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时期和红军时期的女兵(1927—1937)
1 一个大写的“W”在中国的震动
1927 年 2 月 12 日,武昌两湖书院大草坪上,气氛肃穆异常。就黄埔军
校来说,这是它的第六期学员的开学典礼。不同以往的是,与 4000 多名男性军人一起通过检阅的将有一队穿军装的女兵。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有关部门负责人宋庆龄、吴玉章,国民党湖北省党部及武汉市党部代表董必武、詹大悲等 300 多位要员作为嘉宾出席了开学典礼。
当主席台的嘉宾把他们庄严的注目礼撒向这个双袖配有红色“W”标志的女兵方队时,全场都沸腾了。这是开天辟地的创举,是革命军刺向封建营垒的一支锋利之剑。这批女兵共 130 名,她们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一批女兵。 “W”是英文妇女“WOMAN”的缩写。以此作为女兵服装的标志,本身象
征着一种开放的新潮。尽管它带有舶来文化的味道。
而这个“W”的出现,在社会上和女兵们的家庭中却引发了不亚于 12 级台风似的强烈撼。
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孩子投考中央军校的消息成了轰动武汉的新闻。她叫王亦侠,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自己成了什么“人物”,也顾不得报纸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讽刺、谩骂和讥笑。她必须尽快安置好孩子,因为带着孩子上军校毕竟是不可能的。有人告诉她,天主教学收小孩。她抱着孩子去了。神父说:“孩子可以收下,但以后孩子就不属你,而属于上帝。”年轻的母亲诧异了:“哪有这样的事,母亲参加了革命,却把孩子送给了上帝!”她抱着孩子扭头就走了。后来,她找到一个洋车夫家,把孩子寄养在那里,去军校报到了。
她的同学黄杰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窘境。她剪了一个当时被称做“陆军头”的短发,照了张女战士照片寄回家,本想得到家中亲人的支持,却被伯父骂做“家族的败类”,“太伤风化”!开钱庄的叔伯姐父专门托人给她带信,不准她走自家门前那条街。
还有一位女学员,寄往家中一封“平安信”,亲友们迫切想知道这位外出考学女子的归宿,谁知信还没有念完,她的母亲就昏倒在地。当女兵就如当强盗,老太太嘴里木讷道:“这样的姑娘将来嫁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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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开学典礼(192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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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分校女生大队全体合影(1927 年)
女兵们不曾参战,就先引发了“战争”。这场“战争”的冲击波大有把她们及她们的家庭毁灭之势。
中国的封建社会沉积 2000 年,早已给女人格式化的定位。大家庭的女子只有两个称呼:未结婚者谓之“小姐”;结婚者谓之“太太”。下作的女子, 有“女佣”、“奶娘”、“妓女”等,在这个规范的词典里,唯独没有“女兵”两字。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习武女子是商王的一个妃,名妇好,武艺虽高强,但她的功夫也只是博商王一笑罢了。文艺作品中的穆桂英、樊梨花、花木兰,尽管率兵出征,仗打得漂亮,也只供民间茶楼、戏台传唱,逍遥娱乐,而不见正史经传。太平天国时期洪秀全曾领导一支有十万之众的女兵,
她们的首领勇猛豪爽的“过男儿”洪天娇,在社会公行的词典里,只是“强盗”、“女贼”的代名词。史学家们只能依据当时清政府的《贼情汇篡》来摸清她们的编制,估算她们的人马。这支庞大的巾帼之旅最终消逝在 19 世纪中国封建势力强大的围剿中。
今天的女兵与都市的职业妇女已为人们司空见惯,而本世纪初期中国妇女的大家风范则是“纤纤素手”,“三寸金莲”,“笑不露齿”,她们大多身锁春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烟完全操纵在家长之手,必须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国民间还流传“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之说。更何况被压在父权、夫权、族权、神权等全部封建宗法思想和制度之下的妇女已经达近 2000 年之久了呢!
社会像是成心要给这些新女性点颜色看的。
不久,武汉的街头又暴出了一桩更大的新闻:百名妇女裸体游行,标榜是军校的女学员。沿街的姑娘、媳妇都用手捂住了眼睛,流氓、黑帮吹着口哨,吐着唾沫:“她们是啥子军校学员,是花楼街的妓女!是婊子!”终于有人认出了她们。被右翼分子雇佣妓女冒充女兵的丑剧故意要把天空搅浑, 以侮辱这些第一群向封建社会挑战的新女性。
中国女兵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了。她们脱下了小姐服装,擦去了脸上的粉脂,穿上了灰布军衣,黑布袜子,裹上灰布绑腿,腰系一寸多宽的皮带, 一顶灰布军帽,盖住了满头的秀发。这批女兵大部分是来自湖南、四川、河南的女学生,她们中很多人是瞒着家庭偷偷报名的。
虽然这支未经训练的队伍,步履还有些散乱,虽然她们略带稚气的脸上还挂着昨天的泪水,但在这一刻,她们似一下子成熟了。她们不再是普通的少女、少妇,她们是女兵了。其中年龄最小的曾希平,家人送她到长沙桑蚕学校读书,她却悄悄投考了军校。
对她们来说,这不仅是一次对以往女性生活的彻底告别,也是对未来命运的严峻考验。女兵的未来,在当时无任何坐标可寻,而逾越封建制度的戒律受惩罚的实例却比比皆是⋯⋯
几天前为了剪辫子,她们中的一些人也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呢。四川来的女生,考取了 28 个。要入伍了,总得做些准备。“衣服是一定要换的!几千男兵都穿军装,总不能让女兵穿旗袍啊!”童幼芝说话时,总爱把她的短发往脑后一甩。游曦见童幼芝甩头发的动作,说:“还有些人的毛辫子恐怕也该剪掉了”。江慎初说:“说起剪辫子,在四川曾为此大闹风潮,县太爷还下令禁止。今天我们可以任意剪掉了。可又有人舍不得⋯⋯”说着,她用眼睛望了望陈德芸,陈德芸低着头,拉着她毛辫子在手上挽圈圈。自古长发就是女人的标志,且不说多少文人赞美它,打她记事起,街坊邻居夸她,都是从这头秀发说起。没有了辫子会是什么样,她实在无法想象。陈德芸还在犹豫,段惠芸已经拿出一把剪刀,说:“我先剪,谁来替我剪?”一瞬间, 一条一条的辫子被剪下来。陈德芸的辫子也终于被剪掉了,她剪发的时候, 眼圈是红的,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还是洒了几颗留恋的泪珠。
- 女生队指导员钟复光(1927 年)
当中国历史将女兵推向舞台时,是有准备的。
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中华民国政府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倡导的妇女
解放观已深深根植在他的民主革命纲领和他所领导的民主革命中。办女子学校、提倡妇女参政、反对包办婚姻、反对缠足已为城镇的时尚。孙先生亲自介绍何香凝、秋瑾女士加入他领导的同盟会,使她们成为坚强的革命战士和杰出的妇女运动领袖。
总统夫人宋庆龄女士,更是贯彻孙先生革命纲领的先锋战士。1926 年她随北伐军到达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即同 14 名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领袖组成“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及国民政府委员临时联席会议”作为迁都前的临时党政最高权力机关;同时她还牵头同邓演达等 13 人组成国民党中央政治
会议武汉分会并兼该会委员。她在汉口四维路 5 号为革命妇女创立了第一个政治训练班,亲任主任,培养妇女干部,动员妇女参加国民革命。这个训练班,实际上是妇女国民革命军的预备队,它的目标是“团结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妇女成一个革命的大同盟”。同时,她与何香凝一起组织红十字会,发动慰问伤兵运动和策划战时救济工作,亲自电请苏俄工联全国理事会发动各工联团体救济武汉伤兵。
革命的大潮也为女子武装的诞生准备了优秀的干部。1918 年与向警予一起组织“湖南女子留法勤工俭学会”的蔡畅,已经从法国的巴黎和苏联的莫斯科学习回国。她与何香凝一起领导了广东的妇女运动,刚刚卸去中共两广区委妇委书记的职务,亲任国民革命军政治部法文翻译兼宣传科长。参加过“五四”运动,在天津组织妇女、学生联合会,天津女权运动同盟会的邓颖超已经度过了她的学生时代,成熟地转任中共天津地委妇女部长、两广区委会委员兼妇女部长。
军校所在地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旧址。这是国共两党合作创办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又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黄埔军校是孙中山先生在广州黄埔岛创立的。时在 1924 年 6 月 16 日。由它培养的黄埔师生此时已成功地进行了两次对反动军阀的东征,统一了广东革命根据地,随后,又进行了北伐战争。1926 年 10 月北代军攻占武汉后,政治家们在规划分校的蓝图时加了一个大写的“W”——招收革命军第一批女兵。
- 宋庆龄在汉口检阅北伐革命军(1927 年元旦)
军校的招生简章被刊登在当时的主要报纸上。全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仅长沙一地,报名者就有千人。其势已大大超过古语“一呼百应”。
学员必须经过严格考试。军校考试的场面是降重的,作弊被当场取消资格。
湖南考生的录取比例是:100:1。发榜之后,那些落榜的人把省党部包围了,她们为自己没有被录取而感到不公平。省党部不得不责成有关人员把试卷公开,让落榜的人派代表查核,证实考卷是密封的,只编号码,不写姓名,凭卷面成绩评分,绝无换卷舞弊等等,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5.何香凝(1957 年)
南方初春的阳光,把两湖书院的大操场晒得暖洋洋的,操练的女兵们的军装早被汗水浸湿了。她们为达到队列中每步的距离是 75 公分,而不停的抬
腿、挥臂;不仅如此,她们还要把吃饭的时间准确地把握在 10 分钟之内。初
期,很多女兵不习惯,那样狼吞虎咽地吃饭,在家里也是不成体统的,何况是当着众人的面。然而,军纪如山。10 分钟一到,必须放下碗筷。因此,达不到要求而吃不饱肚子的女兵还不止一个呢。但她们知道这是一个士兵必须要经过的磨练。
她们的基础理论学习也正规得与男性士兵毫无二致。《步兵操典》、《射击教范》、《军中勤务令》⋯⋯参加军事演习。听恽代英讲工人运动、学生运动和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听沈雁冰讲妇女解放;听许德珩讲《共产主义A B C 》。学校还经常邀请有关方面负责人和著名人士到校讲课或讲演。毛泽东曾被特邀作两湖农民运动的讲演。宋庆龄、郭沫若、吴玉章、董必武等也应邀来校讲演,这些军校学员们的良师益友,使女兵们洞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天地。
- 蔡畅在第一次政协第二次会议上(1950 年)
历史像是故意要考验这批勇敢的女性。还不等她们毕业,战争便向她们袭来。
- 邓颖超、周恩来与天津进步青年团体觉悟社成员(1920 年)
1927 年 5 月,驻宜昌的独立 14 师师长夏斗寅叛变,与四川军阀杨森勾结,沿长江两岸向武汉进攻。军校学员和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学员编成中央独立师,归第 11 军第 24 师师长叶挺统一指挥。此时,叶挺已是北伐名将,他率领的部队被称为“铁军”。女兵们个个以成为他麾下的一员而感到幸运和自豪。叶师长在战前动员时说:“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中央军校的学生了。你们已经是正规军,是中央独立师的士兵了。你们应该勇敢坚强,担负起当前的革命重任。”
- 孙中山、宋庆龄在广州(1924 年元旦)
这位 30 多岁军事指挥员的讲演,像他的年龄一样,年轻而充满活力。当他把目光转向队伍中的女兵时,他发现她们坚定沉稳的表情,已经足以令人信赖。他向这些陌生而散发着女性独特气息的队列说:女兵的任务也很重, 你们不但要拿枪打敌人,还要做唤起民众的工作,这就是要搞宣传,另外还要担任救护。他要求女兵们都争做用笔、用嘴、用实际行动干革命闯将。
- 叶挺率领的铁军符号(1926 年)
这是一种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活。虽然她们没有上阵地与敌人厮杀,但却让她们真切地领略了什么是真正的兵。女兵们被编成宣传队和救护队,从纸坊打到土地堂,向嘉鱼、蒲圻、咸宁、新堤地区攻击前进。她们收拾被叛军毁坏的城镇村庄,刷标语、发传单,帮助百姓重返家园。她们或在街头讲演;或挨家挨户宣传;或帮助群众恢复农会、妇女协会等。每天都是那么生动、那么与众不同。部队开进途中,女兵们经常不能按时吃饭,她们渴了, 喝口山涧中的水;饿了,没有饭吃,就紧紧腰带。没有人掉队。夜晚在山头
露宿,她们下铺军毯上盖雨衣。5 月的南方,正值梅雨季节,地上潮湿,空气寒冷,凌晨起来,不仅军毯可以拧出水来,姑娘们的头发都湿透了。女兵黄静汶,脚底板磨起了血泡,一停下来,两腿疼痛得不能举步,她发现,很多人都与她一样,有趣的是大家都不吭声,也许是担心把痛苦传染给其他的姐妹吧。几天后,大家都视脚底打泡为平常事了,便互相打趣、取笑。女兵游曦还捉到了一个探听部队军情、外号叫“活阎王”的土豪。一个多月的征途生活,把几个月前还是娇娇弱弱、斯斯文文的女同学,锻炼成了体质健壮、意志坚强、能承受艰苦的女战士了。
- 军校女生张瑞华(1938 年)
女学员谢冰莹在随军西征时,写了《从军日记》,在当时的《中央日报》副刊发表,引起轰动。她写道:“女同学们,谁都瞒着家庭,瞒着学校,偷偷地去投考军校”,“我相信,那时女同学去当兵的动机,十有八九是为了想脱离封建家庭的压迫,和找寻自己出路的;可是等到穿上军服,拿起枪杆, 思想又不同了,那时谁不把完成国民革命,建立富强的中国的担子,放在自己的肩上的呢?”
革命军在土地堂打败了夏斗寅部。女生队随军西征归来,当时的湖北省妇女协会向她们赠了一面锦旗,上书:“开历史新纪元”。
大革命失败后,中央军校决定提前结业。像她们当初入伍一样,没有人给她们任何的许诺。唯一可以证实的是她们已无法还原过去的自己了。女兵像一块胎记似的印在她们的生命中,几十年过去了,她们中的很多人又参加过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和长征,有的还上了敌人法庭和监狱,有了更为丰富的经历和体验,但她们仍然不能忘记军校这段短暂的生活和战斗。因为,这是她们漫长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个序言。
- 武汉分校女生队毕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