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卡罗尔亲王
他很少写信,由于疲劳和疾病还是情有可原的,因此务必请您原谅他。我多次敦促他给您写信,但总是以决心和应诺了结。因此我决定自己动手写,尽管在他咳嗽发作和教课间隙很难找到一会儿安宁和寂静的时间。
这表明,他的身体仍是这样的虚弱。我们这里的严寒对他的健康很不利。我差不多也是不断得病,直到今天给您写信时,我仍在伤风、发烧⋯⋯
1845 年 3 月下旬,乔治·桑在写给波兰诗人维特维茨基的信中透露了自己与弗雷德里克的身体状况。
刚刚才过了 35 岁生日的弗雷德里克也感到疲惫不堪,他的音乐创作也同他的身体状况一样令人不安,已经从巅峰状态迅速下降。
一年多前(1843 年 12 月),弗雷德里克已经把自己的音乐作品第12 号——第 54 号的版权都出让给莱比锡布莱特科普夫和黑特尔公司,并
声明“我已把版权毫无保留地、没有任何时间和国别(法、英两国除外) 限制地转让给上述公司,并且证明,商定的稿酬已经收到。”
在以后几年的日子里,弗雷德里克亲眼看到自己音乐作品的出版也只是到第 65 号(1847 年)。他创作的辉煌时期一去不复返了,更让他痛苦、焦灼不安的事情也终于爆发,他与乔治·桑大吵了一场。这是 1845年夏天的事,导火线却是乔治·桑新收养的“第四个孩子”奥古斯丁。奥古斯丁是乔治·桑的一位穷亲戚的女儿,当她正要被父亲送到一
个陌生的富裕家庭里寄养时,慷慨大方的乔治·桑决定收留她。为她准备嫁妆和亲切称她为“我的孩子”——养女,都表明了乔治·桑炽热的感情和豁然大度。
但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却对这位“第四个孩子”想入非非,常常使得眼前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发出快乐的尖叫声。
这引起了乔治·桑的女儿索朗芝的嫉妒火焰,她讨厌这个家庭新成员,就像不愿承认弗雷德里克是她的“哥哥”一样。因为她不准任何人夺走乔治·桑的母爱,而这正是她才有资格享受的专利。
于是,索朗芝搬弄是非的风言风语撒播在家里的每个角落里,仆人们又添油加醋地悄悄渲染一番,并带出门外。
奥古斯丁的父亲闻讯后,不由得怒气冲冲找上门,要求乔治·桑澄清事实——莫里斯对奥古斯丁是不是真情实意的。
乔治·桑立即做出许诺:莫里斯是把奥古斯丁作为亲妹妹看待,尊重与爱护奥古斯丁是全家人应有的职责和义务。
这时弗雷德里克觉得自己应该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完全说服所有人,包括乔治·桑,他坦率地建议把奥古斯丁请出家门,所有的矛盾和烦恼便可解决。
谁知这过于善良和天真的建议就像一颗火星掉进了油桶里,立刻引起了一连串的爆炸性反应。
莫里斯瞪圆了眼睛,冲到弗雷德里克的面前,恶狠狠地责骂他是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家伙,并警告他:少管闲事。
索朗芝则感到一种快感,好像全身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温泉里,因为弗雷德里克曾拒绝了她的某些私下要求,惩罚他一个在她心目中的无情人,玩弄一个恶作剧也并非过分。于是她继续扮演一个煽风点火的活跃人物。
奥古斯丁的父亲和佣人们也以各种方式表示对弗雷德里克的不满, 认为他没有资格赶走一个不是出身高贵家庭的奥古斯丁,况且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房客”。
乔治·桑对弗雷德里克自以为是的态度又气又急。她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包括奥古斯丁)受到任何人的指责,溺爱孩子已成了她的一种嗜好。即使明明知道孩子的行为方式有悖于道德伦理,她也希望蒙上一层色彩斑斓的纱巾。
她自私的权威心理更容不得弗雷德里克在家里指手画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对弗雷德里克的一种爱护),认为这只能破坏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和谐家庭气氛。
乔治·桑发火了。
莫里斯扬言要把弗雷德里克赶出家门。
弗雷德里克气得脸色苍白,把一直积压的妒火化成一串串刻薄的话扔过去。他简直疯了。
⋯⋯
这次几乎撕破脸的争吵结局却是以喜剧方式出现,乔治·桑解雇了一个知道不少内情的老仆人,弗雷德里克的琴声又重新响起,莫里斯和索朗芝也似乎安静了,若无其事地干着自己的事。
乔治·桑在写信给远在华沙的露德维卡,并称呼对方是“我的心肝亲爱的姐姐”,她说,“我们的孩子身体感觉很好。以往一般使他厌倦的炎热,今年却帮了他的忙。倘若你能在这里的话,他会忘记自己曾经病过。唉,为什么我们的思想如此贴近,而实际上相隔是如此遥远呢? 我把给你的一份大幅亲笔题词交给了弗雷德里克,以纪念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弗雷德里克也只是稍稍透露了自己的烦躁心情,他写信给华沙家人信中说:
⋯⋯我生来不适合在农村生活,但我呼吸着这儿新鲜的空气。我弹奏得不多,因为钢琴音调不和谐了。我更少动笔,因此你们好久没有收到我的信了。⋯⋯我总是一条腿在你们身边,另一条腿在旁边的房间里,那儿女主人正在工作,而此刻,我完全身不由己,只是和往常一样飞到了一个奇妙的空间⋯⋯我写完了三首新的玛祖卡舞曲,这些舞曲可能会在柏林出版⋯⋯
弗雷德里克不由得哀叹自己的创作激情似乎在可悲地消失,“你们离开以后,我只写成了那首《奏鸣曲》。现在除了新的《玛祖卡舞曲》之外,我就没有什么现成的作品可以出版了。”
为了避免因奥古斯丁的事引起大家的不愉快,弗雷德里克离开诺昂返回巴黎,而乔治·桑则带着奥古斯丁来诺昂游玩。这期间弗雷德里克收到了乔治·桑的一封短笺,信笺的开头称呼是“您”,到了中间则突然转换成亲昵的称呼“你”,“亲爱的天使,爱我吧,我亲爱的人儿, 我爱你。”短笺中还附上了一缕她的秀发。
温情脉脉的词句似乎在弥补他俩之间的感情裂缝,相互之间的关心也比过去更多,但是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生怕带来意外的不愉快。
唉,他俩都感到生活得太累了。
这年年底,寒冷的巴黎过新年的气氛渐渐浓厚了,但弗雷德里克的心情依然郁郁沉闷,他写给家人的一封信竟然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天(12 月 12 日—26 日):
⋯⋯今天我只给罗特施尔德夫人上了一节课。另外两位被我谢绝了,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现在我想完成《大提琴奏鸣曲》、《船歌》以及另外一些作品。我不知道给它们起什么名称,但我怀疑是否有时间,因为现在已经忙乱了。
我有许多问题,是否举行音乐会,我还犹豫不决。李斯特从省里回来了,他在那里举行了音乐会。今天我在家里看到了他留的字条。
圣诞节前夜,弗雷德里克的心情和身体状况都糟透了。然而门铃仍然响个不停,来客们首先看到的是弗雷德里克不停咳嗽的狼狈样子。
乔治·桑也伤风感冒了,嗓子疼痛,只好被迫待在家里。这对于喜欢出外交际的她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奇怪的是莫里斯和索朗芝也被感染上了,一家人都在喊头疼、喉咙疼、鼻子塞住、浑身难受。
于是弗雷德里克的咳嗽声更加令人烦厌,似乎是他给乔治·桑一家带来了不幸,连圣诞老人都不愿跨进这一家的大门。
弗雷德里克窝着一肚子气,只好抱怨这寒冷的鬼天气,抱怨乔治·桑这一家人的坏脾气:
我经常问自己,那些脾气急躁的人怎么能在比这更坏的天气里生活。有时我真想以几年的生命去换取几个小时的阳光。那么比我健壮、比我年轻的人在我之前去世了, 以至于我想,我是永恒的。
无可奈何地自嘲和苦笑,弗雷德里克竟然发现自己在乔治·桑一家人中间“身体最坚实”。
1846 年春,巴黎的天气令人捉摸不透,3 月份竟然比上个月更加寒冷,他看不到明媚的阳光和蓝天,窗外总是乌云沉沉,雨夹着冰雹下个不停。
“但是,我们亲爱的弗雷茨(这是乔治·桑对弗雷德里克的一种爱称)没有得病,并且在教课。我觉得,他的工作过于繁重了。从另一方面来说,无所事事与他好动和性急的脾气是不相容的。但不久,我就要把他从崇拜他的女学生手中夺过来,并把他带到诺昂。在这儿,他将多
吃、多睡,也能适当谱写些曲子⋯⋯”
当善良的露德维卡接到这封来自诺昂的信时,根本就没想到乔治·桑已在构思一部小说《鲁克莱齐娅·弗洛利安妮》。其中男主人公是一位卡罗尔亲王,他的波兰名字使许多读者都相信这是弗雷德里克的化身。
卡罗尔亲王是一位疾病缠身的年轻人,刚刚失去了慈母。起初对于女演员鲁克莱齐娅抱有成见,因为她有 4 个私生子。促使卡罗尔亲王改变态度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她有着天使般的母爱,特别是在他病重时,她又不顾一切地细心照料他,把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卡罗尔亲王深深地爱上了鲁克莱齐娅,而后者发誓要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爱他,甚至献出自己的一切。但是卡罗尔亲王生性多疑,疯狂的嫉妒心使她备受折磨,最后悲伤地去世。
在乔治·桑已经出版的小说中也出现过不少的青年男子形象,一组是有理想的男性——忠实而高贵的恋人,具有开朗、谦让、善良、自我牺牲的美德;另一组则是被谴责的男性形象,大都是作为悲剧女主人公的对立面,他们的外貌漂亮、多情、善于言词,但人格卑劣,虚伪自私。有些评论家指出,乔治·桑“揭穿了这种人虚假的外表,赤裸裸地摊开了他那不名誉的幸福”。
显然乔治·桑在追求女性的爱情自由,寄托着乌托邦式的天真理想, 以此来对抗社会的不合理道德和习俗。她认为,“公式化的社会并非人类正义的最高法庭,它有时会承认恶的热情而制裁美的热情。”
现在她笔下出现了卡罗尔亲王的形象,其褒贬用意过于鲜明,并把他的嫉妒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
当他看到孩子们亲热地吻抱母亲时,他就感到不是滋味。爱嫉妒的人能和带偏见的人一样胡思乱想,他很快就对孩子们产生了反感⋯⋯看到他们总是挡在他和他们的妈妈之间碍事,他很不高兴。他觉得她一切都顺从他们,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奴隶⋯⋯
但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刻,假如嫉妒的念头没有缠住他,他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行动和感情都不一样了。这时候他会非常非常地喜欢孩子,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说好, 即使他们当时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好的地方。他甚至比鲁克莱齐娅更娇惯他们⋯⋯
他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彬彬有礼,性格内向,因此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什么异样的内心活动。实际上他越是生气,就越显得冷漠,而他恼怒的程度只有从他那冷淡的礼貌态度中才能看出来。这种时候的他是最教人难以忍受的。
他想吵架,他不懂得生活,却要用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则来指导生活。这时他又巧言善辩了,为了折磨他所爱的人而卖弄他的虚伪而爱吹毛求疵的小聪明⋯⋯而当他没有勇气反驳或取笑对方时,他就躲进了一道倨傲、沉默的高墙后面,可怜巴巴地生着闷气。
乔治·桑太熟悉弗雷德里克的每个生活细节,使得他与卡罗尔亲王的身影惊人地重叠在一起。
这种类似“名人生活轶事”的描写立即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浓厚兴趣, 即使李斯特也不放弃阅读《法国信使报》每期连载这部小说的机会。在一次出国旅行时因未能看到新的一期续文,他竟然十分恼火。
巴黎上流社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内情,满足于心理上的一种高贵的平衡,其中夹杂着相当多的幸灾乐祸的成分。他们的话题自
然是弗雷德里克的最近反应。
这时的弗雷德里克正象乔治·桑所说的那样,“越是生气,就越显得冷漠。”这是不屑一置的冷漠,颇有点卡罗尔亲王的风度。
1847 年春天,弗雷德里克给家人的信中才略略提到这部小说,“⋯⋯她最近出版的作品是《鲁克莱齐娅·弗洛利安妮》,但四个月前报刊上又登了她新创作的爱情小说,(至今)名为《皮西尼诺》(意为小家伙)。故事发生在西西里岛。有许多地方写得很美;毫无疑问,这本书一定比
《鲁克莱齐娅》更能使露德维卡喜欢,《鲁克莱齐娅》在这里激起的热情也比不上其它作品。”
弗雷德里克写此信时是在巴黎“奥尔良方场”的寓所里,去年(1846 年)11 月他离开诺昂之后,他就开始与乔治·桑分居,这就是他对《鲁克莱齐娅·弗洛利安妮》小说冷漠反映的具体表现。
乔治·桑为何要写这部小说,历来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认为她在暗示弗雷德里克该结束这场爱情游戏了。不过爱惜他俩艺术才华的善良人们,还是愿意做出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
乔治·桑并不想下逐客令,她在把书稿交给《法国信使报》时,还特意提醒弗雷德里克:这本书不值得他花时间去阅读。
她对弗雷德里克仍然是又爱又恨,既舍不得他走,又不放心他会随时干出傻事。经历了奥古斯丁的风波,乔治·桑更坚定了这种看法。
作为一个具有丰富感情世界的女作家来说,也许没有比看到这又爱又恨交织在身边的生活素材更为触目惊心了,况且乔治·桑的生活视野本来就不开阔。
强烈的创作欲望一旦升腾起,就很难再恢复到平静的起点。脱缰野马似的构思迅疾地把她带入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创作天地里。
当她沉浸在塑造卡罗尔亲王形象,为捕捉到有这样一个富有鲜明性格的生活原型人物而兴奋不已时,她终于有了把多年来内心积压的感情一泻而快的机会。
但是她也许没有认真思考此书会给生活原型,弗雷德里克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她在书中化成了一位女英雄,鲁克莱齐娅的同时,自私和狭隘的报复心理也无形中相继产生,这成为她不可饶恕的一个严重错误。弗雷德里克的自尊心被血淋淋地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在某种程度
上来说加速了他身体状况的恶化。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一个黑色的休止符渐渐扩大,无情地阻塞了他的创作灵感。
卡罗尔亲王的形象在法国文坛上诞生,而他的生活原型——一个音乐天才的生命火花却在闪耀着最后美丽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