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黄昏之梦

弗雷德里克动身返回巴黎,途经德累斯顿时,碰巧遇上了费列克斯·沃特金斯基。后者曾是弗雷德里克家里的寄宿生,在一起共同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代。

费列克斯的母亲是一位伯爵太太,她每次来华沙看望儿子时,总喜欢带上两个女儿玛丽娅(1819—1896)和泰莱霞。

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姑娘常常尖着嗓子喊叫 11 岁的弗雷德里克,为她们弹奏圆舞曲和练习曲,有时在一起嘻嘻哈哈玩游戏。

现在费列克斯把弗雷德里克带去见见住在这里已经一年的父母和妹妹。

重新看见玛丽娅,弗雷德里克已认不出来了。她一头乌黑的头发, 明亮的大眼睛,漂亮的身材上充满着 16 岁姑娘的青春活力。

玛丽娅已不是弗雷德里克记忆中的 9 岁女孩,她受到了贵族家庭的良好教育,会讲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多才多艺。

去年伯爵太太想起了在巴黎名声大作的弗雷德里克,便把玛丽娅写的一首变奏曲寄给他,请他指点,并邀请他来作客。

弗雷德里克参加“下莱茵河音乐节”回来后,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1834 年 7 月 18 日),收信人是玛丽娅的弟弟费列克斯:

⋯⋯你妹妹待人真切,她把谱写的乐曲寄给了我,这使我万分高兴。于是,当天晚上,我在这儿一家客厅里用当年的玛丽娅这一可爱的主题进行了即兴演奏。当年我曾和她一起在普谢恩内住处的房间里跑着玩耍⋯⋯而今天,让我把刚刚出版的“华尔兹舞曲”寄给我亲爱的女友玛丽娅小姐。让它给玛丽娅带去我在接到她的奏鸣曲后所感到的百分之一的满足吧。

如果说去年题献乐曲是出于一种社交性的礼貌,那么现在弗雷德里克再次要把一首刚创作的圆舞曲送给玛丽娅,这其中就蕴含着丰富而微妙的感情了。

他在乐谱上写着:“献给玛丽娅小姐,1835 年 9 月 24 日。”

这首《降 A 大调圆舞曲》在弗雷德里克逝世后却被题为《告别圆舞曲》,这也许同暗喻作者向玛丽娅求婚失败一事有关。

与玛丽娅一家人在一起度过了一周的美好日子,弗雷德里克的潇洒、诙谐和天赋给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弗雷德里克走了,玛丽娅的心上泛起了难言的感情漪涟。她写给弗雷德里克的信中说:

星期六您离开我们时,我们大家都很难过,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母亲含着泪不时地向我们说起“她的第四个儿子弗雷德里克”⋯⋯11 点钟唱歌教员来了,课上得很糟,我们唱不起来。您上车时把您的铅笔忘在钢琴上了。没有它会给您在旅途中带来很大的不便,而我们将像保存圣物一样珍藏它。

弗雷德里克在莱比锡停留了一下,与约好的门德尔松见了面。在一位朋友家里,弗雷德里克第一次见到了罗伯特·舒曼。尽管后者甜奶油般的评论使前者感到害怕,但他俩还是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热情地握手、交谈。

回到巴黎后,劳累不堪的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喘过气来,就立即被一大堆的社交活动缠住了,不过他还是没忘记给玛丽娅寄去一首《祝愿》歌曲。

“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除了对你,我不会发光⋯⋯”这是 1829 年根据波兰诗人维特维茨基同名诗歌谱写的歌曲,并且是弗雷德里克当初热恋康斯坦契娅时的音乐作品。玛丽娅收到这份礼物后,回信说:“我还不敢唱它,既然这是您的作品,我担心唱出来会完全变样。”

维系着弗雷德里克与玛丽娅一家感情纽带的还有一个人——来巴黎的安托尼,他是玛丽娅的调皮兄弟,由沃特金斯基伯爵太太请弗雷德里克给予照顾。

玛丽娅写信给弗雷德里克,为安托尼说了不少好话,“我深信,您的话对于他将是一种神谕。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对他太冷淡。”

对于一个善良、美丽小姐的恳切请求,弗雷德里克不会拒绝的,他成了为安托尼慷慨支付某些费用的监护人。

由于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弗雷德里克的身体状况很差,迟迟没有写信给父母,引起了一场惊慌。

1836 年初,尼古拉夫妇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回信中说:“任何一封信都从来没有像我们刚才收到的这封信那样叫我们如此焦急地等待、盼望!原因是:三个星期以来这儿传说你的病情很危险。”

对于玛丽娅一家的事,尼古拉谨慎地提醒儿子,“德累斯顿成了使你十分感兴趣的地方,它好像还在吸引你。你这种年纪的人不会时时都能主宰自己的意志的,可能会遇到一些使你难以磨灭的印象⋯⋯”

尼古拉的猜测在半年之后果然成为现实。

弗雷德里克与戴尔芬娜分手了,他理解后者想与丈夫重归于好的心情。30 岁的妇女想渴望过一种受人尊敬的安定家庭生活,戴尔芬娜不得不收拾行李回波兰。

弗雷德里克把这年春天出版的《F 小调协奏曲》题献给她,作为一种

告别纪念。弗雷德里克曾对戴尔芬娜说过一句浪漫的话:“我希望能听着你的美妙歌声死去。”十几年后,弥留之际的弗雷德里克果真应验了这个残酷而美丽的预言。

也许弗雷德里克从离去的戴尔芬娜身上得到某种重要启示,26 岁的小伙子与安家立业之间应该画上一个和谐的等号。他似乎看见了玛丽娅的倩影逐渐走进映在窗户上的灯光里,她打开了窗户,在微笑着招手。一种对幸福的强烈渴望,伴随着异乎寻常的焦急,在弗雷德里克的

心中化作一团炽热的感情之火。

他立即找到了在巴黎的安托尼,得知沃特金斯基伯爵太太和玛丽娅正准备离开德累斯顿,打算去马里恩巴德的温泉疗养地。

8 月份的酷暑天气也未能挡住弗雷德里克的决心,马里恩巴德“白天鹅”旅馆里出现了他风尘仆仆的疲劳身影。

“弗雷德里克⋯⋯”玛丽娅一家惊奇地迎进了这位不速之客。

这时弗雷德里克太虚弱了,脸色苍白,不停的咳嗽声显得那么刺耳。玛丽娅一家人都围着他团团转。

医生嘱咐病人必须卧床休息,玛丽娅便立即担当起护理职责。有些闻讯赶来的崇拜者也被玛丽娅用弗雷德里克的名义谢绝了。

弗雷德里克时时用眼神在告诉玛丽娅:谢谢,我多么爱你。

聪敏的玛丽娅心里明白爱神之箭已经迅疾地飞过来,她毕竟还年轻,初次尝到了这种甜蜜、神秘的感情滋味。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很有礼貌地请弗雷德里克坐在铺着红色厚绒的椅子上,然后拿起画板,小心地勾勒出这位音乐王子的脸廓。

一个月之后,沃特金斯基伯爵太太一家要回德累斯顿,恢复健康的弗雷德里克突然宣布也要去那儿。

伯爵太太并不感到吃惊,她已猜到这个“第四个儿子”的心底秘密。玛丽娅弯腰在整理自己的衣物,漂亮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个脸, 好像没注意到母亲投来的询问眼光。

在德累斯顿的旅馆登记簿上,弗雷德里克填写的身份是“音乐教师”。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过去了,玛丽娅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只要门外有一点动静,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脸上浮起了红晕。

求婚!

弗雷德里克在心底里已把这个神圣的词语浸透在一次又一次掀起浪潮的情海里,但他一旦走出房门时,又退缩了。

终于在 9 月 10 日的周末下午,伯爵太太听到了“第四个儿子”正式提出向玛丽娅“求婚”的事。

伯爵太太也早有准备,婉言解释说,她将回波兰与丈夫商量,眼前还不能马上做出明确的答复。

窗外 9 月的黄昏景色在双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这场认真的谈话结果。伯爵夫人不想让弗雷德里克太失望,她还是很喜欢这个有音乐天赋的小伙子。最后口头答应他与玛丽娅的非正式订婚关系,但要求这两个年轻人必须保密。

“黄昏”一词以后出现在伯爵夫人和玛丽娅写给弗雷德里克的信中,暗指这天傍晚谈的事。

要用兴奋无比的词语来形容弗雷德里克此刻的心情仍然远远不够, 他觉得世上一切美好的音乐都是为他创作,为他演奏,“幸福”的滋味原来是浸泡在玫瑰蜜汁中。

第三天(9 月 12 日)他突然出现在莱比锡城里,罗伯特·舒曼惊讶地张着嘴,面前站着的正是弗雷德里克。

前几天舒曼还刚刚寄出一封信,希望能再次见到在德累斯顿的弗雷德里克,并说:“假如我离卓越的人物那么近而不向他致以崇敬、爱戴之情的话,那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弗雷德里克突然上门也是想让舒曼共同分享自己的最大愉快,他不停地弹奏,尽情地抒发。

但出乎意料的是弗雷德里克弹奏的乐曲并不都是欢快的,其中有一首是他前不久创作的第一首《G 小调叙事曲》,以后他又创作了三首叙事曲。

他的叙事曲具有浓厚的浪漫抒情色彩,显然是从歌剧中得到启发。

《G 小调叙事曲》中充满了悲愤之情和激烈的悲剧性冲突,在结构上接近于奏鸣曲,但又被处理得潇洒自如,难以套用某种传统的乐曲模式。在这之前的叙事曲主要是属于声乐体裁的范围,弗雷德里克则是第一次创造性地将其运用到器乐中来,因而在西方音乐史上他被称为浪漫抒情叙事曲的先驱。

有人推测《G 小调叙事曲》可能是根据波兰爱国诗人密茨凯维奇的长诗《康拉德·华伦洛德》写成的,隐喻作者对华沙 11 月起义失败的悲愤心情。

但乐曲作品往往是作者个人复杂感情的外在表现和延伸,如果都无一例外地作一番繁琐考证——对号入座的终结哲学结论,那么也势必会严重削弱和限制乐曲内在的丰富涵意。

对于舒曼来说能幸运地第一次聆听到作者本人弹奏《G 小调叙事曲》,这是一种最好的享受。

舒曼并不想去研究这首叙事曲的创作缘由,以自己的“音乐耳朵” 来判断,认为,“它是最接近他天才(还不是最天才)的作品,我对他说,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这一首我最喜欢。”

弗雷德里克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认真地说:“真叫我高兴,因为我也是最喜欢它,它是我的珍品。”

随后弗雷德里克又弹起了玛祖卡、小夜曲等抒情的乐曲,与舒曼度过了美好的这一天。

奇怪的是舒曼坚持认为克拉拉·维克(1819—1896,著名的女钢琴家,弗雷德里克·肖邦作品的杰出演奏者,并成为舒曼夫人)对于弗雷德里克乐曲作品的理解甚至超过作者本人,“她弹他的作品比他本人更富于表现力”。

玛丽娅的音乐天赋虽然比不上克拉拉,但她更理解返回巴黎之后弗雷德里克的心情。其实苦苦思念和焦急等待也是他与她的共同表现方式。

她在写给弗雷德里克的信中说:“自您走后我们不能自慰,最近的三天时间使我们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您也有同感吗?您是否也有一点没有朋友的苦衷?我来代您回答吧,是的。”

玛丽娅特地为弗雷德里克做了一双布鞋,她担心可能大了一些,不过想想冬天即将来临,弗雷德里克要穿厚袜子,穿大些尺码的鞋子更为舒适,她也就安心了。

弗雷德里克收到来信后,却没有勇气直接写信给玛丽娅,而是写给伯爵太太,希望伯爵太太能够谅解他的苦衷,传话给玛丽娅,他说:“我已经见过了许多我们两家共同的朋友,他们都向我打听玛丽娅小姐是不是就要结婚了。”

伯爵太太不久前刚拔过牙,似乎还受着痛苦的折磨,说不清话,只是含含糊糊地劝这“第四个儿子”保重身体。

玛丽娅心里暗暗叫苦,但又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只好在母亲写给弗雷德里克的信里夹进一张纸条,用一些“我亲爱的大师”、“您非常忠实的秘书”等词语来表白感情。

沃特金斯基一家是拥有大片土地和豪华庄园的名门贵族,他们和上流阶层的其他成员一样,以森严的门户阶层等级观念拒绝只领退休金的穷教师儿子正式成为他们的“第四个儿子”。

尽管弗雷德里克是划破音乐史上空的一颗美丽彗星,引起贵族太太和小姐的惊呼。他可以在伯爵的庇护下走进典雅华丽的上流社会,甚至在太太、小姐脉脉柔情的问候中受到特别关照。但上流社会的婚姻往往是政治和财富交易的一种手段,弗雷德里克的天赋立即显得黯然失色。 17 岁的玛丽娅屈服于父母慈爱而严厉的压力,带着编织更为辉煌的

憧憬踏入了 1837 年。

弗雷德里克仍然觉得“黄昏之梦”还在展示着迷人魅力,巴黎的朋友都想知道这场婚姻中的细节,使其成为沙龙里的热门话题。

春天容易撩起年轻人的强烈欲望,弗雷德里克在纪念册上细心地抄写了八首音乐作品,想再次唤起玛丽娅对纯洁爱情的向往。

但是玛丽娅的心已不属于这位音乐王子了,在回信上冷冷地说:“我只能写上廖廖数语,以表谢意⋯⋯再见,请您记住我们。”

“黄昏之梦”破灭了。弗雷德里克首次被迫尝到了上流社会蔑视他的苦果。但他不敢公开得罪沃特金斯基伯爵一家,只好以自己的方式永远记住“黄昏之梦”的悲剧,在以后的音乐创作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1837 年底,伯爵太太再次写信给弗雷德里克,请他帮忙找一位出版商。弗雷德里克没有回信,只是把她的来信和玛丽娅的信(便条)都塞进一个信封里,外面系上一条缎带,并草草写上一句:我的不幸。

其实玛丽娅后来的婚姻也并不美满,1841 年她当上了新娘,新郎是弗雷德里克和尼古拉所认识的沙贝克伯爵的儿子,不久俩人婚姻失败, 玛丽娅再次结婚,活到 77 岁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