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沉重的十字架

1847 年 5 月,弗雷德里克刚刚经历了与病魔作殊死的搏斗,虚弱的身体不时冒着冷汗。他的视线突然停在《新闻报》的结婚专栏上;索朗芝与雕塑家克雷辛格将于 5 月 19 日举行婚礼。

弗雷德里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里隐隐疼痛。

索朗芝原先有一个漂亮的男朋友,是一位举止有礼的乡绅,两人感情不错,去年夏天订了婚。

谁知插进来一个以好色闻名的雕塑家克雷辛格,乔治·桑和索朗芝好像被他迷住了,很高兴地到他办公室去做模特儿,塑造半身像。

克雷辛格趁机大献殷勤,几乎每天都要献上花束和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立刻博得了索朗芝的芳心。不久她就宣布解除原来的婚约,并要和克雷辛格结婚。

弗雷德里克不相信这是真的,并表示坚决反对。乔治·桑起初也不同意,但经不起克雷辛格的死乞赖皮地纠缠,只好妥协了。

如果不去管这份闲事,弗雷德里克心里却会严重失去平衡。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想扮演一个为正义而战的骑士,因为那个雕塑家克雷辛格在巴黎展出的是“最不体统的姿势的裸体女人”。这等于玷污了弗雷德里克心中神圣的艺术殿堂,与这种人相遇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

然而乔治·桑却认为弗雷德里克又要来指手画脚,“用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则来指导生活”。她恼羞成怒,甚至吹捧起克雷辛格,认为“他有勇气、有学识、有主动性和雄心”。

乔治·桑并没有把索朗芝的结婚日期通知给在巴黎的弗雷德里克, 婚礼在诺昂草草举行之后,固执己见的乔治·桑在写给老朋友格日马瓦的信中说,“⋯⋯我为女儿出嫁感到高兴。她也充满了爱情和幸福感, 克雷辛格看来是配得上她的,因为他爱她简直到了发狂的地步⋯⋯”

乔治·桑认为,“肖邦也一定很痛苦,因为他不明情况⋯⋯他从来看不见事情的真实一面,也不能很好地了解人的天性。他的心灵里只是充满着诗歌和音乐。因此,他不能忍受与他的看法不一致的东西。除此以外,他对我家庭事务的影响会意味着我在孩子面前失去权威。”

她伤感地说:“我看得出,他正在日益疏远我,但我却不能为他做点有用的事,因为嫉妒感觉是他忧郁的主要原因。”

乔治·桑自以为对弗雷德里克的嫉妒心理了解得十分透彻,并时时以这种定型的思维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但她忽视了自己说这番话的本身,也是一种狭隘的多疑心理,生怕自己失去在孩子面前的权威身份, 又何尝不是嫉妒的表现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索朗芝的婚姻糟透了,她过早地怀孕,陪嫁费花掉了一大半,这对新婚夫妇干脆泡在诺昂别墅里,乔治·桑成了他俩的勤快保姆。

不安份的索朗芝又开始无事生非,她悄悄地对一个来向奥古斯丁求婚的年轻艺术家说,他的意中人早已失贞了⋯⋯

诺昂别墅再次成为大吵大闹的场所,克雷辛格甚至打了乔治·桑一拳,莫里斯急忙冲上去厮打起来。

“滚,滚!”气急败坏的乔治·桑下令叫女儿、女婿马上离开诺昂, 再也不想见到他俩的嘴脸。

但是索朗芝早已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事事不甘罢休的脾性,并没有服从母亲的旨意,还在附近的旅馆里住下来,并写信给巴黎的弗雷德里克, 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被迫失去母爱的可怜孕妇。她请求弗雷德里克能不能借用一下他存放在诺昂的四轮马车。

弗雷德里克的头脑一发热,轻率地相信了索朗芝的花言巧语,立刻写信给乔治·桑,同意出借马车,这无疑使乔治·桑大丢面子。

索朗芝到达巴黎后,把所知道的内幕都抖翻出来,还把自己母亲说

成是一直不忠实于弗雷德里克的女人。

事情的发展急转而下,弗雷德里克立即取消了去诺昂消夏的计划, 停止与乔治·桑通信。

乔治·桑觉得事情不妙,接连写了几封信,但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最后对弗雷德里克下了“通牒”:除非他改变站在索朗芝一边和她母亲作对的立场,并保证再也不要当着面提起克雷辛格的名字,否则他就再也不要到诺昂来。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思维逻辑,这个条件并不算苛刻,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局外人也在情理之中,这正是乔治·桑所希望的。

但是弗雷德里克偏偏不愿咽下这口气,在他看来屈服、退让意味着 9 年来他为乔治·桑一家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况且他无法相信乔治·桑会如此绝情——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自尊,为了她的名誉,为了她不可违抗的意志。

弗雷德里克顿时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急匆匆坐上马车赶往德拉克罗瓦的住处。

才学渊博的德拉克罗瓦觉得此事很棘手,弗雷德里克与乔治·桑是他的好朋友,况且这两位不同凡响的明星碰撞出的烫手火花,随时都会酿成轰动社会的头号新闻,哪里还容得旁人来插手。

除了对弗雷德里克好言相劝一番,德拉克罗瓦只能在日记上写下一句评语:乔治·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一面似乎已经取代了她的女性的温柔。其实也不妨为弗雷德里克作一个类似的评价:他以一个音乐天才的浪漫思维逻辑想取代现实生活的无序规律,同样是他的悲剧。因为他的权威只能建立在音乐世界里。弗雷德里克还想以真挚的表白试图重新激发起乔治·桑的温柔感情,不过信的开头没有往常的称呼,并使用了“您” 的正式名词:

同您谈论克雷辛格先生,这不该是我的事情。况且,还是从您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那一刻起,我的思想才习惯了他的名字。

至于说到她(指索朗芝),我不能对她无动于衷,您大概记得,只要有机会,我在您面前总是毫无偏心地为您的孩子们说情的,因为我深信,您的使命是永远爱他们, 因为这是惟一永远不变的感情。不幸可能会遮盖这种感情,却不可能歪曲它。

这种不幸看来是十分巨大的,因为在决定您女儿未来的时刻,在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时刻更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时候,这种不幸使您的心不愿听一听关于她的事情。

由于这一重大事件刺伤了您最神圣的感情,我不打算提及我的情况了。时间会作出判断的,我等待着。

永远是同一个忠于您的肖邦

在诺昂的乔治·桑收到这封 7 月 24 日写的信,其中“母爱”的涵意像火烙一样烫疼了她的心。当初为了与丈夫争夺孩子的监护权,她勇敢地走上法庭,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含辛茹苦地哺育着孩子,现在竟然被她“意中人”冷酷地指责为缺乏“母爱”⋯⋯

7 月 28 日,乔治·桑改变了去巴黎的想法,提笔写下了给弗雷德里克的最后一封信:

昨天我订好了驿马,尽管我自己病得不轻,天气又糟糕透顶,我仍打算乘二轮轻便马车上路。您的沉默使我非常不安,以至于我想到巴黎去一天询问您的健康状况。您在此期间一切都斟酌过了,而且您的答复是十分平静的。

那就这样吧,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就按你心里想的去做吧,把本能当作良心之首吧。我对此十分理解。

至于说到我的女儿,她的病不会比去年更令人不安。除此之外,不管是我的热忱、关怀,还是命令、威吓都无法阻止她像个病态的人那样行事。

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需要母爱,因为她讨厌和中伤了它,并用卑鄙的语言玷污了母爱这一最神圣的行为和家庭。您喜欢听这一切,甚至可能会相信这些。

我不会进行这种斗争,它只能唤起我厌恶之感。我更乐于看到您转向对手的一边, 而不是反对她,这个对手是从我的腹中坠地,并用我的奶水喂大的。

如果您以为您应该为她作自我牺牲的话,那就请您多关照她吧。我不会对您有什么抱怨的。但您会知道,我将以一个受委屈的母亲的角色进行自卫,而且从此之后任何什么东西也不能促使我放弃这种权威和尊严。我受骗上当、作牺牲品的时间太长了。

我原谅您,而且将来也不会对您有什么指责。因为您的表白是诚挚的,它使我略感惊讶,但如果您觉得这样更自由一些、更方便一些,我将不会因这种看法离奇的转变而忧伤。

上帝保佑您,我的朋友,但愿您能很快治愈自己所有的病痛。我相信,这种时刻现在就会到来的,我将为 9 年美好的友谊有这种奇妙的结局而感谢上帝。请不时给我来信谈谈有关您自己的消息。

重新再谈其它的已是徒然的了。

乔治·桑

显然乔治·桑的自卫反击是毫不留情的,信中的许多被激怒的气话中也隐隐地透露出百般无奈的伤痛、委屈和怨恨。如果说这是一封绝交信,不如说是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的情书。她写此信时,并没有想到从此会同弗雷德里克绝望地分手,她还希望能重新看到他,聆听他的琴声, 倚靠在他的身边⋯⋯弗雷德里克称这封信的作者“真是个才智横溢的奇怪的生灵!她竟发起什么狂来⋯⋯”这主要是针对信中的一句话,“我更乐于看到您转向对手的一边,而不是反对她。”多疑的弗雷德里克却将此解释为,“把我宣布为仇敌,似乎是因为我站在女婿一边⋯⋯”

双方都在火头上,让冲动的感情战胜了理智,或者说双方都像赌气的顽固孩子,谁也不愿认输,谁也不愿先说一个讲和的字眼。都希望对方恢复冷静,主动前来问安,然后才是谅解、拥抱、亲吻。

但这一切美好设想并没有出现,时间在无情地流逝,渐渐地冲淡了双方重续旧好的希望。

弗雷德里克听说索朗芝到加斯科涅去找父亲,路过诺昂时住了几天,这使得他不由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也许索朗芝会把他写给她的信上内容转述给乔治·桑听听。但是索朗芝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

乔治·桑在写给玛尔里亚妮伯爵夫人信中还伤心地说:“整整三个月,我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她还在天真地等待弗雷德里克的回信。

其实弗雷德里克还真的写了信,但又将信扔进了壁炉的火堆里。 他俩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无法向前迈出新的一步。历史造就了天

才的艺术家,但同时也赋予了他与她各自的心理缺陷。

傲慢与谦让、自私与慷慨、偏见与学识、固执与聪敏都无一例外地同时聚集在他与她的身上。

人,真是一个奇妙的高级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