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欢愉曲1 还缺什么?
弗雷德里克觉得很疲惫,失去了往常谈吐诙谐和做潇洒手势的模样,坐在朋友的客厅里一言不发。
“你们猜猜,这位巴黎王子还缺少什么?”朋友以为他是故意装假, 想激起他的兴趣。
“他,大概只缺一样东西——鸟乳!”(鸟乳,意即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一位胖胖的伯爵小姐尖声说道,引起一阵哄笑。
弗雷德里克站起身来,冷冷地鞠一躬,走向客厅门口。伯爵小姐急忙追上去,说了一大堆赔礼道歉的话,才好不容易劝回弗雷德里克。
熟知他性格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恪守着父亲告诫的行为准则:“不管你心里痛苦还是歌唱,你都要露出笑容,显示出适度的欢乐和严肃。”
现在他一反常规,失去往常的绅士风度,引起了人们的各种猜测。显然无休止的崇拜和惊叹已使得这位走红的年轻钢琴家感到厌烦。
舒曼的那句名言“先生们,脱帽吧,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位天才”,弗雷德里克对此并不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好像被一大团甜腻腻的奶油扔在脸上,他说:
我害怕舒曼评论的,就像犹太人害怕十字架一样⋯⋯他过分夸大其词,反而使别人嘲笑我。我知道他是改变不了的,所以,就求他远远地离开我吧。我甚至宁愿要莱尔施塔伯,也不愿要他。
莱尔施塔伯是一位德国人,他在自己编的一本刊物上刻薄地指责弗雷德里克,说他的作曲只为了取得表面效果,至于那些钢琴练习曲等等乐曲仅仅是一些平庸的手指游戏。
两种极端的评论招来的是更多不同目光的注视,这对于一个极为敏感的钢琴家来说简直是在忍受痛苦的刑罚。
人一旦出了名,浑身上下的每个细小变化都是一条条爆炸性新闻。他想避开形形色色的公众,但是他还必须公开演出,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挑剔的评论。
1834 年春天,弗雷德里克和希勒一起去参加“下莱茵河音乐节”, 在那里遇见分手几年的门德尔松。门德尔松刚刚完成《意大利交响曲》, 并在杜塞尔多夫担任音乐总监。
他们三人兴奋地谈论着音乐,一起去听音乐会,弹奏各自的作品, 度过了一个个愉快的晚上。
门德尔松已好久未听过弗雷德里克的弹奏了,现在听了之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称赞弗雷德里克的精湛技巧可以同帕格尼尼相媲美,但私下认为,弗雷德里克和希勒都倾向于巴黎人对忧伤的偏爱,过分地表现了这种情绪,影响了乐曲的节奏和音乐形象。
巴黎沙龙的欣赏口味直接诱发了弗雷德里克乐曲中原有的忧伤纤美的因素,并推动弗雷德里克朝这方面发展。这也是他迅速走红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的这种演奏风格已越来越不适宜在大庭广众前演奏,坐在后排的听众无法听清。
1835 年 4 月,弗雷德里克参加了两次公开演出。4 月 5 日首先举行的音乐会是为了救助波兰难民的义演,地点在意大利剧院。
弗雷德里克与李斯特联手表演了一首为两架钢琴写的华丽作品,几位歌剧明星和长笛演奏家也做了精彩的表演。
值得一提的是弗雷德里克在巴黎首次公演了《E 小调钢琴协奏曲》, 并由巴黎音乐学院的乐队伴奏。
但是弗雷德里克没有听到熟悉的欢呼声,出于礼貌的掌声里并没有真正的热情。甚至同经营他作品的出版商有利害关系的《音乐报》也表示出有克制的赞扬,并认为这种钢琴协奏曲会使人感到枯燥单调。
弗雷德里克觉得脸上无光彩,心里又萌动着一个念头⋯⋯
4 月 26 日,巴黎音乐学院礼堂里第一次响起了由乐队伴奏的《降 E 大调波洛奈兹舞曲》,这是弗雷德里克思考再三才决定的。
该乐曲显示了弗雷德里克创作的新成就:钢琴织体复杂而富于技巧性,对色彩的敏锐把握等等。加之他在细腻与紧张度方面的巧妙处理, 更容易在音响效果不错的礼堂里引起学院派的一片喝彩。
这次成功的音乐会却是弗雷德里克决定“隐退”的开始,他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坦率地对李斯特说:“我天生不适合在公开场合演出。人一多我就害怕,人们的呼吸使我窒息,他们的凝视使我发木,他们陌生的脸使我不知所措。而你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征服不了他们时, 还可以唬住他们。”
弗雷德里克终于做出了暂时离开舞台的选择,这一直延续了 6 年。人们都普遍认为弗雷德里克是出于自私,甚至认为他身旁没有漂亮
的伯爵小姐,就不愿再碰钢琴。
李斯特猜到了弗雷德里克的心理阴影:公众的各种评论早已严重损伤了他强烈的自尊心,平时他以极大的努力克制着,让温柔的微笑掩盖一切。
独奏音乐会的形式在当时还没有先例,弗雷德里克却选择了类似独奏的表演方式,以后在少数人的沙龙中展示了自己的天赋。
如果他认为这种形式适用于自己的演奏风格,那么他更喜欢熟悉的典雅华贵的演奏环境,这其中夹杂着一个音乐天才的孤傲和自私,让彬彬有礼的掌声和微笑紧紧地包裹着自己敏感的自尊心,不再受到任何干扰。
这也许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但是他自我遏制了音乐才华的进一步发展。
他得到了可怜的安静,但也引来了更多的冷嘲热讽。
他管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实现一个考虑很久的计划:与父母、姐妹团聚一次。
回华沙看看,自然是他离家 5 年的梦想,但他讨厌去延长俄罗斯的护照期限(否则就无法回国),况且即使回国后他担心又要受到俄国小官吏的刁难。
尼古拉离开法国多年了,也不愿冒这风险,避免衍生出许多意外事情。
最后还是由露德维卡想出一个折衷办法,在华沙与巴黎之间的某地团聚。
这时尼古拉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医生建议他去卡尔斯巴德接受温泉治疗。于是尼古拉将此行安排在夏季,希望弗雷德里克到卡尔斯巴德会面。
到了仲夏,弗雷德里克还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信,他也没有心思再创作乐曲,便去了昂日安的湖边别墅。
当他得知父母已离开华沙时,便急忙赶回巴黎,跳上早班车,日以继夜地赶路。9 天之后,才精疲力竭地赶到了卡尔斯巴德城里,这已是 8
月 15 日的事了。
他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匆匆洗了一下,便和波兰朋友四处寻找尼古拉夫妇。
谁知官方编制的游客名册上也没有尼古拉夫妇的名字,这时弗雷德里克已累得都说不出话,只好跌跌撞撞地回到旅馆睡觉了。
热心的波兰朋友继续到每家旅馆寻找。最后他走进了温泉浴池对面的一家“金玫瑰”旅馆,值班人员终于点点头,说是有尼古拉·肖邦先生(还有太太和一个男仆)投宿,这时已是凌晨 4 点了。
“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了尼古拉夫妇,尼古拉点着蜡烛迟疑地拉开门,才发觉是一位面熟的波兰同胞。⋯⋯
父母与儿子终于见面了,拥抱,亲吻,带着泪花的笑声里瞬间溶化了多少夜晚的思念,这时他们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天晚上,尼古拉和弗雷德里克分别写了一封信,塞在一个信封里寄给了远在华沙的“孩子们”,让她(他)们共同分享这重逢的喜悦。弗雷德里克激动地写着:
这是你们收到的由我代笔的第一封爸爸的书信。我们的高兴是无法形容的!我们拥抱了又拥抱,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可惜我们大家没能都在一起。小不点儿真可爱!(指姐姐露德维卡刚生不久的男孩照片)上帝对我们是何等的仁慈!我一提起笔, 就觉得脑中乱糟糟的;今天最好什么也别想,只享受终于盼来的幸福,这是我今天惟一有的东西。父母亲没有变化,仍和以前一样,只是我觉得他们苍老了些。我们一同出去散步,挽着妈妈的手,谈论着你们,模仿着脾气急躁的外甥们,我们彼此叙谈着经常互相牵念的情景。我们同吃、同唱,互相亲热,互相喊叫,现在我幸福极了。
与亲人团聚的这些日子里,弗雷德里克也搬进了“金玫瑰”旅馆。他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在游人面前表现得尤为出色,这使得尼古拉夫妇大为惊喜。
弗雷德里克来卡尔斯巴德的消息还是被透露了,一位崇拜他的图恩伯爵及其儿子特地赶到这里,租了一间豪华房间,还搬来一架钢琴,请弗雷德里克来指点。
充满幸福的几十天飞快地过去了,弗雷德里克一家与图恩伯爵父子俩一起前往一个古老的台特申城堡,这是图恩伯爵家族所拥有的,也是返回波兰的必经之地。
在城堡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尼古拉夫妇与儿子分别时刻来临了。“亲爱的⋯⋯”
“⋯⋯再见”
马车的轮子转动了,驿马的蹄子扬起了尘灰。弗雷德里克的右手还高高举着,挥动着。
尼古拉夫妇回头望望,已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离别,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儿子的笑声和琴声了。
“他父母离开后的第一天,我们根本不能接近他,他太难受了。” 图恩伯爵的孩子在日记中写道。
弗雷德里克因伯爵的挽留,在城堡里多住了几天。他恢复了情绪之后,便在钢琴上即兴弹奏,有时模仿英国人说法语的夸张神态,使得城堡里不时传出伯爵全家的笑声。
离开时,弗雷德里克在伯爵两个女儿共用的纪念册上写了一行字: 1835 年 9 月 15 日于台特申。这是他题献一首圆舞曲的时间和地点。
不过伯爵一家人除了挽留他多住几天,表达自己的一份真挚友情之外,并不知道弗雷德里克还缺什么,需要什么。
弗雷德里克心里也许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