,她是太出格了。不仅违背“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的古训,而且领导着一支以男人为主的武装队伍。她同样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刀下“鬼”。她于 1934 年 1 月牺牲,年仅

36 岁。

  1. 女司令胡筠

女司令胡筠在阵地上生下孩子后,还可以坐在箩筐里指挥战斗,这一在今天不可想象的情景,在红军时期却算得上是一种“幸福”。而大多数女兵, 听到第一声婴儿的啼哭时,就马上要面临骨肉生死离别的痛苦。1936 年冬天,大别山区下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碗口粗的树杈也被积雪压断了。到处是冰凌,到处可听到被雪压断树枝的断裂声。红军妇女排几十名女兵被敌人围困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女兵张敏的女儿诞生了。

战友们既为她高兴,也替这个婴儿发愁。几十名女兵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嗷嗷待哺的婴儿饿得日夜啼哭。孩子的啼哭声随时会引来敌人。

孩子出生第六天的清晨,战友们听到张敏的呼唤,只见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女儿,衰弱的身子靠在山洞的石壁上,孩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孩子被捂死了。敌人没有来。

排长袁翠明火了:“张敏同志,你,你疯啦?”

张敏埋着头,低声地说:“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是眼下⋯⋯” 六天来,她总是沉默不语,孩子饿得哭,她也跟着流泪。她在附近找了

一个山洞,钻进去了。她说,万一被敌人发现了,不会影响同志们。女兵们轮流去照顾她,把找到的一点食物用牙磨成面糊喂给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姐妹们开玩笑地说,她是我们女兵排的孩子。

大别山的风雪中,女兵们挖了一个墓穴,为她们的孩子举行了“葬礼”。所有的女兵都哭了。

几十年过去了,张敏同志后来也因病逝世了。没有人记起那个在世上仅活了六天的女婴和她的母亲。

然而她们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女兵“消灭”自己孩子的事,在战争年代,并不鲜见。

  1. 项秦,从武汉撤退时被日军炸死。

  2. 抗大女学员刘雅龄,在 1942 年 2 月日军扫荡太行山时牺牲

长征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它向世界证明,红军是英雄好汉。但很少人知道,红军中的女战士是以怎样的毅力,怎样的牺牲翻越了那“千山鸟飞绝”的雪山;踏过了那“万径人踪灭”的草地。著名红军女战士、解放后任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主席的蔡畅,在回忆长征时深情地写道:“我们的女战士尽管有钢铁般的意志,但她们的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长途跋涉、饥寒劳累、雪山风寒、草地水浸,使许多健康的女同志得了妇女病,绝大多数女同志闭了经,有的造成了终生不育。四位女同志带着身孕上了路。行至贵州要分娩,为了赶上行进的队伍,只得忍痛把刚刚出生的婴儿送给他人。在贫瘠荒僻的贵州山野,要找到一个能收养红军后代的人家都很困难。贺子珍同志的婴儿送给了一个瞎眼的孤老太太;曾玉同志的婴儿伴着一张写在身世的字条,留在了一间没有人的空屋子里;而陈慧清同志的婴儿则躺在叫不出地名的山脚下⋯⋯产妇们得不到休息,得不到营养,连心爱的孩子也不能多看几眼,她们那颗母亲的心该是多么难过啊!”

战争中牺牲了多少做母亲的女兵?牺牲了多少女兵的孩子?

1943 年 9 月 15 日,日军和汉奸出动了 4 万多兵力,对晋察冀边区的北岳区抗日根据地进行了历时三个月的“烧光、杀光、抢光”的“毁灭扫荡”, 被杀害的群众达 8000 多人。八路军女兵张力,怀抱着仅三个月的女婴,被敌人抓住。当战友们找到这位从北京参加抗战的大学生时,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荡然无存,全身被刺刀捅出的血已经凝固了。战友们顺着地上衣服和碎片和血迹找去,在老百姓的一口大锅里,发现了她的孩子,这个小生命已经被日军活活煮死了/

从印尼远涉重洋投身抗日的女战士李林,是雁北抗日游击队长,后任八路军 120 师骑兵营教导员。她因作战英勇而闻名敌后。敌人曾悬赏 5000 元巨款要她的头颅。1940 年,在日军“扫荡”晋绥边区时,她率领部队粉碎了日军八次“扫荡”。在第九次反“扫荡”中,她不幸负伤,当敌人喊叫捉活的时,她手执双枪,连续扣动扳机射向敌人。弹药绝尽,她用最后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喉部,壮烈牺牲。当时,她已是怀孕三个月的母亲。日军用刺刀支解了她的遗体。

  1. 印尼华侨李林

战争年代,即使九死一生做了母亲的女兵,在她们的脑海中,也有一块挥之不去的有关生育的阴影。

抗战女兵伊之的大儿子诞生在新中国解放前夕,与他先后降生的还有 7

名婴儿。然而,这 7 个孩子都没能成活。有的还没有睁眼就死在敌人的追杀中了。其中一位年轻的母亲精神失常了,部队每到一地,她就疯狂地用手挖土,一边挖,一边呼唤着婴儿的姓名。战友们谁也劝阻不住。她确信能在地下见到自己的孩子。她的双手挖得鲜血淋淋。其他即将临盆的战友,捧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伊之永远忘不了战友们是怎样在四面透风的破庙里,在行军途中的树坑里接生出她们的骨肉,又怎样流着眼泪掩埋了刚刚来到人世就迅速消逝的生命。永远忘不了那位精神失常的母亲鲜血淋淋的挖土的双手。她每每谈起,就像是经历一场恶梦。她说:“解放 40 多年了,我的那个孩子也快年过半百了。可我到现在都不曾带,也不敢带大儿子到当年的老战友家去串门。我怕她们看到我儿子后难过。我的儿子是幸

存者,而她们的孩子不在了,这是我永远无法面对的痛苦!”

125.1943 年大“扫荡”中,惨遭日寇碎尸的阜平罗峪村妇救会主任刘跃梅(叶曼之摄)。

女红军陈琮英虽然是中央五大书记之一、红军第二方面军政委任弼时的夫人,但伴随着她的是一串寻子的脚印和对离散骨肉的无尽思念。1928 年任弼时被捕入狱,陈琮英带着幼女苏民搭乘一辆运煤的火车去长沙营救丈夫。一路上天冷风大,煤灰和煤块不断地飞落到母女二人的身上,小苏民得了肺炎,发起了高烧。还没营救出丈夫,女儿就断了气。1931 年,红军突围西征时,他们又将刚刚出生不久起名湘赣的儿子寄托给老乡,至今下落不明。三儿子出生后,也同哥哥湘赣一样,寄养给老乡,至今生死不详。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是远志,出生不满百天,就和母亲一起被国民党囚禁在上海龙华监狱, 待被中央营救出狱时,远志已经一岁多了;出狱不久,陈琮英接到周恩来的电报,要她速去苏区。陈琮英只好把刚刚结束“囚徒”生活、年仅一岁多的远志寄养在任弼时的老家。当远志几经周折到延安见到她的父母时,已经 15 岁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父亲称她“大女儿”,当时,在延安的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等叔叔、伯伯们也都跟着唤她“大女儿”。多年以后,远志才从父母那里知道她并非父母的长女,她不仅有三个从未见面的哥哥和姐姐,而且还有两个永远不能见面的弟弟。而她的母亲陈琮英已经经历了 5 次骨肉亲情的生死决别。5 个儿女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啊!1950 年, 任弼时在弥留之际,还嘱咐陈琮英“湘赣的消息望继续去打听”。

解放后,车轮滚滚,陈琮英和很多在战争年代失去骨肉的女战士们一样, 一次次地重返战争故地,找寻自己的儿女。她们一次次地期待着与自己的儿女相见,又一次次地将眼泪撒在凹凸不平的车辙中。终于,陈琮英找到了收养儿子的老乡,得到的是一件儿子幼年的毛衣。她手捧这件仿佛还留有儿子体温的毛衣,流泪了。她竟找不出一句话对这个死去的孩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