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冬天里的琴声
弗雷德里克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帕尔玛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竟然是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楼下是一家制桶作坊,“咚咚”、“砰砰”、“哐啷”的嘈杂声吵得这些高贵的巴黎客人叫苦不迭。
刚踏上帕尔玛港口岸边时,一些脸晒得黝黑的装卸工就已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弗雷德里克头戴高筒礼帽,外衣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下,幸好有丝绸领带系着,下身是紧身裤子,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格外引人注目,他俨然一副巴黎上流社会的打扮。
乔治·桑还是服从了弗雷德里克的意志,认真地穿戴起一身贵妇人的衣裙,但总有点不舒服。
她的两个孩子衣着装束则恰恰相反,女儿是男孩打扮,儿子留着长头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乔治·桑的鲜明个性。
上岸之后,乔治·桑不由得拿出巴黎贵妇人的派头,指着一个当地人带路。
谁知对方回答她的是一脸疑问,接着是毫无表情地摇摇头。原来这里没有旅店,更没有供他们享受的出租别墅。
尊贵的巴黎游客不得不委屈地熬过第一个晚上。翌晨,乔治·桑拿着推荐信去找法国领事和法国银行家,不但没有解决住处问题,而且还被有礼貌地教育了一番:“先不要去看房子,要耐心,就像每天的海水都会有涨有落。”
性急的乔治·桑差点叫喊起来,没有舒适、温暖的住处,如何度过冬天。她原先设想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已成为泡影。
她气冲冲地写信给巴塞罗那的法国领事,抱怨说:“⋯⋯如果你真是诚心要租房子,脚上穿的鞋也还算新,他们才猛地打开一扇窗子,接着打开门,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让你看房子。可那算什么房子!我认为你的马约卡人是伪装得很蹩脚的犹太人,看上去很老实,实际上完全知道该怎样偷偷地揩你的油。”
弗雷德里克并不像乔治·桑那样忧心忡忡,他完全相信会有一个奇迹出现,这是他凭着以往的生活经验——关键时总有人出来帮助。
果然几天后,乔治·桑兴奋地宣布,在帕尔玛的郊外有一幢陈设齐全的房子。这时弗雷德里克真想弹一曲庆贺一下,只是身边还没有钢琴。
他们一行兴致勃勃地赶到那里,进屋一看才大吃一惊:屋里只有几把硬面椅子,几只火盆上留下了黑黑的污垢,那只所谓的床也只是用木凳支撑起来,睡上去准会发出“咯吱”的呻吟声。
弗雷德里克总觉得有一股冷风不停地吹来,不由得咳嗽起来。原来大部分窗户上都没有安玻璃,有的连窗框都没有,只是一个大窟窿。
刚刚逃出了充满嘈杂声的作坊,现在又进入了一个倒楣的“风洞”。乔治·桑看着弗雷德里克,然后施展出她的社交能力,花了一笔钱,
暂时将这“风洞”整理得像一个家的模样。爱幻想的弗雷德里克依然想着另一处过冬的房子,那是帕尔玛以东的瓦尔德摩萨卡尔特修道院。他在给朋友的信中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着:
我可能要搬到一个非常美妙的修道院里去住,那是世界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依山傍海,有棕榈树,有一个公墓,一个十字军的教堂,一处清真寺的废墟,还有许多千年的橄榄树。哦,我最亲爱的,我越来越有活力了。我的身边充满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我觉得身体也好多了。
有时乐观的情绪往往会让人产生愉快的憧憬,条件简陋的“风洞” 也变得那么可爱。
弗雷德里克的胸中涌动着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他焦急地写信给远在巴黎的普雷耶尔,“钢琴还没有运到,您是怎样发运的?是通过马赛, 还是通过佩皮尼昂?向往有音乐,但我没有弹奏,因为这里没有钢琴。”
没有琴声就意味着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这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天天在盼望,但盼来的是冬天第一场可怕的大风。
这时“风洞”显示出名副其实的威力,一阵阵寒风无情地卷走了可怜的遮挡物,肆虐地闯入屋内,纸片在屋内飞舞,门窗发出“吱吱”的呻吟声。
冰冷的雨水渗透了薄薄的墙壁,泛出一块块黄色的丑恶图案。乔治·桑用尽全身力量才好不容易遮住窗户,但屋里的木炭火烟味弥漫了每个角落。
弗雷德里克可怕的咳嗽声愈益刺耳,开始咯血了,这引起了乔治·桑两个孩子的惊叫。
乔治·桑反而冷静下来,担当起看护病人的全部职责,不辞辛苦地日夜看护。
弗雷德里克有时醒来,动情地抚摸一下倚睡在一旁的乔治·桑。 他给友人信中风趣地说:“最后两星期我病得像条狗⋯⋯我请了全
岛上三个有名的医生:第一个嗅了嗅我吐出来的东西,第二个在我呕吐的部位敲着听诊,第三个说我就要死了。”
弗雷德里克的咳嗽声惊动了房东和当地居民:这是令人恐怖的传染病。房东立即下了逐客令,并要求赔偿损失——那些被病菌感染上的家具和床单。
乔治·桑扶着虚弱的弗雷德里克只好暂时住进了法国领事馆,几天后(12 月 15 日)搬进了“风景最优美”的修道院。
住在修道院里的卡特尔会僧侣早已被解散,修道院曾被改造为一家旅馆,现在可是空荡荡的,无人管理。弗雷德里克等人住的三间房子仍然保持着原先修道院洞穴式的结构。
乔治·桑里里外外忙碌着,购买家具、褥垫、新式火炉等等,并设法找来一架旧钢琴,好歹能发出走调的琴声。
当地的食品很糟糕,面包被雨淋坏了,鱼有了一股异味,牛奶里搀了水,鸡瘦得可怜。
请来一位当地的女管家,天天端上餐桌的都是以猪肉为主食,连甜点心里也搀有猪肉。弗雷德里克只要一闻到这甜腻腻的怪肉味,胃里就像打翻了各种各样的调味品,一股难忍的酸味直冲喉咙。
乔治·桑只好亲自下厨房,尽力变花样,引起弗雷德里克的食欲。她去城里买菜,就要坐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好几个小时,还要与菜贩子讨价还价。
有一天她发现前来帮忙的女清洁工身上长着虱子时,才感到事情严重了。于是打扫房间和收拾房间的家务担子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弗雷德里克生病时脾气变得难以捉摸,不能弹钢琴,无法创作,整天躺在床上很无聊。但他冷静下来时,又为乔治·桑的辛劳而感到内疚。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她照顾我时从来不知道疲倦⋯⋯她不得不一个人看护我,上帝不让我们同西班牙医生打交道。她为我铺床,打扫我的屋子,给我准备牛肉茶,为我牺牲她自己的一切,也收不到任何信件,还得照顾两个不服水土的孩子,他们更需要母亲的照料。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想想吧,她还在写作。”
卧床休息、注意饮食的传统治疗使弗雷德里克的身体渐渐好转,同时也证明了乔治·桑的耐心和毅力的胜利。房间里第一次响起了走调的琴声,虚弱的弗雷德里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也出了毛病,不过他马上集中精力,又开始去捕获瞬间会消逝的灵感。
乔治·桑白天忙着繁琐的家务事,下午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去散步。当他们捧着采集来的野花绿草回家时,修道院里已是黑洞洞的,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显示着有点生气。当三大间的屋子里只剩下弗雷德里克一人时,既是他创作的黄金时间,也是他感到十分孤独、冷清的时候。一天晚上,当她和两个孩子推开弗雷德里克房门时,只见他像一座雕像在黑暗中坐着,两只手还放在琴键上,两眼盯着前方。
又过了几分钟,弗雷德里克才醒悟过来,“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便向我们弹起了他刚刚写出来的神圣产物,或者不如说弹的是那孤独、忧郁和恐怖的一小时里攫住了他的令人惧怕而又悲痛的乐思。”
乔治·桑在《我的生活史》中还回忆了另外一件事:
一场暴雨淹没了道路,怒气冲冲的迷路车夫粗暴地把乔治·桑和儿子赶下车。眼前是一片可怕的大水,浑身湿透的母子俩还舍不得扔掉进城买的菜,在黑暗中挣扎着向前。
窗外是漆黑一片,弗雷德里克焦急万分,也不知乔治·桑和儿子会发生什么事。他拼命地弹奏起钢琴,以此来宣泄心中痛苦煎熬的感情。
他在恍惚中好像看见了恐慌的乔治·桑拉着儿子,一个趔趄倒在浑浊的大水中⋯⋯ 他的琴声在飞快地滚响着,神秘的大自然已融合在他的琴声中。
他觉得浑身冰冷,好像掉进了一个湖里,身子在一个劲地往下沉降,一串冰凉的水珠却又落在他的胸脯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修道院的走廊里终于有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乔治·桑和儿子又累又冷,浑身湿透了,脚上靴子早就丢失了。
这时乔治·桑还首先想到的是弗雷德里克,挣扎着推开房门。
弗雷德里克突然疯狂似的喊叫了一声,瞪着眼睛,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后来他告诉我说,在等待我们回来的时侯,他在梦幻中看到了我们遇上的情况, 这时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弹着琴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提醒他可能是雨水落在屋顶上的淅沥声,把他带入了梦境。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一个钢琴家和一个女作家的爱情故事已进入了一个高潮,但倒楣的事还是接踵而来。
弗雷德里克盼望已久的法国钢琴终于运到了帕尔玛,这一回乔治·桑可尝够了当地港务局官僚主义的苦头。在十几天的交涉中,她被对方傲慢无礼的态度气得脸发白。弗雷德里克仍是绅士风度,不疼不痒地责怪了港务局几句。乔治·桑后来回忆说:
为了取回一架我们从法国托运来的钢琴,港口要我们花 700 法郎;这个数目实际上等于我们买这架钢琴所花的钱。我们决定把它运回去,他们不同意;把它留在港口, 等待下一步的通知,也不同意;把它运出城,避免交纳比海关税还要高的保管费,说是违反规定;把它留在城里,避免交纳与进口税不同的出口税,又说是不可能的;把它扔进海里,我们顶多只能这样处理,那还需要我们证明自己是这架钢琴的主人。
经过半个月的争吵,他们才同意我们把钢琴从一个关卡挪到另一个关卡运出城, 这样总算把事情解决了,共花了 400 法郎。
新钢琴搬进来了,弗雷德里克的心情也好多了,这多亏了乔治·桑的一张伶俐的嘴和辛勤的双腿。
随着乐稿渐渐增多,弗雷德里克的琴声也显得那么柔和动听。“⋯⋯ 他写出了他的小品中最美妙的曲子;他很谦虚地把它们称为‘前奏曲’, 这些曲子都是精品。其中几首使人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就死去的僧侣,听到了那些回荡在他胸中的挽歌,其他几首的情调有的悲伤,有的甜蜜。” “这些前奏曲都是他在身体健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酝酿成熟的;窗下回响着孩子们嬉戏的笑声,远处吉他传来的拨弦声,栖息在被雨水淋湿的枝桠上的鸟儿的鸣啭声。”除了前奏曲之外,弗雷德里克还创作了《升 C 小调谐谑曲》、《波洛涅奈舞曲两首》、《E 小调第二玛祖卡》等等。1839 年 2 月,弗雷德里克与乔治·桑准备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离开这个“风景最优美”的鬼地方。
冬天里的琴声消失了,修道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