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园

雪狼谷

毕丹

我是在古听死后第二天被叫到派出所的。

早晨，我很兴奋，谢天谢地，古昕没来找我，要不我非被她烦死不可。我把五个月来准备的东西统统塞进大旅行包内，只露着一支猎枪的把儿。我背起包正要走，突然，一阵警笛声钻进巷子。我迅速把包往床上一扔，羽绒眼前的两个扣子落在沙发上。这些年，我对警笛非常敏感。

“你是青石山？”两个穿警眼的男人破门而入。 “是。”我恨死爸妈给我起这种古怪的名字。 “请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胖一些的男人非常严肃。 “我没杀人，没放火，不打官司，去干什么？”穿警服的，嘴里都一个

味儿，我听他们说话就想发火。 “对不起，青石山同志，您误会了。古昕同学死了，我们想找您调查一

下情况。”

我吓了一跳，像古昕那样活蹦乱跳的家伙怎么会死呢？

派出所大厅里一片混乱。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嚎陶大哭，我想他们肯定是古昕的爸妈。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站在一边用怪怪的目光盯着我，可能她就是古昕的姐姐，古昕生前跟我说过的。

古昕爸妈一见我跟在两个警察后面进来，就死盯着我，像想把我杀掉， 真要命。

胖警察请我坐。“青石山，11 月 23 日下午，你做了什么？” “睡午觉，起来喝了杯白开水，上了趟厕所，然后⋯⋯”我讨厌他们这

种问话方式，故意跟他们磨蹭，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我问你，5 点钟的时候你跟谁在一起？”

“古昕。” “你们做了什么？”

“吵架。”我想古昕不会因为和我吵架而自杀的。“为什么吵架呢？”

“我讨厌她就知道哭，哭得我心烦。”突然我感到一只鹰爪般的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几乎背过气去，拼命掰那爪“青石山，你说，你说，你为什么和我女儿吵架，你怎么欺负她？”那只手是古昕妈的。

“请您冷静一下，我们正在调查。”胖警察冲上去掰开她的手，当时我很想感谢他，真的，不然的话，我会被那疯婆子掐死的。

“又不是我杀了你女儿，和她吵架是常事，她总是哭，总是哭，和她交朋友，我觉得很倒霉呢！”我大声叫着。

“青石山，你和她吵架后，她告诉你她要去哪里了么？” “没有。”

“我告诉你，她去了雪狼谷。昨天是一个猎人在雪狼谷边上的一棵大树下发现她的，她和一个狼躺在血泊里。猎人是根据她身上的学生证通知学校的。”

我的心跳停止了。她是个地道的大傻瓜，徒手去雪狼谷，专门去送死。“你真没让她做什么？”

“没有。”我真的没让她做什么。

我可以走了。临走时，我瞥了一眼古昕爸妈，他们像疯子一样大嚎着，

我真想把他们绑到精神病院去。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我的全盘计划被打乱了。回家后。妈问，你去哪了？我撒了个谎。

半夜我听见隔壁“咕咚”一声，大概又是那酒鬼醉熏熏地上床，被老婆踢下去了。他老婆很凶，我还和她交过手，现在脸上还有一块疤，我很佩服她的爪子。我这一醒，也睡不着了，突然想起古昕。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傻得透顶的傻瓜，竟然想和我交朋友。直到她死，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要不，她会吓晕的。她还常和我吵架，骂我，如果她是男的，我早就揍她了。傻瓜才会半夜把她骗出来杀她呢。

说实在的，古昕爸妈不但不应该骂我，还得感谢我呢。如果不是我青石山有一身绝活儿，古听那傻瓜两年前就死了。

那天下午，我和哥儿们喝酒去了，晕头转向地沿着黄河边往家走。我醉死了，也不会掉到黄河里去的。在黄河边长大的娃子，哪个不知我青石山黄河上的绝活儿？我隐约地听到一个女孩在喊“救命”，往前跑几步，看到一个红影正在河上扑腾着。我把鞋一甩跳下去，向红影游去。游到跟前，我才看清，她紧闭着眼，嘴一张开就往进灌水，只得向上挺，闭上嘴，可往下一沉，嘴又张开了，挣扎着喊“救命”。我把一只手伸了过去，她刚一接触就触电般紧紧拽住我不放，倒把我吓了一跳，脚差点儿抽筋，原来人在水中的强烈求生欲是这样可怕。我将她挟在腋下，向岸边游去。她像只瘦狗，嘴里还喊“救命”，不过声小多了，像在呻吟，要是小三他们，早就扔下她不管了，遇见我算她走运，不然谁会救她。

她像死人一样被我托上岸。现在怎么办？她半死不活的，天快黑了，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带她走吧，去哪？又不知道她家。于是，我就把她背回了家。

妈见我背了个女孩回来，很是奇怪。“山子，哪儿来的女娃子？” “半路捡的。”

“哎哟，怎么搞成这样。”妈看她脸色铁青，吓了一跳。“馋鱼呗。”

妈心疼地把她扶上炕，取了热毛巾，给她擦。妈说，你去河里捞条鱼来， 给她补补，我说，算了，妈，等她一醒就送她回家。

后来，她吐了水，慢慢坐起来，脸色也好多了。我在一边差点笑破肚皮， 瞧她那狼狈样。还好，没吐出条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来。我说，我送你回去。她点点头。

一路上，她不停他说，我很后悔让她吐出那些水，不然话可以压在肚子里的。她说，我很感谢你，我的帽子掉在河里了，我想去拿回来，结果帽子越飘越远，我就⋯⋯我说，我要是知道你为了一顶帽子掉到河里去，我才不救你呢，还不如去捞帽子。她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说她叫古昕。古老的“古”， “昕”就是太阳要出来的时候的“昕”。我看她一点也不古老，刚才还半死不活的，现在就又蹦又跳的。她也不像清晨，倒像正午，热得让人受不了。她问我叫什么，我才不会把我难听的名字告诉她呢。我说，我出生后，由于爸高兴我是男娃，一时兴奋忘了起名字这事儿，我没名。她笑了，说那我叫你什么？老师和同学叫你什么？其实我早就不上学了，没意思。以前老师才不叫我“青石山”呢，“二溜子”“流氓”“二赖子”非我莫属。我说，那

你就叫我“黄河”算了，反正我在黄河边生的，一辈子睁眼闭眼就这条河。她不说话了。我把她送上公路，说上了公路就算市区了，你认路自己回家吧， 我走了。我转身要走，她忽然叫住我，她说我在市七中，你呢？我说，黄河四中。我胡编的，她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找到的。

后来，我有点儿后悔，不该把她带回家，不该送她，把她扔在岸边算了。因为，她后来找到我家，一定要和我交朋友，还粘粘乎乎的，真要命。

如果那天古昕没看到我床上堆的东西，我的计划会很顺利地进行，她也不会死。

早上，我把 4 个月来准备的东西都倒在床上。一把长枪，一把 6 寸宰羊刀，还有一只手电筒和一捆粗麻绳。古昕兴奋地冲进来。

“黄河，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咱们到后山外婆家玩儿，好吗？”她活泼得像只小狗。

“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 “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你想打猎？我也去。”太天真，太可爱了，傻

瓜才会问这种问题。 “我想打你，我说我用这些东西来杀你，信不信？”我不会理她的，急

忙收拾起来，以防妈看见解释不清。古昕倒没生气，还粘粘乎乎的。 “整天除了复习就是复习，真没意思。等放假后我们去打猎，特刺激。”

她甩了甩乌黑的秀发，坐在我床上。像她那样讲卫生的女孩，我一点也不怕她头上会有虱子掉在床上。

“你不一定非去打猎，我也不想去。趁门外的黄河还没冻，你去冬泳吧。不过淹死了，我不会去救你的。”我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生气，然后滚蛋。

“我发现，你这人很风趣。同学们一定喜欢你吧？”她开始修指甲了。我那些“同学”，她见了，非晕过去不可。我不回答她，起码我还要在她心中保留一些男子汉的形象。她不停地问这问那，烦得我鼻子都痛。我说你该回家了，不然赶不上末班车了。她看了看我家墙上的破钟，说才四点半，再呆一会儿。我说，傻瓜，那钟已停了两天了，停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半。我想笑，是笑她傻，还是笑那个破钟，我也搞不清。她一脸不高兴，把 2 米长的围巾往后一甩，差点打着我，扭了扭屁股走了出去。

本来我准备下个月出发的，可这下看来，是被古昕盯住了，她又提出了去后山打猎的事，这个傻瓜是很难甩掉的。我决定再过 5 天就走。

那几天，我几乎每分钟都处于兴奋状态，等着第 5 天的到来。一切都正

常，古昕由于考试一直没来找我。可老天真是不长眼，就在第 4 天晚上，妈突然病倒了，我只得把她送进医院。这下全完了，妈这病不是几天的事，古昕一考完试就会立即来的，我变成苍蝇也逃不了了。

1 天，2 天，10 天⋯⋯

一个月后，妈的病好了，我却从一个桎梏跳入另一个桎梏中了。

我被古昕缠得没法儿，只得把我的打算全部告诉了她，她兴奋极了。“你真的要去？”她的目光一闪一闪的。

“是。” “你太伟大了！” “过奖了。”

“我也去。”

“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死了就死了，你不同，你死了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我说是

我把你吃了，行不行？”

她无话可说了，我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没料到她竟然大哭起来。我见她哭，心里慌得要命。

“古昕，你别⋯⋯别哭，我⋯⋯我是骗你的，不会死的，别哭，别哭， 我答应你，可以试一下。”我真是被哭晕了头，这种话怎随便说呢？要出人命的。她果然不哭了，瞪着两只灯笼眼望着我说，我给你保密。我说你得把你那头狗毛剪掉，那东西是祸害。她破泣为笑，点点头。我说：你别笑，我还当过 3 年秃驴呢。那脑袋亮得能把整个少⋯⋯险些说走嘴。她说“少”什么？我说，少⋯⋯少林寺。我傻笑着，她也“哈哈”笑起来。后来我才知道， 我上了她的当。我发誓，一定不能带她，提前一天离开家。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古昕来找我了。几天来，我一直提防着她，逃避她。我想躲到小二家去，可怕妈找不到我去报警。终于，我被傻瓜抓住了。古昕果真剪头了，我差点儿认不出她。

“这回你考虑好了吧。” “考虑好了，我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我剪掉头发了。”她又大哭起来。 “可是危险不是光面对女人的，男人也会死的。” “你无赖，你瞧不起我，我偏要做给你看。”

“那你会死的。”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真不应该说那句话。“你管不着，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好，明天见。”她把门一摔，冲了出去。她究竟去了哪？我也不知道。

我也没想，因为明天，我就要实现我的伟大愿望了，兴奋还来不及呢。我和古昕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天上的星，你是不是哭？我想起了古昕哭的样子，挺像你的。星星，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除了古昕那傻瓜不知道以外，可能全世界都晓得的事。我不是古昕心中那种伟大的少年，我曾在少管所待了三年，因为什么？我也不想说。从那鬼地方出来，就决定不念书了，反正他们瞧不起我，谁会像古听那样和少年犯交朋友呢？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如果她听到这话，会高兴死的。我打算到雪狼谷去，不是为了探险，傻瓜才常说“探险”二字呢。从古至今，没有人横穿雪狼谷而活着出来。后山人说那雪狼在一二月时最活，所以，我让他们看看，我青石山不是孬种。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古听会抢在我前面，徒手打死一只狼。我佩服她，也许不仅仅为此。

我要去雪狼谷看看古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