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的语言
美妙的琴声可以引起所有人的强烈共鸣,也可以深深地蕴藏着一个难以用语言来表示的复杂的思想性格和炽热的感情。1818 年 12 月 6 日, 弗雷德里克在庆祝父亲命名日时写道:“亲爱的爸爸,我觉得用音乐比用笔更能表达我的感情,但开一场最好的音乐会也表达不尽我对您深深的爱。”奇妙的音乐语言已渗透在他的身心里,塑造着他的思维方式, 丰富着他的日常表达能力。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才能,然而并没有显示出骄矜的神色,他的内心世界属于一个变幻多彩的音乐语言构筑的独立王国。
尼古拉夫妇和瑞夫尼继续坚持让弗雷德里克接触各种音乐语言,开拓视野,增加交流,这也许会带来意外的好运气。
1819 年,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安琪丽卡·卡塔拉尼来华沙举行独唱音乐会。弗雷德里克跟着大人一起去聆听,音色纯美的声乐旋律把他带到了一个新的音乐领域里。
弗雷德里克还有幸为这位声望正隆的女歌唱家演奏了钢琴,那是在一个贵族家里。大家都希望这位波兰神童能得到她的赞扬。
卡塔拉尼没有让众人失望,不久赠给了弗雷德里克一块金表,上面用法文镌刻着一行字:“卡塔拉尼夫人赠弗雷德里克·肖邦,10 岁,1820 年 1 月 3 日。”
第二年春,11 岁的弗雷德里克在一份乐谱上也题写了一行字,不是回赠给卡塔拉尼夫人,而是献给他的第一个钢琴老师瑞夫尼。
瑞夫尼心里明白自己对弗雷德里克的钢琴弹奏已没有多大的帮助了。翌年,他让位于华沙音乐学院院长约瑟夫·爱尔斯涅尔(1769— 1854)。
爱尔斯涅尔是侨居华沙的德籍音乐家,是 19 世纪上半叶波兰音乐发展的启蒙者之一。他教授弗雷德里克学习对位和作曲,对于他的初期音
乐创作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爱尔斯涅尔与其他学者、诗人一样也是尼古拉教授家里的常客。 在一次隆重的聚会上,尼古拉夫妇邀请了华沙教育界的不少知名人
士。尼古拉教授邀请德高望重的林德校长切下第一块大蛋糕。
不料林德校长的刀尖刚碰一下蛋糕,奇怪的事发生了,整个蛋糕塌陷了,原来只是一层薄薄的糖皮。
一声“吱呀”打破了难堪的片刻寂静,靠墙的书橱自动打开,出现了漂亮的大蛋糕。
一位教授的胖夫人急忙画了一个十字,不知谁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很快被孩子们憋不住的笑声掩盖了。“弗雷德里克!”尼古拉立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声地嚷叫起来。
弗雷德里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抬头看父亲。“大声点⋯⋯你想干什么?”尼古拉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的孩子⋯⋯”朱丝蒂娜差点要哭出来。
“我⋯⋯我想创造奇迹。”弗雷德里克抬起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干了,请⋯⋯原谅。”
“你不干了?”布洛津斯基教授(1791—1835,波兰重要的批评家、诗人和翻译家)有点不相信。
“不干了。”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很轻。
布洛津斯基教授忍不住笑起来,林德校长也哈哈大笑,这愉快的笑声顿时感染了每个人,驱散了刚才沉闷的难堪气氛。弗雷德里克犹豫了一下,不安地看看父母,最后也咧开了嘴。
布洛津斯基教授客气地揪着他的耳朵,带到钢琴前,说:“弹吧, 这是对你的小小处罚。”
“一心想创造奇迹”的想法印上了弗雷德里克的鲜明个性,他不满足平稳节奏的条条框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常常宣泄在他的灵巧手指下。
爱尔斯涅尔也不由得发出惊叹,这个小男孩的脑袋里总是在产生一种新奇的旋律。对此,爱尔斯涅尔表现出仁慈的宽容,他的实用而富于想象力的教学方式证明了这一点。
1823 年 2 月,弗雷德里克穿着优雅的演出礼服,应邀参加了一次音乐晚会,再次引起了轰动。这正是晚会主办者所希望的,因为五年前首次安排弗雷德里克公开演出的也是这个妇女慈善机构。
《妇女信使报》充满着爱国热情,高度评价了弗雷德里克的演奏水平,并与当时已经出名的匈牙利籍天才少年李斯特(1811—1886)相比较:
我们无须为维也纳拥有李斯特而羡慕她了,因为我们的首都可以自豪地夸耀,我们也有才能不逊于她,甚至胜她一筹的人物:这位赢得高度赞誉的少年,我们认为没有理由隐瞒他的名字——就是大师肖邦。他还不满 15 岁。
也许弗雷德里克的演出服装和他的优雅举止,连报社记者都不相信他其实只有 13 岁。后来被誉称为“钢琴之王”的李斯特在巴黎寓居期间, 与肖邦成了朋友。
这次公开演出后,弗雷德里克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复习功课上,准备在父亲的指导下报考华沙公立学校。
这年秋天,弗雷德里克第一次穿上学校制服,进入了这所波兰第一流的教育机构之一。他的许多同学都是来自很有文化修养的上流社会家庭,教员中有不少知名人士,有的已被载入波兰教育史册。
弗雷德里克喜欢上波兰历史和文学课程,对于拉丁语和希腊语没有什么感情,而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内容则成了他心烦意乱的课程。
他的两只不安分的手有时抓住笔在课桌上画漫画,对象是同学和老师。林德校长就曾当场抓住过这个上课开小差的音乐神童,收缴了他的漫画。第二天早上又退还给他,并写了“画得好”三个字,因为这幅漫画正是林德校长的夸张形象。
他的学习成绩好坏与他喜欢或不喜欢的课程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给同学们印象最深的还是淘气和聪敏,被他捉弄的受害者仍然愿意与他保持良好的友谊。
朱丝蒂娜总觉得儿子太瘦小,想让他吃得胖些,并提醒他多穿衣服。然而弗雷德里克在学校操场上玩得开心时,就要扔掉腰带,穿着宽松的长校服到处乱跑。
暑假来临了,尼古拉夫妇家里的几个寄宿生要回乡下去,并邀请朝
夕相伴的弗雷德里克一起去玩。医生也建议尼古拉夫妇应该让儿子到乡村去,那里的清新空气、小溪和田野是医治他身体的最好药方。
到达沙发尔尼亚的捷瓦诺夫斯基庄园时,已是夜里了。睡在新浆洗干净的床单上,弗雷德里克稍稍动一下,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
高大房间里的空气轻柔地流动着,微微地触碰着弗雷德里克极为敏感的耳膜。月光下说不清的神秘“吱吱”声、低哑的“咯咯”声、时隐时现的絮语叹息声,组成了一个反复低吟的和弦声。
窗下蟋蟀的叫声,也加入了大自然小夜曲的旋律。偶尔惊起的飞鸟, 呼啦啦地飞远了⋯⋯
第二天,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他的同学多米尼克笑嘻嘻地站在床前, 门口还有多米尼克的小妹妹正在张望。
弗雷德里克的胃口好极了,两三份的浓汤还未灌饱肚子,那刚出炉的黑麦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使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抱怨华沙医生为什么告诫他不准吃。
不过他在信中还是愉快地写道:“上帝保佑!我很健康,日子过得十分愉快。我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只是弹琴、画画、跑步和呼吸新鲜空气。有时乘马车出去逛逛,有时骑匹大灰马。”
乡村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哗和伪饰。成熟的庄稼、飒飒作响的白桦树、无忧无虑小鸟的鸣啼声,都显得安逸、静谧, 连天上流动的白云都是那么潇洒自如。
弗雷德里克喜欢独自一人度过美好的清晨,聚精会神地捕捉着带着晨露的乡村歌声。
那是不加任何修饰的吵哑童声,在近乎大声喊叫中构成民歌的旋律,这童声大约发自一个牧童的嘴里,每天大清早都重复着,唱出了地平线上的绯红朝霞。
弗雷德里克总觉得这歌声就像那黑麦面包,里面蕴藏着他说不出的丰富营养,正是他灵巧的手指从未接触过的一个新奇生命。
海顿、巴赫和莫扎特等人乐曲的宽广境界和美妙旋律,曾使他陶醉在迷人的音乐王国里。但是这些毕竟贴上有名大师的专利标鉴,他只是一个热情的观赏者、理解者和演奏者。
创造既是一个充满自由灵性魅力的词语,又是开拓自我价值的最佳方式。
他渴望一种新的素材、新的节奏、新的表达方式,竭力摆脱高雅社会给他戴上甜腻腻的荣誉。
他一个 13 岁的少年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辉煌音乐语言,植根于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乡间音乐之中。
收获的季节到了,麦田里不时闪耀着长柄大镰刀的亮光,空气中散发着成熟麦子的醇香味,有时还飘来一支支古老的民歌。
晚上,弗雷德里克再也睡不着了,打开窗子,前面就是有火堆亮光的池塘边,那是乡民们以自己的方式在庆贺收获节。
火光映亮了跳舞圈人们的笑脸,小提琴手显然多喝了几杯,拉出来的音有些走调,但他手中的琴弓竟然还能跟上风笛欢快的节奏。
在高高低低的伴唱声中,还不时有人使劲地打着唿哨。一只毛蓬蓬的黑狗对着黑暗中的弗雷德里克叫了几声,闻闻他的手和脚。
这时弗雷德里克的目光半醉半醒,脑袋有节奏地摇动着,他已沉浸在亢奋的状态之中。
池塘边的火堆渐渐熄灭了,东方天际露出了青黛色。弗雷德里克觉得身上发冷,好不容易摸到床上。
他的脑子里还翻滚着一夜间听到的各种声音,似乎已找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音乐语言。
有时明明感觉到自己已抓住了灵感的衣领,但一不留神又松了手。弗雷德里克显得很恼火,在女房东的钢琴上试图弹出新的曲调——玛祖卡舞曲,但又往往不知不觉地滑入到流行的城市乐曲中去。
真讨厌!他重重地同时按了一下几个黑白琴键。
一天,一个年轻姑娘的歌声飘来,他的心陡然一跳,立即记下了这首玛祖卡的曲调。但他怎么用心听,还是听不懂那姑娘的歌词内容是什么。
“⋯⋯可以吗?”弗雷德里克鼓起勇气走过去,隔着矮篱笆墙很客气地问。
年轻的姑娘不由得一愣⋯⋯
最后他还是知道了歌词的内容:一只心情沉重的狼,在后山跳舞时也在哀悼一只母狼的死。
忧伤而阴郁的情调,充满着沉重的内心压抑,与欢快的丰收节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他在乡村接触到犹太人生活而产生的感觉,不久在他创作的玛祖卡舞曲中显露出来。
丰收节过后,房东夫妇在家里举行了一次音乐聚会,邻居也应邀前来参加。弗雷德里克先弹奏了一首钢琴协奏曲,接着又即兴发挥弹奏了一支刚学会的犹太祭典歌曲。
显然他已初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不知不觉地融和在手指下的黑白琴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