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祈祷曲 1 三个四分音符
“你没弹出三个四分音符,你弹的是 2/2 拍。”客厅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弗雷德里克瞟了对方一眼,已认出悄悄来访者是梅耶贝尔(1791— 1864),1831 年巴黎上演了他的第一部法国歌剧《恶魔罗伯特》,被称为法国浪漫主义歌剧的诞生。
威廉·伦茨有些不安地看看比他小 6 岁的老师弗雷德里克,后者绷着脸吩咐他重新弹一遍,并且用铅笔敲着数拍子。“很遗憾,还是两个四分音符。”这位出生在德国的作曲大师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容不得眼中任何一星点的尘埃。弗雷德里克有点沉不住气了,强烈的自尊心促使他大声叫喊起来,“三个四分音符!”
梅耶贝尔比弗雷德里克年长近 20 岁,他出名时,弗雷德里克还是一个刚刚到巴黎的默默无闻的小伙子。
“我想芭蕾舞演员的脚尖也许能证明这一点。”梅耶贝尔看看对方被激怒的脸色,缓缓口气,揶揄地说。
弗雷德里克一听,怒气冲冲地把伦茨推到一边,自己坐下来,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这首玛祖卡乐曲。
“一、二、三⋯⋯”弗雷德里克大声数着节拍,两只脚也在凑热闹打拍子,他要用这一切努力证明自己是完全正确的。
谁知梅耶贝尔也拿出了德国人的顽固劲头,就是不愿让步,他挥动着手臂:“2/2 拍,2/2 拍。”
在一旁的伦茨不知该怎样劝说,但面前的两位大师像一对互不相让的斗鸡,谁会来听从他的话。
弗雷德里克气得扭歪了漂亮的脸蛋,猛地站起来,离开钢琴,“砰” 的一声,他狠狠地关上了身后的书房门。
20 年之后,伦茨在柏林见到梅耶贝尔时,不由得回忆起这段往事, 梅耶贝尔说:“我并不想得罪他,我还以为他就是要这种效果呢。”
哈莱爵士的美好回忆得出的结论与梅耶贝尔、伦茨的描绘有所不同。在他的笔下,弗雷德里克是个谦虚的天使。
当初哈莱对弗雷德里克的琴声研究了一番之后,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演奏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在处理节奏时完全自由,但他的这个特点表现得非常自然,多年来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它。”
终于有一天,哈莱鼓起勇气向弗雷德里克指出,“他的大多数明珠般小巧玲珑的玛祖卡,在由他本人演奏时似乎不用 3/4 拍,而是用 4/4 拍,因为他在一小节的第一个音符上停留时间很长。”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也是不愿承认,然而哈莱硬着头皮请他当场试弹一下,并大声数着每小节中的四拍。
弗雷德里克起初也觉得奇怪,自己的耳朵和两只手的配合怎么会出现这种“自由”差错。
最后他大笑起来,解释说:“这种舞曲的民族特性如此,才产生了这种怪现象。”
如果要对弗雷德里克的矛盾性格作出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那么梅耶贝尔与哈莱提出问题的时间不同,即弗雷德里克在上课或不上课时。弗雷德里克自恃天赋很高,处理节拍的基本问题一直抱有足够的信
心。况且,敏感的心理和强烈的自尊心容不得旁人当场的指责,特别是在学生面前,这只能使他大丢面子。他除了怒气冲冲离开之外,并没有其他明智的选择,这与他躲避公开演出的心情有某种相似之处。
年轻的哈莱是幸运的,也许英国传统的绅士风度在很大程度帮了他的忙,也许这一天他俩的心情都不错,交谈的气氛很融洽,也许弗雷德里克的身体状况也良好,也许⋯⋯
弗雷德里克毕竟不是一位来自上帝身边的信使,他的音乐天才和复杂性格的奇妙结合,构成了一个既伟大又平凡的钢琴大师。
每个人的回忆都从不同的侧面揭示出弗雷德里克的行为方式和性格特点。威廉·伦茨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弗雷德里克的情形又有不同。
1842 年夏秋之际,来自圣彼得堡的伦茨敲开了弗雷德里克新居的家门。
“对不起,弗雷德里克先生出城了。”男仆很有礼貌地回答。
伦茨已经从李斯特那里得到可靠消息,口袋里还有李斯特随手写的纸片:“通行证——弗朗茨·李斯特”。
男仆的手里被伦茨塞了些小玩意儿。几分钟后,弗雷德里克从里屋走出来。
“肖邦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瘦弱憔悴,看上去饱经病痛的折磨, 身上却穿着巴黎最高级、最时髦的服装。”伦茨的判断力还是不错的, 刚才出现的那位男仆已经令人吃惊,因为“在巴黎雇男仆是相当奢侈的, 而一位钢琴家雇用男仆极少见”。
“我能为您做什么?”弗雷德里克手里拿着李斯特写的纸片,并没有让来客坐下的意思。
伦茨明显地感到了这位天才钢琴家咄咄逼人的气势,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出了拜师的想法,并补充说:“我已经跟着李斯特学了几首玛祖卡舞曲。”
“那您还来干嘛?”弗雷德里克盯着对方反问一句。
伦茨的眉毛不由得一扬,很快意识到刚才补充的一句话是个错误。也许是来客的沮丧表情引起了弗雷德里克的恻隐之心,他解释说:
“刚才我准备出门,所以吩咐仆人恕不接待来客。”
弗雷德里克看看小怀表,“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请您⋯⋯”
伦茨顿时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不过想想也有些委屈,他在彼得堡的音乐圈子里毕竟是很有名气的。
弗雷德里克似乎并没有用心听伦茨的弹奏,随口说了一句,“那段加出来的小花样不是你的,我想没听错吧。”
伦茨不由吃了一惊,只好默认了,那是他故意添加的李斯特的装饰音。
“您可以来上课了,一周两次。”弗雷德里克出乎意料地宣布了面试结果。
伦茨笑了,刚才不愉快的一切都扔掉了。 “请记住,一定要准时,来这里的人很多。”弗雷德里克有礼貌地
送客人到门口时,又认真提醒了一遍。
弗雷德里克已不再考虑公开演出的事了,而是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到了教学上。
慕名而来的学生还真不少,他也只好天天围着这些学生转。他曾在一封信中透露说:“⋯⋯我要去给年轻的姑娘罗特希尔德上课了,紧接着是给一位马赛女子,接下去是给一位英国女郎,再往下是给一位瑞典妇人上课,5 点钟还要接待普莱耶尔介绍的来自新奥尔良的一家人。然后到雷奥那里去吃饭,晚上到佩尔图伊斯家去,最后是睡觉⋯⋯”
他教学的原则还是遵照恩师爱尔斯涅尔的一句名言,“你应该走自己的路”——“我们俩对这部作品的理解不同⋯⋯你觉得该怎样弹就怎样弹,你的解释也是对的。”
他相信音乐天赋和感觉是无法教授的,学生能学到的只是演奏技巧。
有时他也会随着灵感一闪,提笔写下《教学法之精华》计划及其要点,但终究未能完成像卡尔克布雷纳那样有系统的教学专著。
许多学生听到弗雷德里克教授的大都是钢琴踏板的运用和指法的练习。弗雷德里克常常说:“如果弹强音困难的话,就应该学会富有层次地弹出你的‘轻奏’,只要踏板使用得当,听众就不会觉察出你没有弹出‘强音’。”
这种富有哲理性的教学思想来自于他几十年弹奏的亲身体会,并且他还仔细写下了每一个手指的不同功用:
长期以来钢琴演奏者们一直在追求五个指头的发力相等,这是违反自然的。既然每个手指形成各异,那么最好不要去破坏每个指头触键时特有的音色,反而应该去加以发展。
大拇指最有力,小指则在手的另一端,中指最灵活,可作支撑点;还有食指、无名指力量最弱,是中指的连体,连结在同一条韧条上。有些钢琴演奏者总想不顾一切地把无名指同中指分开,这根本不可能做到,而且,谢天谢地,毫无必要。
人有几个手指,就必然弹出不同的音色。关键是要了解如何充分发挥它们原有的特点。
轻柔的指触和神奇的双手已成为弗雷德里克名字的同义词,他对手指功能的深切体会远远超过了对其他事物的了解。至于弹钢琴的左手和右手的不同职责,弗雷德里克颇有点统帅的风度,在他心目中的钢琴是能够容纳千军万马驰骋的壮观大舞台。
他认为左手要起到乐队指挥的作用,准确地打出节拍,不能有一丝含糊;而右手则应该达到演奏的高难度。这左右手象征着多功能的交响乐队,时而能产生暴风骤雨、雷鸣电闪的震撼人心的效果,时而又会出现宁静致远的月夜星空的抒情夜曲,时而是忧郁、愁苦的情调,时而是欢快、奔放的圆舞曲。
难度极大的乐曲在他的这双瘦长的手下都变得那样轻松自如,这不能不使得每位学生都惊叹不已。
创办英国哈莱乐队的查尔斯·哈莱爵士尽管不是弗雷德里克教授过的学生,但“有幸在每首作品问世后都听到过他(弗雷德里克)亲自弹
奏,每听一曲都有新的发现⋯⋯我敢说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再现那些作品在他神奇的手指下弹出的美妙音响。在听他演奏时,你仿佛丧失了一切分析能力,没有一刻去想他演奏这个或那个难点时处理得有多么完美,而只是沉浸到音乐中去了,仿佛是在倾听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歌,始终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
众多的学生崇拜弗雷德里克,有时未能领会他的意思,便会受到他突然爆发的无情指责。不过在擦干眼泪之后,学生仍然愿意听从他的吩咐,重新认真聆听他恢复了温和的授课声音。
上课时,弗雷德里克坐在立式钢琴前,做出示范动作,进行讲解。学生则坐在另一端的三角钢琴前,瞪大眼睛盯着老师的手指,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再模仿弹奏。
有时弗雷德里克弹得很兴奋,忘了下课的时间,那么这位学生就意外地会发现老师新的灵感。学生弹奏的曲目一旦感动了弗雷德里克,那么学生的乐谱上就会被画上一个十字,以示奖励,但很少有被画上过三个以上的十字的。
在众多学生中有一位来自匈牙利的小男孩卡尔·菲尔特什,受到雷德里克的特别器重。他在这男孩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是“音乐神童”的影子。李斯特听了这男孩的演奏之后感叹地说:“等到这孩子开始旅行演出的时候,我就得告退了。”
为了向朋友和学生证实自己的判断,弗雷德里克特地请这男孩到新居来演奏《E 小调协奏曲》,而他自己则在另一架钢琴上伴奏。
这是一场特别的表演,听客们轻手轻脚地进入客厅,分散坐在角落里。客厅里气氛很严肃,几乎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如果说弗雷德里克与男孩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是同一个人的演奏,不如说是他俩徜徉在奇妙的音乐王国里,互相倾述着自己真挚的感情。
表演结束后,没有人鼓掌和欢呼,仍然静静地退出客厅。弗雷德里克与男孩,还有乔治·桑、伦茨坐着马车去一家音乐书店。
“你使我感到非常愉快,我写这首协奏曲的时候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弗雷德里克对那男孩说话时显得很激动,似乎还在回味刚才他俩愉快合作的琴声。
弗雷德里克特地买了一本贝多芬的歌剧《菲岱里奥》(莫舍莱斯曾将此歌剧改编为钢琴谱)的总谱送给男孩,并动情地说:“请收下这部贝多芬杰作的总谱,聊表我对你的敬意。等你将来阅读它的时候,常常记起我吧。”
这位匈牙利天才少年深受感动,低头吻了一下弗雷德里克的手。如果他后来果然成为震惊乐坛著名大师,那么弗雷德里克将会感到很自傲,因为他从来就很自信,相信自己敏感的判断力。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卡尔·菲尔特什的男孩不久就不幸去世了,他才15 岁。
这对于弗雷德里克也是一种深深的刺激,但这好像是他以后接连而来厄运的前兆。至于“三个四分音符”的类似争论,人们也很难再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