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荣曲

1 祈 祷

弗雷德里克乘坐的驿车驶出华沙城没多远,就看见埃尔斯纳院长和一群音乐学院的学生已恭候在路边多时了。埃尔斯纳习惯地把手一挥, 学生们就高唱一首告别之歌,这是爱尔斯涅尔特地创作的:“即使你远在他乡⋯⋯你的心也要和我们永聚一堂。”

弗雷德里克苍白的脸上勉强地露出微笑,还不如说是在哭泣。

这次出国远行,还能再回来吗?弗雷德里克早就有了这种危险的想法,他说不清,也不想再去思考。以后残酷的现实恰恰证实了他想回避的结局。

1830 年 11 月初,20 岁的弗雷德里克·肖邦终于踏上了一生中新的路程,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故乡。

莫里斯·布朗曾列出了弗雷德里克出国之前创作的 59 部音乐作品,

其中有 5 首是为钢琴和乐队合作写的作品(以后他仅仅写了一部类似的作品),还有小夜曲、练习曲和玛祖卡舞曲等。

他短暂一生的创作生涯也由此划分出一个明显的界线:

前者焕发着青春的光辉,陷于幻想之中,以亮丽的玫瑰色为主,“乐”成了创作基调。

后者则是在崇高、优雅的意境中充满着悲剧性的感情,标志着他的作品和演奏风格呈现出真正的忧郁之美,这足以使他完全有资格跻于欧洲乐坛大师的行列中。

人们习惯将贝多芬的自由、崇高之美,巴赫的平和、虔诚之美与弗雷德里克·肖邦的忧郁之美相提并论,这并非是一时冲动的匆忙判断。不过对于这时刚刚离开华沙的弗雷德里克来说,他根本就没有料到

自己今后在职业音乐家的道路上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在波兰与奥地利边界附近的卡利茨,弗雷德里克高兴地看见了挚友蒂图斯。这是他俩经过长时间的频繁通信商榷,蒂图斯才同意陪同弗雷德里克去维也纳。

途经沃洛克罗夫、德累斯顿、布拉格等地时,这两位年青人每到一地就忙于递交推荐信,聆听上演的歌剧,参观城市的美术馆等。

弗雷德里克接受了一次当地音乐会主办者的邀请,他原想让好朋友蒂图斯听听自己在华沙国家剧院大获成功之后的演奏,并请蒂图斯细心搜集一下听众的反应。

谁知听众反应平平,使弗雷德里克大为失望。乐队指挥想缓和一下尴尬的局面,走过来拍拍弗雷德里克的肩膀,说了一些恭维的话。

这出师不利的阴影并没有马上打消弗雷德里克继续旅行的念头,接连几个晚上精彩的歌剧演出,使这两个年轻人大饱眼福。

德累斯顿居住着许多波兰人,其中有的还是世袭贵族的显赫成员, 与罗马、米兰皇室沾有亲戚关系。弗雷德里克的光临和演奏,使得这些波兰旧贵族成员兴奋不已,因为家乡的共同语言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表示愿意为弗雷德里克写推荐信。

在柯玛尔伯爵夫人的家里,弗雷德里克第一次遇见了伯爵夫人的女

儿戴尔芬娜·波托茨卡。这时她已同丈夫关系疏远,以后成了与弗雷德里克保持关系最长的情人。

11 月 22 日,风尘仆仆的驿车终于驶进了维也纳,弗雷德里克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多前征服这里听众的火爆场面。

但是这两位波兰年轻人马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位知道弗雷德里克名字的银行老板好心地说,现在维也纳举办音乐会很不容易。

弗雷德里克不由得一愣,很不高兴地拉着蒂图斯出了银行大门,他俩的怀里揣着刚刚兑现支票的现钞。

要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还能用于举办音乐会,这个难度颇大的要求迫使他俩四处奔波。

“您好,男爵夫人。”

他俩带有明显的波兰语口音,反而使得男爵夫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因为她听说过弗雷德里克·肖邦的名字,对波兰人颇有好感。

不过楼上住着一位高贵的房客——英国海军上将,他即将搬走,时间还未确定。

弗雷德里克和蒂图斯已经相当满足了,男爵夫人所拥有的这套陈设高雅的房间正是他俩所希望的。

在等待这位海军上将“出海”之前,弗雷德里克还是每天下午到钢琴制造商格拉夫那里去练琴。

格拉夫也欢迎弗雷德里克这样的年轻钢琴家为他做“义务广告员”, 并满口答应借给弗雷德里克一架新钢琴,搬到男爵夫人的出租房间里。

显然格拉夫还期望弗雷德里克再次使用他的钢琴,如同上次那样举办一次成功的音乐会,但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原先大力支持弗雷德里克的剧场经理加伦贝尔格已被撤职,接替的是一位前芭蕾舞演员,他三言两语就打发走弗雷德里克,据说他连剧场的灰尘都想卖个好价钱。

维尔费尔躺在床上,甚至咳出了血,还在家里坚持教授学生,艰难度日。尽管他看见弗雷德里克的第一句话就是举办音乐会,还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弗雷德里克只好劝说他几句,这位曾热衷于帮忙的音乐学院教授哪能再出门张罗音乐会一事。

弗雷德里克与蒂图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敲开了出版商哈斯林格的家门。

哈斯林格还是那样热情,但好像忘了为客人端上咖啡,这与他哀叹生活难以维持的语气十分吻合。

弗雷德里克起初不明白主人为何不顾礼貌大谈此事,不过他也确实不好意思再提起变奏曲的稿酬一事。

哈斯林格心里暗暗高兴,他的抽屉里已经有其他人创作的乐曲,如果弗雷德里克愿意无偿提供新的乐曲,那么又可以拟定一个新的出版计划。

蒂图斯已经明白主人的意图,看看弗雷德里克还蒙在鼓里,尽说些安慰对方的话,他不由得着急了,以各种方式暗示弗雷德里克。

等到弗雷德里克明白过来时,哈斯林格已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并且故意把弗雷德里克最新创作的乐曲说得很平淡,似乎是他在为弗雷德里克忠诚地服务,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在寄给父母的信中,弗雷德里克气愤地写道:“哈斯林格也许以为他表面上把我的作品看得很轻,我会当真接受他这种评价,而白白地把作品送给他?但是,白送的事已经结束了,现在,畜生,付钱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举办音乐会的事还没有着落,他俩整天东奔西跑, 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去的。

这时弗雷德里克意外地收到了父母寄来的第一封信,他高兴得大笑起来,中午饭也吃得格外香。

他急忙铺开信笺,详细地汇报了告别亲人一个多月来的情况,“⋯⋯我们在主要街道科尔马克特大街租了三间房,虽然在四楼,但家具十分漂亮、讲究和雅致,每月房租也不高。”

第二天,他和蒂图斯就搬进了男爵夫人出租的三间住房,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兴奋地商量着下一步的计划。

新居的舒适环境也容易使弗雷德里克多睡一会,等他醒来,蒂图斯已经不在了。他伸个懒腰,嘴里哼着某个乐曲的旋律,去漱洗和刮脸。突然一阵冷风撞开了房门,蒂图斯气喘吁吁冲进来。弗雷德里克的脸上涂着肥皂沫,手里拿着剃刀惊奇地看着他。

蒂图斯吃力地抬抬手里攥着的一张报纸,“华沙⋯⋯革命!”

报上的电文消息显得很混乱,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大街上的人们也在议论纷纷,掩饰不住脸上惊慌不安的神色。弗雷德里克与蒂图斯在大街上跑了一整天,也没有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大都是恐怖的谣言,什么“华沙在燃烧”、“当官的脑袋被‘咔嚓’砍下来”、“无政府主义向邻国蔓延”⋯⋯屋外灯光在一闪一亮,夜风吹着冰凉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弗雷德里克着凉了,不停地咳嗽,大鼻子也似乎红肿了。“⋯⋯怎么办?”

弗雷德里克叹口气,往窗外看看。

“回去!”蒂图斯猛然叫起来,椅子“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蒂图斯的庄园靠近边境,最容易受到抢掠,更重要的是他俩的一些

朋友和同学都有可能参加了这次革命,回想起他们平时的言行,现在才恍然大悟。

但是第二天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长途马车,因为车票早就被一抢而空。

他俩提着行李只好回到住处,这时邮差送来一封特快信,上面是弗雷德里克所熟悉的字迹。

“不要回来,你不能回来!”

父亲的字写得很匆忙,有些字母都连在一起了,内容就是这样简单、重复,口气却十分强硬,又显得很恳切,几乎在哀求。

蒂图斯接过信看完后,沉默了一会,说:“你父亲想得更多,今后你会成功的。”

弗雷德里克明白对方的意思,看看自己一双细长的手,“不,我是波兰人。”

⋯⋯

谈了整整一夜,弗雷德里克只好承认自己的一双手只适合用音乐来报答祖国。

他帮助蒂图斯重新整理好行李,送到驿车站,长途马车很快消失在

冷风中,天上飘起了雪花。

弗雷德里克回到寓所,三个房间里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脚下发出孤寂单调的“咯吱”声音。

他重重地躺倒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道该做什么。

根据维也纳会议公约的条款,奥地利也是瓜分波兰大片国土的受益者。这里的人对于波兰革命的诅咒和恶意时常可以遇到。

“天哪,不仅是她,还有姐妹们至少能去整理裹伤的绷带,做出一些贡献,而我⋯⋯假如只要不给父亲造成负担的话,我就马上回来。我诅咒出国的那一刻⋯⋯”

弗雷德里克在给朋友信中反复责备自己,也为自己不能为国家的独立和自由做一些具体事情而感到内疚。

信中“她”指的是康斯坦契娅,弗雷德里克时常在梦中看见亲人, 怀念“意中人”。

他总是担心直接写信给她,会带来种种意外的麻烦,只好请好友马图申斯基转告他忠诚不渝的爱情:

“你让她安心,对她说,只要我还有一点力气⋯⋯我至死⋯⋯即使在我死后,我的骨头也将在她的脚下铺垫⋯⋯如果不是担心万一信落入别人之手会毁了她的名誉,我早就写了,也不至于如此长期地苦恼了。因此,还是由你来当我的翻译要好些,你代替我说吧,我是会同意的。”

但是马图申斯基不久当了军医(以后侨居国外取得博士学位,在巴黎医学院任教),充当弗雷德里克的爱情使者一事也告吹了。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来临了,除夕之夜,弗雷德里克独自一人离开了朋友的家,缓慢地向圣·斯切潘教堂走去。

弗雷德里克站在教堂廊柱前的黑暗角落里,他来得早了,人们还在温暖的家里团聚。

蜡烛点亮了,人们的身影渐渐增多,无数的烛光像飘忽在黑暗里的灵魂。弗雷德里克在默默祈祷:为了亲人,为了朋友,为了祖国的灿烂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