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们在入伍前没有姓名

中国的女性在过去没地位和没人格,是没有贫富之分的。我不仅读到的是这样的历史,更听到许多真实的故事。

一个 6 岁的女孩要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生活。她哭了。她不愿意离开家,离开她的爹、她的娘、她朝夕相处的姊妹。她娘摸着她的头哄着说:“咱家女孩多,吃的又不好。人家没有女孩,很喜欢女孩,你去是到人家做女儿的。”她被人家领走了。一路哭,一路扭着脖子望着家,直到那条长长的路把她家的茅屋遮住了。

到了娘说的“给人做女儿”的家,她发现人家早有三个女孩呢。婆家的姐姐说:“你还不知道,你是给我弟弟当老婆的!”她又哭了。

从此,许多繁重的劳动落在她这个 6 岁的小姑娘身上。她要去砍柴,砍了不会捆,捆上又挑不起,这就要挨打。她要去打水,大盆的水端不动,也要挨打。

她要背比她大一岁的孩子,把孩子摔着了,就更要挨打了。

那个比她大四岁的未婚夫嫌衣服洗得不净,竟揪着她的辫子打。

没有法子,她只好逃回娘家去。可是,自己的亲娘也不得不打她几下, 再把她送回来。

  1. 担任红二方面军组织部部长的李贞和她的警卫员杨德秀(1935 年)

  2. 全国第一次苏维埃代表大会之工农红军妇女代表团,后排左起:康克清、钱细、周月林、贺子珍、前排左起:曾碧、彭儒(1931

    年)

她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满肚的委屈,到哪里去申诉啊!

她只有和近处的几个童养媳在一起打柴、打草时,说上一场,哭上一场。可哭有什么用呢!她家姐妹 6 个,都是这样送给人家的。周围的女孩也是同样,有的比她的年龄还小。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岁月在她的眼里就像一幅没头也找不到尾的画, 很小的时候,她看这幅画是有色的,渐渐地色彩暗淡了,几乎是一片漆黑。她上山背柴用的木挂钩都磨得发亮了。6 岁的小姑娘也长成 19 岁的大姑娘了。可她对外界仍然知道得很少。

一天,她的姐姐跑来悄悄告诉她,本地建立了妇女组织,是干革命的。她说不出“革命”的意思,但仿佛意识到这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一些改变。她去了。又从那里参加了红军,当了女兵,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以前,她只知道人家喊她“旦娃子”。

1955 年,新中授予的千余名将军中,她成为唯一的女将军。她就是李贞。

  1. 红军女工兵营长林月琴

李贞的传奇经历让今天的孩子们听来,已近乎天方夜谭了。然而“童养媳”这个女性屈辱的标记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地印在女将军的覆历中。

要理解李贞,理解红军中的女兵,就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是童养媳。因为它是造就这位中国女将军的最初的生命源头。

原以为童养媳是一个不复杂的话题。顾名思义,无非是像李贞那样在童年时期就开始给人家当媳妇了。可她们当年是怎么到人家去的,是来人接的? 还是自己去的?顺手拿起电话给一位曾经是童养媳的女兵前辈打了过去。没想到,这个电话延续了一个小时,第二天又延续了一个小时。

终于明白,关于中国的童养媳制度是可以写一本书的。南北方、贫富家各不相同。怎么送去的都有,有一出生就让人抱走的;有几个月送人的;有几岁去的;也有十几岁去的⋯⋯普及的程度难以想象。

  1. 长征后红军部分女干部,左起:陈琮英、蔡畅、夏明、刘英。

    “我出身书香门第,也照样做了人家的童养媳。那时候不把女孩子当亲

骨肉的,就像一块馒头,不想吃,一扔。”电话中的对方,已近古稀之年,

说这话已无脾气,但童年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她说,那天电话之后,一夜没睡好。童年的女孩一个个都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我伯母的弟弟的童养媳, 每天都去我们那个学校找洗衣服的活,她的哥哥姐姐也在学校里读书,他们

见面都不说话的。也没有觉得脸面有什么不好的。童养媳嘛!可他们之间也不来往。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一件衣服也就几分钱呀。”

我们的关于童养媳的电话,像连续剧似的发展着,每一幕都令人意想不到:“你知道女孩被溺死的事吗?”

“知道,是放在水里溺的吧。”总算有了想象,水中的女婴,不曾挣扎就没有了生命的女婴。

“不对。是用尿溺死的。我们浙江有两种马桶,一种是屎桶,比较低, 一种是尿桶比较高,大约有现在的茶几那么高,能装几十斤尿。大都是放在床后面的。产妇生下来,看是女的,不想要,当时就往床后的马桶里一按, 用尿溺死。不是用水溺死的。那时也不知溺死了多少女孩子。想想,我算是幸运的。”

“打童养媳也是有专门的工具的。”这时的脑子已经近乎空白了。不得不放下电话去找笔,请她慢些说。

“那是一种用竹皮蔑成片绑在一起的东西。打在身上非常疼,不过只有外伤而不致内伤。打服而不打死、找残。日后还是自家的媳妇。我就挨过打, 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滋味。”

“跑呀,为什么不跑呀?” “有跑的。我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就和老师私自好了,她可真是勇敢呀。

后来,他们先后生了两个女孩,婆婆根本不照面,不理她。第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就送人了。自己像半娼妓似的。第二个孩子也是这样。到最后生了儿子, 才把她接回家,承认了她。”

那个时代,每渴望自由的女孩子的心里都有这种沉甸甸的忧伤。16.红四方面军女炊事员帮助战士补衣服

当通第三次电话的时候已经是 1995 年春节后的一个晚上了。“我又给你找到了童养媳的资料。”又是那个前辈。她如此认真。“你

知道肖望东吧。有名的将军。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个女孩4 岁到他家里当童养媳,他参加革命走的时候,那个女孩还小,无法圆房,

但以后一直在家侍奉他的母亲,直到 1947 年他母亲病故,家里穷得没钱办丧事,她把自己卖了,买了棺材和寿衣,安葬了老人。这是个孝顺的童养媳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外号叫黑门神的男人。这个丈夫经常打她、骂她,直到解放后肖将军回家乡,才帮她与那个男人解除了婚约。这是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 不知怎么,看了这个情节,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一个女人把自己当东西似的卖了。这事听起来好像离我们很遥远,像是明朝、清朝的事了。这篇文章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来取都成。”

这是一篇美得动人的故事,也是一篇残忍得近乎自杀的故事。

人最惊讶的是自己。当把自己放大和延长了以后,就越发变得吃惊了。打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95 半边天’妇女专题节目,服装模特儿在变幻

的灯光下穿梭着⋯⋯

今天的妇女话题,已经根本不用谈童养媳了。

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女红军李贞她们的故事。那也是我们生命的源头呢。

“当红军首先是争取一个做人的地位。”在罗荣桓元帅的府邸,他的夫人这样说。林月琴曾任红军妇女工兵营营长。她今年 80 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战争对这位戎马一生的女军人来说,就像是在昨天。她的思绪被漫长的历史锤炼得清晰而有逻辑:“人,不是一个动物的概念。他(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选择的权利,而中国的妇女,到在长达近 2000 年的历史中, 她们就似一具有血、有肉而没有思想没有选择自由的动物。”她仔细询问了我的采访计划。叮嘱说:“不要把眼睛盯着首长的夫人,以为身份就是代表。我们很多女战士从年轻到死,都是普通的人。是她们为我们妇女争得了做人的权利。”

1927 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后,中国革命的中心由城市转入农村。革命的“星星之火”又在江西的井冈山燃烧起来。部分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的部队会师在这里,重新编制了一支武装,名曰:中国工农革命军,以后, 又改名为中国工农红军。依靠这支武装,相继建立了江西井冈山根据地、湘赣根据地、川陕根据地和鄂豫皖根据地。

走进山区的红军仍然继续传播着大革命时期的真理,他们发动群众,建立苏维埃政府,建立妇女组织,办识字班,宣传妇女翻身解放。当时不仅红军的各级组织中有女兵,红军中的女军官还兼任地方政权的妇女干部。中国女兵队伍在这些贫瘠山工的发展是以后各个时期都无法比拟的。出现了独立的女兵班、排、连、营、团、师建制和有相应职务的女军官。人数最多达到近万名。

  1. 红军战士康克清(哈尔多·汉森摄)

红军中,有相当数量的童养媳出身的女战士。她们有的是个别跑出来的, 还有集体报名参军的。

林月琴形容当时的情景时说:一天,女战士刘百兴风风火火地跑进屋, 兴奋地对我咕:“营长,张排长带回了一个连!你去看啊!”她一把拽着我便向门外跑。我出门一看,在夹道的人墙之中,张排长挺着胸膛、甩着大步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群姑娘、媳妇。她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有的梳髻,有的扎着独辫子,还有的带着项圈和手镯,步伐不齐,可走得很有精神。这是一支少见的队伍,招来了满街看热闹的人。张排长是专为扩红去的。她去的地点是恩阳河。那天正逢赶场,街上人山人海,许多都是背着背篓来卖山货的童养媳。张排长往桌上一站,还没开口,有的老乡就发现她是个女红军。可有的人不信,便在下面议论开了。张排长听到他们的议论,就说: “老乡们,我是个女红军。”桌前的几个小媳妇看她的穿着打扮和头上的短发和男同志完全一样,怀疑地望着她,一面笑一面摇头。她弯下腰让她们看自己戴耳环的耳朵眼,她们这才信了。大家都对这位女红军发生了兴趣。她便现身说法:“乡亲们,姐妹们!我是湖北黄安人。我父亲给财东当长工, 累病了,我 9 岁那年他就死了。到我 12 岁我娘又死了。我哥哥养不起我,就把我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和这里的童养媳一样,当牛做马,挨打受骂。红军一来,我就当了红军。在我们的队伍里,像我这样的童养出身的红军女战士多得很。如今,她们抬起头来,再也不受财东的剥削和公婆的打骂了。”她的话引起了在场许多童养媳的共鸣。当场就有十几个人报了名。到傍晚集合起了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当她领着她们回到德汉城时,全城都轰动了。我

们营一下子扩充到近 500 人。

  1. 红军时期的康克清与贺子珍

凡是封建社会给妇女打上的痛苦烙印,都可以在红军女战士们的身上找到。与林月琴搭档的妇女工兵营政委王泽南,是一个“裹小脚”的女兵。小脚,就是被封建社会歌颂的所谓“三寸金莲”。史载,妇女的小脚可分成五种十八式。当时不仅有这种无聊的划分,还有“纤纤春笋香”一类的男人颂扬小脚。缠足是妇女被玩物化恶性发展的标志,它不仅使妇女失去劳动能力, 而且使之成为依附于男子的精神枷锁。封建社会衍生出多少缠足妇女,我们不得而知,但那一幕幕缠足的惨景却令人心惊。10 只脚趾,硬要活活折断 8 只趾骨。这种人为的酷刑是要那些末成年的女孩来承受,否则,女孩长大了, 那双大脚无论怎样缠裹,都不“美”了。当时大脚女人不仅终生受歧视,她们的婚姻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王泽南不顾一切地要挣脱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那时的工兵,与现在操作机械的工兵意义完全不同。那时的工兵,是工人和士兵的简称。既当工人,缝制军服,又当士兵,为前线运输口粮物资。红军没有汽车,牲口也很少,运输基本上是靠战士们的两条腿。王泽南一双小脚,翻越了多少沟壑, 趟过多少山涧,跨过多少战壕,她自己也数不清了。人们赞扬她的奉献和牺牲。其实,她当时的念头很简单:再苦再累,终于像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