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玫瑰色的幻想曲
弗雷德里克的名字被新闻界炒热了,被称为“帕格尼尼式的钢琴家”、“波兰骄傲的音乐家”。
无数音乐爱好者的好奇心已被激起,都在议论即将在华沙国家剧院举行的音乐会,900 张入场券已被抢购一空。
弗雷德里克虽然已举行过不少次公开的音乐会,但在本国的国家剧院的舞台上露面毕竟是第一次。众多的听众也必然把他与前来华沙演出的外国艺术家作一番比较,这无形中的衡量标准大大增加了弗雷德里克作为本国年轻钢琴家要获得成功的难度。
1830 年 3 月 17 日,弗雷德里克带着接连紧张排练的疲劳走上了舞台,他略略扫视了一下听众,彬彬有礼地坐在钢琴前。
在这之前乐队已演奏了他的老师爱尔斯涅尔创作的一首序曲,好像在叙述一个师生之谊的熟悉故事。
现在则推出故事的真正主角弗雷德里克,他向乐队指挥库尔平斯基微微点一下头,乐队奏响了《F 小调协奏曲》的第一小节乐声。
第一乐章结束后,弗雷德里克向听众的掌声表示致谢。接着是穿插的一首为圆号写的风趣嬉乐曲,由作曲家本人担任独奏。
换了一下口胃,再次聆听《F 小调协奏曲》的以下两个乐章,效果反而显得更好。
音乐会下半场的华彩部分则是弗雷德里克创作的《A 大调波兰曲调大幻想曲》,这是他与乐队一起赶排出来的新节目。这首乐曲的标题已唤起了听众的爱国热情,在灿烂、明媚的抒情诗一般的幻想之中,能够强烈地感受到民主、自由的幸福意境。
全场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使弗雷德里克和乐队成员都深受感动,
再三鞠躬致谢。
华沙新闻界一致大加赞赏弗雷德里克的作品和演奏,对于“幻想曲” 的狂热赞美,完全压倒了对他某些过于纤美演奏技巧的批评。
“幻想曲”中鲜明的波兰民族音乐特色,更能激起众多听众们的强烈共鸣。《女性信使报》的文章特地提到了这一点:
听众特别喜爱根据民间曲调创作的乐曲,因为肖邦先生懂得如何把我们质朴动听的民间音乐同他那精妙的构思和细腻的演奏融合在一起, 他所演奏的每一个音符不仅美妙悦耳,而且动人心弦,并传到人们的灵魂深处。
“灵魂深处”的潜台词正是波兰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共同心声。在这场音乐会上,弗雷德里克无疑成为广大爱国者的代言人,抒发出了大家被一直压抑的强烈爱国感情。广大公众普遍要求弗雷德里克再演出一场。
在第二次演出之前,弗雷德里克也明智地做出了一个重要选择,不再坚持弹奏那架音色柔美细腻的钢琴,改用一台音色洪亮的维也纳钢琴。兴奋不已的人们知道弗雷德里克采纳了他们的意见之后,立即到一位音乐爱好者的家里去搬运。
3 月 22 日,国家剧院的演出再次获得了辉煌的成功。新闻界将最美好的词语献给了弗雷德里克:上帝曾经把莫扎特赐予德国人,现在则英明地把肖邦恩赐予波兰人。
尼古拉夫妇也整天沐浴在令人喜悦的春天阳光下,一位仰慕者寄来了一首赞美弗雷德里克的十四行诗。
甚至有人执意要出版一批印有弗雷德里克肖像的宣传画,但遭到了他本人的坚决拒绝,他不愿让自己的肖像被人拿去当废纸,包裹黄油之类的东西,令人恶心。
尽管两场成功的音乐会给弗雷德里克带来了 5000 兹罗提的纯收入, 相当于当初教育部长提议给他出国学习的每年资助金。但他私下认为, 不想再去忍受公开演出前神经紧张的生活,至少有 3 天时间就像待在地狱里。
春风吹干了华沙街道上的讨厌泥泞之土,弗雷德里克终于有机会同康斯坦契娅双双携手跳起了舞,康斯坦契娅的女友沃尔科娃小姐羡慕地在一旁观看着,这是音乐学院一次化妆舞会上传出的最大新闻。
从此,音乐学院排练室里常常出现了弗雷德里克的身影,他创作的草稿纸上也第一次出现声乐作品。
康斯坦契娅也爱慕这位刚刚走红的年轻小伙子,与他一起试唱他创作的声乐作品,总有那么一种异常兴奋的感觉。
但她也是一个不敢大胆表露内心的女孩子,加之身边还有形影不离的女友沃尔科娃小姐。她有时只好偶尔偷看一下弗雷德里克的大鼻子, 有意识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为了迎接波兰议会的隆重开幕,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又在紧张地筹备之中。康斯坦契娅和沃尔科娃同时被选中,在两部新排演的歌剧中分别担任女主角。
弗雷德里克则幸运地为她俩轮流伴奏,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聆听了康斯坦契娅的公开演出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坦率评价,
“⋯⋯那高高的舞台比学校的平台更能显示出她的美貌。我不打算谈她的表演——总之非常出色,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她的演唱,除了升 F 和高音 G(她是唱女中音的),她偶然唱得不太好之外,都极其出色。你要是去听了,准喜欢她的吐字的。她的细节处理也属于一流水平。她的嗓音一开始有些颤抖,但后来唱得很有信心。”
弗雷德里克敏锐的音乐耳朵,能轻易地捕捉到音质的细小差别。他不想过分偏袒恋人的任何疵瑕,这其中却蕴藏着浓浓的感情。
康斯坦契娅也不再回避对方投来脉脉柔情的眼光,她羞涩地送给弗雷德里克一根漂亮的缎带。
这象征爱情的礼物被弗雷德里克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贴胸之处,等待着她走近⋯⋯
但是他与她的距离始终相差那么一点,谁也不想使劲地去拉对方的手。弗雷德里克渐渐明白自己身上一个可悲的弱点:“即使我爱她,我恐怕也只能把我这难以表达的单恋在心里再埋上几年的。”
保持着这段若即若离的纯洁恋情,将自己裹在精心营造的玫瑰色浪漫氛围里,弗雷德里克又创作了第二首钢琴协奏曲(E 小调)。
由于这部协奏曲的出版时间比《F 小调协奏曲》(1836 年)早 3 年, 因而迟写的前者被史称为第一钢琴协奏曲,而后者则被称为第二钢琴协奏曲。
在七色音调的序列上,“E”与“F”紧挨在一起,弗雷德里克创作的这两部协奏曲也如同姐妹篇,都是对爱情的叙述和幸福的憧憬,但 E 小调协奏曲显然比 F 小调成熟些,技巧更华丽。
尼古拉则时常要把儿子从浪漫的幻想之中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劝说他出国学习已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
但弗雷德里克总是以各种借口把话题扯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得不使尼古拉夫妇产生了各种猜测。
1830 年 7 月,法国巴黎爆发了革命,法国国王查理十世顾不得头上的王冠,抱着脑袋逃跑了,欧洲的其他国家大城市也受到了这场大革命的影响。
巴黎革命消息传来,尼古拉夫妇更加感到烦恼,总担心会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为弗雷德里克申办护照一事拖延到至今,令人担忧;为了儿子出国要筹集一大笔款子,也一直不顺利。
弗雷德里克的嘴里有时偶尔说出康斯坦契娅的名字,这终于使尼古拉夫妇隐约猜到了原来是这个姑娘拖住了儿子想出国的后腿。
尼古拉明白如果再以什么“欧洲荣誉”、“征服外国听众”、“扩大视野”等理由,与儿子促膝长谈,那是无法取得理想的效果的。
这时他想起了帕格尼尼的名字,这是儿子心目中的太阳,一个光辉的艺术典范,高尚的追求目标。
果然弗雷德里克的心陡然一震,似乎清醒过来,自己犹豫不决的弱点已经失去了许多宝贵时间,现在应该做些准备工作了。
有时他也在责问自己,害怕什么?他在给朋友的信中透露说:“⋯⋯我仍待在这里,我无法确定日期;我之所以离开是为了永远忘记自己的家;我想,我是去死,可是不得不死在他乡,但不是在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这该有多么悲惨。”
语无伦次的臆想,折射出弗雷德里克的胆怯心理,他害怕在异国他乡产生思念的折磨,害怕永远见不到家里的亲人,还有华沙的城楼,维斯瓦河上飘忽的晨雾。
在钢琴王国里,弗雷德里克是一个傲视群雄的年轻国王。但在现实生活中,他显得那么脆弱,甚至有点神经质,时时都需要他人一双强有力的手,支撑着他细瘦的身躯。
当金色的秋天来临之际,凉爽的秋风再次唤醒了他的意识,他下定决心说:“9 月 29 日前,我要抛下我所有的宝贝到维也纳去,我是注定要永远叹息、思念的⋯⋯”
他果然认真地准备起来,但到了 10 月初,他还未走,并通知准备一起去维也纳的挚友蒂图斯,说:“我的箱子买来了,衣服已备齐,谱子已捆好,手帕已缝好边,裤子也熨好了。”
他预订了一张去维也纳的马车坐票,但又马上退了,因为他要在国家剧院举行告别音乐会。
应弗雷德里克恳切的要求,音乐会主办者邀请了康斯坦契娅和沃尔科娃同台表演。他自己将演奏新创作的《E 小调协奏曲》和《A 大调波兰曲调大幻想曲》。
这实际上成了弗雷德里克与“意中人”惟一的一次共同演出,“幻想曲”也意味着作者将永远怀念祖国和亲人,因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波兰人。
聪敏的康斯坦契娅完全清楚《E 小调协奏曲》所叙说的音乐形象,特别是乐章的两个主题都富于歌唱性,第一主题饱满有力,夹着悲诉的色彩;第二主题则比较明朗、温柔。这不由得勾引起康斯坦契娅的许多温馨的回忆。
著名的德国作曲家罗勃特·舒曼(1810—1856)曾对此协奏曲高度评价,认为该乐曲“耽于梦想,优雅、敏感,感情充沛、高尚”。
康斯坦契娅也意识到这场音乐会有着特殊的意义,她也刻意打扮了一下。
音乐会下半场开始了,康斯坦契娅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柔软的秀发里还插着几朵鲜艳的玫瑰,款款地走上舞台。
弗雷德里克的眼睛一亮,嘴唇不由地微微抖颤:她简直是一位维纳斯女神。
今晚康斯坦契娅的歌声太美了,弗雷德里克已无须再去分辨其中半音的升降或拍子的快慢,他觉得这甜美的歌声就是献给自己的。
听众对她的歌声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康斯坦契娅愉快地笑了。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也感染了弗雷德里克,“幻想曲”在他的 10 个手指下流畅地响起,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那位美丽的维纳斯女神。
他第一次感到同乐队融合为一体,配合得很默契,当然他很感谢乐队指挥索利瓦,“要不是索利瓦把总谱带回家去研究一番,要不是他指挥有方,使我无法飞速演奏⋯⋯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演奏结束后,听众的欢呼声和掌声经久不息,弗雷德里克只好接连出来谢幕 4 次,连他自己也有点不大相信。
不久在萨克森公园的小径上,弗雷德里克与康斯坦契娅在散步。分手时,他与她互相交换了戒指。
在弗雷德里克即将告别华沙时,康斯坦契娅在他的纪念册上写下了两段诗句:
转折的关头已经来临 命运之路你必须前行 但纵使你走遍天涯海角
回波兰你也能找到爱与友情
为保持你的桂冠长青你告别了朋友和家庭
陌生人也许会对你更加尊敬
但谁也比不上家乡人爱你的一片真心
这首小诗的感情很真挚,弗雷德里克一直珍藏在身边。一年多之后, 康斯坦契娅还是嫁给了一位拼命追求她的阔少爷。弗雷德里克早就知道这位阔少爷的名字,但他没有进一步向康斯坦契娅表白求婚。酿成这场美好初恋的悲剧,弗雷德里克也并非没有一点责任。
康斯坦契娅以后的人生道路也并不美满,她放弃了音乐,显然想忘掉与音乐有关的那段初恋。在乡下安了家,她成了 5 个孩子的母亲。她
35 岁时,不幸双目失明,在黑暗中又生活了 40 多年。
弗雷德里克出国 8 年之后,偶尔又读到这首小诗,便在第二段的下面加上一句:“你完全可以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