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从“文小姐”到“武将军”

在这支抗日的知识女性的军事集合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时中国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她们以其独有的反叛精神和文化素质影响着这支队伍。

中国社会发展到本世纪的 30 年代,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一般都能享受到教育的权利,缠绕女性的“童养媳”制、“缠足”等已对她们不构成威胁。但重男轻女仍然是社会风气的主流。

著名的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后代中,有一个倍感压抑的女子,她因身材矮小、瘦弱而受母亲的冷落,家里每个孩子在寺庙里都有一个“寄名符”,唯独没有她的。8 岁那年,一位堂姐关心地问:“告诉我,你一顿吃几碗饭?” 这个简单的问话,对她来说,就像一道复杂的算术题,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她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知道怎样说,母亲听后才会满意,才不会生气。如果不回答堂姐的话,母亲知道了也会给她气受。她转着眼睛回答:“不知道!”就跑掉了。她幼小的心灵中,在反抗这种命运的不公。渐渐地,她长大了,上学了,她发现像她这样的“诗礼之家”,几乎都有一个如“出气筒” 般的女孩子,穷苦人家的女孩就更凄惨了。以后,她考取了燕京大学,参加了地下党,领导了一个读书会,投身到抗日民族解放的洪流。日本人追捕她, 组织上找她说,你不能姓林了,你必须改姓。她改名换姓投奔了八路军。她的反叛,带动了她的两个哥哥也参加了八路军。在晋察冀军区,她先做了很多首长们的“先生”,教授中级班的文化。至今,一位高级干部还念念不忘他们的这位文化教员呢。以后,她一面教书,一面在《子弟兵报》当编辑。还当了《荣臻小学》(现八一中学的前身)的第一任校长。她不知道,就在她秘密加入地下党的时候,她的孪生妹妹,已经先她一步,在江南参加了新四军,成为活跃在前线的新华社战地记者。她说:“我那时并不真正懂得阶级这个词,我感受到的是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是日本人对中华民族的压迫, 我内心充满一种反叛的意识。这种意识是十分强烈的,也是非常勇敢的。1942 年,毛泽东在延安讲抗战一定能够胜利时,正是我们抗战异常艰苦的时期, 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能够活着回北京。因为出来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学位、名誉我都不要了,我就是要抗日到底,为民族牺牲一切。” 她贡献给民族的不仅是青春,还有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不愿意讲她的姓名,她说,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女学生太多了,自己只是尽了一点微力而已,不足挂齿。

  1. 新四军江南指挥部女战士。左起:张茜、罗伊、陈模、楚青(陈毅摄于 1940

    年春)。

  2. 新四军女战士与战地服务团女同志一起演唱歌曲,右二起:王于耕、李珉、周纫慧、张茜(1939

    年)

  3. 新安旅行团小队员(张爱萍摄于 1944 年)

  4. 新四军三师八旅女战士,左一为邓六金(张爱萍摄于 1942 年)

1904 年 10 月 12 日,湖南临澧的一家名门望族诞生了一位千金小姐。23 年后,她用丁玲这个笔名创作,写下了小说《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 小说发表后,好似在死寂的文坛上,抛下一颗炸弹一样,“大家都不免为她的天才震惊了”。

1936 年,这位中国当代文坛著名的女作家,历经艰辛到达延安,毛泽东曾关切地问:“丁玲,你打算做什么呀?”她的回答就是三个字:“当红军。” 女作家的选择,同她的作品一样,同样新鲜得令人震惊。毛泽东告诉她:“好呀!还赶得上,可能还有最后一仗,跟着杨尚昆他们领导的总政治部上前线去吧!”她以极大的热情开始了军旅生涯。

如果人生是无数个选择的集合体,丁玲的机会应该比一般的女性多,事实也是如此。但她却选择了当兵。我们沿着她的生命轨迹,寻找那个属于必然性的链条。

  1. 丁玲在延安(1938 年)

丁玲的幼年,也有一段如林氏姐妹般辛酸的回忆。她 12 岁的时候,弟弟不幸夭折。家族的人都来哭丧,一位族人竟当着她的面说,“可惜死的是弟弟,如果是滨之(丁玲的小名)就好了。”这句话像刀似的刺痛了她幼小的心。她一生写了大量的反映妇女生活和命运的文学作品,最初的冲动,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1. 在八路军前线总指挥部的丁玲(前右二)、康克清(前左一)、与总司令朱德(后右三)、副总司令彭德怀(后右一)、左权(后左一)(1938

    年)

丁玲的作品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英国戏剧家易卜生剧中的女主角挪拉,那是个反对家庭压迫、追求自由的女性。挪拉出走后到哪里去?易卜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留下了引人深思的戏剧悬念。20 年代,丁玲写了绝望的梦珂,写了郁闷的莎菲,写了痛苦的苇护,她与这些在中国出走的“挪拉” 们一起思考和挣扎。“悄悄地活下去,悄悄地死去,”她说,“这是一种苦闷的东西,寂寞的东西,我都厌倦了的东西,到底追求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莎菲追求、向往的是她还没有把握的⋯⋯”她没有停止对光明的探索,她仍然在写穷学生、小教员,写乡下姑良、热恋中的少女,写这些找不到出路的女性,如何成了生活、命运、感情的俘虏。她带着她们的痛苦,参加了上海的左翼作家联盟。刚投身革命的丁玲,就遭到了打击:她的丈夫、青年诗人胡也频及柔石等 23 名革命者饮弹龙华⋯⋯她把刚满三个月的婴儿送到湖南老家,就开始负责编辑左联机关刊物《北斗》。1932 年丁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的作品由关注个人的命运,转入探索和关注民族的命运。1933 年,前进中的丁玲,遭到了国民党特务的秘密绑架,她被监禁在南京,失去人身自由长达 3 年。狱中的丁玲仍然顽强不屈地写作。她像关注自己一样,关注着中国“挪拉”们的命运。1936 年,丁玲参加红军,已经不是对人生道路的试探,而成为她追求民主和自由的道路的必然。

延安用简单也是隆重的礼节欢迎了这位远方来的赤子,在一间大窑洞

里,为她举行了欢迎晚会,毛泽东和周恩来等领导人都来了。丁玲说:“这是我有生以来,也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时刻吧。我是那么无所顾虑、欢乐满怀地第一次在那么多的领导同志面前讲话。我讲了在南京的一段生活, 就像从远方回到家里的一个孩子,在向父亲、母亲那么亲昵地喋喋不休地饶舌。”很快,她随红军去了陇东前线。脚打泡了,她学战士的样子,用根线蘸着油穿过去,第二天照样行军。部队宿营,人们忘了她,她就住在马号里, 通夜通夜听着马嚼草;有时住在伙房,常常半夜里弄火煮饭。1937 年,丁玲陪同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从前线回到了延安,毛泽东又问她:你还打算做什么? 她回答:还是当红军。她被分配到中央警卫团政治部任副主任,她还搞不懂自己的管辖范围是什么。她到了被称为连队“救亡室”的士兵俱乐部,战士们问她:“你会吹口琴吗?”丁玲摇摇头。她没有感觉尴尬和难堪,她把自己融入到战士们之中,熟悉着从来不曾接触到的生活。抗日战争爆发了,她率领 18 集团军战地服务团开赴抗日前线,她认为这是她“真正当兵”的日子。八路军的将领们都愿意与这位城里来的女作家聊天,朱德总司令打开了地图,向她讲解战区的形势。左权同志索性绘声绘色地给她摆起了“龙门阵”。115 师的将领杨得志,干脆将刚缴获的日本军官的呢大衣送给了她。丁玲在西北战地服务团的那些日子,总是身穿这件长得快到脚面的男式大衣,她说, 穿缴获日军的大衣,就是最形象的宣传八路军抗日的信息。她一路演出,一路讲演,一路写作。今天,我们已无法听到她的讲演,看到她编排的抗战戏剧,但是我们从她的文章中,还能感受到她的那种艰苦但带有甜味的回忆。她完全把自己融化在这个集体之中。她满腔热情地写这些人,写前线士兵的生活。她不仅引起了整个八路军的关注,而且也成为敌人仇视的对象。她用一支女性的笔,女性的方式,出现在抗日的战场上。毛泽东写诗称赞她:“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中国的“挪拉”离开了家庭,离开了昔日熟悉的城镇生活,到中国贫瘠的山区里来了,到民族解放的队伍中来了。但这里也不是一片净土,革命的人,也有一条封建的尾巴。丁玲这支反封建的笔,也没有忘记扫自己队伍中的封建尾巴。她那双充满同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身边的姊妹们,抗战队伍中一些轻视妇女的思想和事,痛苦地折磨着她。1942 年“三八节”前夕, 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些沉积已久的想法,倾注在《三八节有感》的杂文中,语重心长地写道:“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 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对于来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沧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1. 丁玲在陕西省妇女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集会上讲话(1938 年)

    民族民主革命斗争,锤炼和升华了她的妇女解放的理论,她最终找到了

中国“挪拉”出走后的归宿,她提出:“世界上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

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已。”怎样“强已”?她除了身体方面的健强外,第一次提出了中国妇女在心理文化修养方面的要求,这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的发言,而是她啼血生命的结晶:“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满,才觉得能担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足,而是生活的战斗和进取⋯⋯第三,用脑子。最好养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 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 而免除烦恼。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 就要有认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中来养成。而这种抱负只有真真为人类,而非为已的人才会有。”这篇文章的发表,在当时抗日根据地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然而,它给这位女战士带来的更多的是不理解和不公平的批判。

金子永远不会因尘土的遮盖而诋毁它的质量。它作为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妇女论谈之一,仍然闪烁着不屈的生命之光。

站在 20 世纪末的中国,我们仍需要重复丁玲当年的质问:“‘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1. 身着日本军大衣的丁玲(大衣为八路军 115 师平型关战役的战利品,

    抗日将领杨得志赠送,1937 年)

  2. 毛泽东写给丁玲的诗词(1936 年)

  3. 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三八节有感》(194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