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仙客来

亲 自 “三八”节前后,那盆仙客来开花了。嗅着淡淡的芳馨,读几封信。写

信的是些高中学生,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不知可否算作“妇女”。因为那盆仙客来只开了三朵花,所以我从众多的笔友中挑选了三位,未经采访,也未经本人同意,便擅自地把她们介绍给读者了,所以也未敢披露真实姓名和地址。但我可对仙客来起誓,所记都是真实的,只想从我与她们有限的来往中,从一个窄窄的观察角度,写出她们的部分生活、思想,让 读者去“管中窥豹”,品味芳馨。看了以后,你认为谁像仙客来,就算她是仙客来吧,反正她是你所熟悉的同学中的一员。

H 君,“天赋很少”

我疑心靠墙站着的那位有些局促的女孩就是她。个子挺高,戴着一副近视镜,脸微黑。我只瞥了一眼,却在这一瞬间看到她浑身一颤。是为我这个未曾谋面的笔友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而震动?还是为这不期而遇而吃惊?还是为自己竟毫无准备地被我看到那微黑的脸而羞赧?还是因为我冷漠的目光而心寒?我们曾约好不见面的,我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没再瞥第二眼。她可能就是她——H 君,一个自称“天赋很少”的女孩。他说“喜欢画

画,却由于没有及时培养,只能望画兴叹;喜欢音乐,却又五音不全,只好缓歌徐吟给自己听;唯独在文学方面,老天赐给了一点点灵感,我便抓住这可怜的一点点大作文章。

她在《未来》上发表的数篇文章,都是取材于自己周围的生活,但都有着深刻的思想。她说:“至于投稿,完全由于我认为发表的文章中有的没我写得好,于是在气头上投了稿。”她“气头上投了稿”,却又总是担心被别人“对号入座”,于是频繁地变换笔名。实际上,确实有人向我打听过作者, 但都是有感于她的文章感情细腻真挚、文笔生动流畅,又不乏哲理,出于一种敬慕的心情才打听的。当我向她阐明对笔名的看法时,她说:“此事让我甚畏,没想到如此不易,我更名只是为了缩小知情人范围,算了吧!”

我想在此替她敬告喜欢“对号入座”的读者,她是个善良胆怯的女孩儿, 对谁也未存恶意。

她否定“文如其人”的说法。我称赞她聪慧、敏锐、狡黠、自信,她很欣赏。我称赞她热情,她却说“我不知对它如何处理。”她说:“我不喜欢红色,而红色是代表热情的。我不注意什么天气穿什么衣服,也不很在意别人评论我的衣饰,我只喜欢纯自然的东西,雪花啦,蓝天啦,白云啦,落日啦,晚霞啦,月亮啦。我总喜欢静静地望着它们,做一位不干预任何事的冷眼旁观者,只有这时,才有同龄人都向往的感觉——没有长大,没有烦心事, 更没有忙碌。”

她在重点高中上高二,为了将来就业的出路广而选择了理科,却为数理化成绩的红灯常挂而深深苦恼,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她说: “我现在很俗,对分数十分在乎。我真有些可怜自己,同时又激励自己奋发图强。为了一切来之不易的东西,祝我成功吧!”

我原来称她为“同学”,“君”的称呼是征得她同意的。她说:“看到这个称呼使我首先想到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中的那个‘君’字,其次想到日本人口头常带着‘君’,总之比‘同学,好,不过随你吧,你爱用什么称呼就用什么,不必受限制,若有新称呼,也用来不妨。”称呼征得同意了,

引用她与我笔谈中的原文却未经她同意,所以我只取了不多几句,希望不会使她难堪。其实她的信写得美极了,似流水的诉说,清澈隽永,每封信都是一篇不错的散文。这些信被我收藏了,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名家,那时,这些信便更珍贵了。

自从我看她的那瞥之后,她就走了,也再未收到她的信。或许因为我们曾约定过不见面而意外地见面,或许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她而不是她。不久后我还会收到她的信吗?

等待也很美好,只是记挂着她信中提出的一个问题我还未及回答:“你怎么理解‘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

L 君,去了“蒙古”

拆开一封挂号信,开头就令我大吃一惊:“大×秦稚⋯⋯”我想到我肯定得罪了什么人。捏捏信封,还好,没有子弹。往下读:“记不记得你曾退回的《雨中》?那篇一万多字的稿已被我撕得粉碎。这次又寄去一篇,想借你的手取一个名,若能选上,我将表达诚挚的谢意;若选不上,我会独饮这杯苦酒⋯⋯”文笔不错,这时我才明白,那个“×”可能表示“伯、姨、哥、姐”之类,由于不能确定,故用“×”代之,毫无恶毒攻击之意。亏她想得出这种简练而包容丰富的称呼,我却实在想不起曾退过的那篇稿。看看这篇, 还可以,便信笔取了题目,作了修改。因字迹潦草,便又寄回去,请作者重新抄写。

后来她的信便逐渐长起来,并且打电话约见我。她的眼力很好,首先认出了我,灿然一笑,给我根深的印象。

她是 L 君,身高 1.60 米,鼻子上有几点雀斑。不知为什么,她说我是“深藏不露的神秘人物”,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一生中最喜欢也最痛恨的老师”。但她又说我“是我们学生很需要的大朋友”,于是我们做了忘年的朋友。她本不同意我写出她,但她最近已去了蒙古,我想我的介绍即使她没有去蒙古也无妨吧。

其实 L 君倒是个有点特殊的女孩儿。她上职业中学的高二,学习一般。她的朋友很多,但真正了解她的很少。她说:“我对此很苦恼,但也很自豪, 多一分神秘感便多一分让别人了解你的兴趣。了解我不容易,谁要是不经允许随便翻我的书信,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的善良 70%给了动物,30%给人, 我一发怒便六亲不认!”说到这里时,她真有点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了, 但很快便恢复了自信的笑容,担心地看看我,继续说下去。

“一般人认为女孩子比较喜欢艳丽,我却不,有点像男孩儿。买衣服, 专挑黑色、灰色的,觉得这些颜色特深沉。我有时装文静,戴一副眼镜,想活泼时就扔了眼镜,化着浓妆,招摇过市。附近的居民称我为‘风流二女侠’, ‘风流’是因我‘其貌不扬’,但有许多‘慕名而来’的男孩儿找我;‘女侠’是因为我好打抱不平,看到不顺眼的事就要‘拔刀相助’,也尝尝‘见义勇为’的滋味儿。我一会儿‘文’,一会儿‘武’,真乃‘文武奇才’也!” 说到这里时她神采飞扬,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而我却在思索着,为什么给“女侠”加个“二”字。

听说我喜欢夜里看书写稿,她表示很理解:“你和我同属一个类型—— 夜游神,不同的是你游前半夜。我游后半夜,我晚上 8 点就睡觉,早上 3 点准时起床,进行室内活动,必要时也进行室外作业⋯⋯”

什么室内活动?她说是复习功课。什么室外作业?半夜鸡叫?闻鸡起

舞?她却笑而不答了,这倒很使我有点儿疑心。那么下功夫学习,怎么才混了个“中等”?她又笑了“关键是专业课,专业能手包分配,我的功夫都下在专业课上了,考‘能手’有 90%的把握!”

她喜欢鲁迅的作品。《药》的注释上说夏瑜是夏四奶奶的儿子,可老师坚持说夏瑜是女的,她因此对老师有点儿耿耿于怀。

她还给我看了手相,算出我能活 86 岁,不过晚年会生一场大病。按这个寿数算我才活了一半,无甚不满,但我还是试图用辩证法去驳斥她的荒谬。她还告诉我:“人生有三个阶段:一个是少年至青年阶段,决定事业的

走向;一个是青年至中年阶段,决定婚姻;一个是中年至晚年阶段,决定如何教育好子女和如何弹奏生命的最后几个音符。”她又补充说:“你已经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了,你多幸运!”

听了这番后,我不仅没感到幸运,反而还有点儿伤心,但是看看她,却是真的羡慕的目光,满脸的严肃认真。她忽然显得心事重重,确实有点儿“深沉”了。她在考虑自己的人生阶段吗?她的“阶段”确实比我漫长得多,我也真的对她有些同情只见过 L 君一次,但愿她从蒙古回来时不要因为我写了她而生气。

D 君,艰难的飞翔有一部 1.8 万字的小说,被我删去 1.5 万字,只留下

3000 字的结尾,发表在上一期《未来》上,题目是《残缺的太阳》,署名“飞

燕”。为那删去的 1.5 万字我也心痛,于是寄还了作者,并附了几点意见。时隔不久,收到了回信,才知道作者是一位高二文科班的女生。信中说:“记得小时候看着同学们在空场上蹦蹦跳跳地嬉闹,我着实羡慕,但没有悲伤, 幼稚的我竟以为自己还没长到走路的年龄,只是耐心地等。然而几年过去了, 我依然故我。当知道自己永远不能站起来时,我扑到了妈妈的脚下:‘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妈妈含着泪摇头,摇头。是的,没有答案——这是上帝的安排⋯⋯”

这时我才体会到作者署名的缘由了,“飞燕”,寄托着她怎样强烈的愿望啊;这时我才又一次感觉到那 1.8 万字的分量了,作者为它付出的岂只是汗水?

她先后做过 5 次大手术,第五次是最难忘的。这次手术分两次做的,后一次麻药针找错了地方,使她又补挨了一针。不知过了多久药力才过去,她醒来时脑中是一片空白:我还活着吗?我是谁?⋯⋯沉重的石膏从脚上一直打到背部,她像躺在了石板上,就这样躺着,躺了整整三个月。精神上的、肢体上的深重痛苦,她都承受了,然而她盼望的结果却没有出现——病情依然如故⋯⋯

“说实话,我真不想介绍自己,因为我太渺小、太平凡了。但我们已经成为朋友,我就破例一次⋯⋯”

她也许不知道,没有真实姓名的稿费单在邮局是很难兑取的;她也许不知道,她能努力地走到今天,发表了很感人的作品,她就不渺小,甚至是了不起的;她也许不知道,她现在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成千上万名读者的朋友了!

她是怎样上学读书、怎样生活的?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但她说:“千万别来采访我,了解太多您会对我失望的,我只想做您信上的朋友⋯⋯”大概是好强的性格使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不愿让更多的人从虚弱的外表来认识她,她只愿让人通过她的作品了解到,她也有着人生美好的追求,热烈的

追求。

《残缺的太阳》题目本身就富含思想,文中对童玲思想性格、道德境界的描写也是那么生动逼真,那一定是作者自己的感受。周围的人们对童玲那么地关怀理解,但愿也是作者亲历过的,而不仅仅是一种愿望。

飞燕在学习中遇到困难时,我曾去信安慰、鼓励过她,她回信说她把我的信全背会了。“是的,只要自己努力了,拼搏了,就已经对得起自己了, 暂时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

见过迅疾飞掠的燕子吗?那就是她的信念。飞燕,坚持你的信念,你会有美丽的飞翔的!

我称飞燕为 D 君。

三朵仙客来静静地望着我,三位少女的故事写完了。我凝视花朵,又顺着花梗、花叶,看到了那个小碗大的根。这盆仙客来,已经养了几年了,根上还努着许多新的花蕾。用不了很久,那些新蕾也要开了。

仙客来是美丽的。

我还会写许多“她”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