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落日

海是包罗万象的。海的气息纯净而卫生;海之为物是超越的、神妙的生存之乘舆;海是动,海是爱。

深深忧虑儿子的成长

凡尔纳衣食住行一直保持清苦俭朴的习惯,唯一属于“高消费”的,就是养船。凡尔纳热爱大海,因此他爱船如命。

购买游船给凡尔纳带来的欢乐,但这只能掩盖他那日渐增多的忧虑。给他造成最严重忧虑的当然是他的儿子米歇尔。

从1874年至1878年,凡尔纳住在南特絮弗朗街1号的一套住宅里,他儿子上中学念书。他在信中这样说过:

对米歇尔,没啥严重的事可值得指责的,不过,他挥霍无度,不晓得金钱的价值,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从其它方面来说,他的确有了一些好转。在这里的家人都觉察出来了。

然而,他的交往很令人气愤。他欠了不少债。他无法很好利用他自己要求的或自己容许自己的自由,这就不可避免地会使家里人作出反应,但他却蛮不讲理地进行反抗。

像他这类型的人实在司空见惯。赫泽尔企图用说理来劝导这个小伙子,可他决不会接受不符合他心意的道理,而且巧言善辩地维护唯一能满足他个人乐趣的法则。这属于青春期古怪性格的发作。这种发作包含性格上的各种冲动反应;属于无论如何要使大人陷于尴尬境地。

凡尔纳给赫泽尔写信说:

您那封令人赞叹的信使我深受感动,但米歇尔肯定不会理解。他的虚荣心简直难以对付。他对应该尊重的绝不尊重,对任何批评充耳不闻。

可是,我将与家人配合,采取最为有效的方式。倘若他不愿意服从,就将被关押几年。他不晓得自己正朝这个方向迈去,但必要时,他是会知道的。家里的人,包括叔伯表亲都在以这种方式对他施加影响。他或许终于明白,必须打掉自己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

我并不抱什么希望,米歇尔这个14岁的孩子简直像25岁的青年,过早地形成心理反常。我将履行我的责任,直至最后时刻。

凡尔纳与奥诺丽娜一直无能为力,十分恐慌。司法和行政当局只能向惘然不知所措的凡尔纳建议采取最后的解决办法:在实施拘押以前,先进行“父亲惩罚”形式的监禁。

这道命令签署后,米歇尔便被带到城里的监狱。正当凡尔纳得以考虑此事的时候,他跟一艘即将开往印度的三桅帆船的船长进行了协商。米歇尔听到被遣送的消息,感到格外高兴。他满怀热情地接受这种惩罚。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别人将他父亲的作品给他送来!

可以肯定,凡尔纳作为父亲,比他还要痛苦。凡尔纳没有勇气将他带到波尔多并为他送行,他将此事委托保尔去办。

2月4日米歇尔上了船。凡尔纳独自思量,“他将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这里的医生一致认为,这孩子处于病情发作状态,他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大海会不会使他的智力健全起来?”惩罚不算十分严厉,米歇尔被聘为见习船工,跟船长同桌吃饭;这次旅行变成了一次巡航。

4月26日,航船到达印度洋马达加斯加以东的莫里斯岛。这位名作家的儿子在船上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当天晚上,一个种植园主为他举行了一个有200人参加的宴会。但这位种植园主实在是给他帮了倒忙。

三桅帆船终于到达印度。这位年轻人冒着烈日,竟身穿礼服、头戴礼帽上岸,当地人不禁愕然咋舌!他用一种年轻人所喜欢采用的方式,佯装在这次旅行中没得到任何乐趣,并情不自禁地开罪他父亲,好让别人替他打抱不平。

1878年11月28日,他从加尔各答给凡尔纳寄了一信。这封信为他提供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看着自己被迫地、既无法作出任何努力、也无法作出任何事情地被带走,远离了家人,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他所爱的一切,这叫人多么悲伤。这毕竟是我的过错,我没啥好说的。

可是,这难道不是思想和情感,亦即理智和心灵所产生的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横在作祟么?这是一个会思维的动物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可恶的东西。

我不得不忍受这种专横,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是,要是我能冲破这种专横,我完全可以通过使用我在物质上的自由,去证实我是值得享有精神上的自由的。

对我的思想作些什么呢?我能否问一问你!使思想受到教育?得到锻炼?没这回事!“通过观察伟大的事物”以提高思想境界?我始终认为,这种言辞无非是作家们混杂到他们所写的美好事物中去的一句空话。

就我看来,这无异于江湖骗子使用的大鼓。声音挺响,意义不大。我从来不相信人们在海上航行时所产生的那种激情,不相信那种“深渊的恐怖”和“大海的忧虑”。我是有道理的!所有这些,全是文字游戏!

我根本不是艺术家。然而,我晓得,一位漂亮的伴侣、高山、野石,当然会使我产生某种印象,但决不会向我提供一丝儿激情。人们觉得这些东西赏心悦目,如此而已。

我在海上航行了十个月,我从来没觉得大海可爱。风平浪静时,大海使我感到厌烦;波翻浪涌时,大海使我感到恐惧。海水、海水、海水,我实在觉得单调。但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别人认为是美好的东西,我却觉得可憎可恶,这又作何解释呢?

直至目前,我无需去培养和发展我的精神,对于一个17岁的人来说,这已经有点过头。如今,我所需要的是学习知识,我在内心里向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到这里来才能学到东西?

我的想象力有时阻碍着我对你的爱。这种结果已经获得了;但你以为是在掌舵和冲洗甲板时获得的吗?我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十个月过去了,这就是秘密之所在!

不管怎样,我很可能弄错;说不定疾病还要继续!说不定这个疯子还得服用神经镇静剂!我担心的是我过于固执。但直到如今,还毫无表现,我甚至根本没看出我将来会变成这么一个人。

当凡尔纳发觉自己企图使用强制手段去改变儿子的性格而走错了路时,他内心似乎感到痛苦。他肯定会觉得儿子的信可怕,因为他从信中发觉,他只注意这个小青年的健康而忽视了对他的培养。他作出的努力使他俩日渐疏远,因此,只好将教育儿子的责任托付给别人。

凡尔纳发觉,一切办法对米歇尔都不适用,虽然他的老师告诉过他,他可以参加明年4月份的中学会考,但他已不再钻研功课了。他挥霍无度,负债累累,作为一个年轻人,却满口令人惊恐的奇谈怪论,力图以各种可能的手段去获得金钱,常常进行威胁等,这一切又死灰复燃了。

伤心的凡尔纳在给赫泽尔的信中说:

在这个倒相的孩子身上,表现出一种您肯定不会相信的令人气愤的厚颜无耻。在这种厚颜无耻中,还渗杂有一点不容置疑的疯狂,这是一个可怕的堕落分子。

只要他有事可干,我全都能忍受下来;而当他一旦无所事事,就得打定主意。什么主意?把这倒霉鬼从我家里撵出去。这是肯定无疑的。这么一来,他17岁半就会投入巴黎,为所欲为。

前途实在令人担忧,一旦撵出家门,我就永远不再见他,哎!我可怜的赫泽尔,我多么不幸,这一切真该结束了!您要是面临我这种处境,您会怎么办呢?把他撵走,永远不再见他?最后终究要采取这种手段。我内心的痛苦实在无法令人相信!

在发生几场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之后,凡尔纳终于把他撵出了家门。米歇尔并没走远。他在城里吃、城里住。医生们说,“他是个小疯子,堕落并不能解释他的行为。”这种人是难以管教的。

总检察长、市长和警察局长都答应密切监视他,一有机会就采取行动。再次动员权力机构,这显然有点过分,但“机会”一直没出现,因为这个“小疯子”纵然违反道德,但毕竟没违反法律。

米歇尔坚持在亚眠居留而不去巴黎,是因为他爱上了剧院的年轻歌手迪加宗。赫泽尔了解到米歇尔的计划,凡尔纳对他说:“昨天,我不得不当着警察局长的面跟他谈了一次。这里有个叫迪加宗的女人,他正为她而借新债。他要求解除对他的监护,并明确表示,一等演出结束便跟她出走的意图,毫无疑问,他要跟她结婚。”

过了几天,赫泽尔收到凡尔纳的一封信:

米歇尔八天前离开了亚眠,把那个小姑娘也带走了。如今,他俩到了勒阿弗尔,她正在那里演出。既然她肯定作了他的情妇,我并不认为他会到英国去结婚,虽然他让人在亚眠公布了结婚预告。

来自各方面的讨债书和申诉书纷纷而至,我实在毫无办法。他正踏着贫困和羞耻之路,向着疯人院迈进。

凡尔纳没有办法,他一方面发出威胁,要惩罚儿子,一方面又要求赫泽尔给他儿子每月从自己的版税中抽出1000法郎寄给他作生活费!这在那时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他大概认为,这样他儿子便不会轻易借债了。

三年后,米歇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但他又看上了一位年轻的女钢琴家让娜。1883年,他非常浪漫地把她拐走了。这位不幸的女人得知他已经结婚时,实在太晚了;让娜的母亲气得发疯,到处搜寻这个诱拐妇女的家伙,一天,恰好撞到凡尔纳的门上。凡尔纳态度很不友好地接待了她。

凡尔纳极为失望,转而支持那位被遗弃的迪加宗,并关照她获得一份抚养金。好在迪加宗非常明智,当她知道让娜比她还要幼稚无知时,她为她的处境所感动了。她通情达理,自动退隐,并同意离婚。米歇尔因此得以娶让娜为妻。

这位新娘从迪加宗的遭遇中吸取教训。她贤慧而有逻辑头脑,她打算此后只凭理智去解决遇到的各种问题。

家庭关系恢复正常。凡尔纳很快便发现,这个儿媳是一位天意神授的同盟者。米歇尔的第三个儿子出世时,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以致他跟在布列塔尼的奥诺丽娜一同前往福尔贝里,米歇尔在那里租了一所房子避暑。凡尔纳在那里觉得挺舒心,原先只打算呆一个星期,后来竟住了一个月。家庭又恢复了和睦。

在这段时间,凡尔纳又创作出了《绿光》。《绿光》写得非常优美,但跟使《奇异旅行》获得成功的其它作品的情调大不一样。这部“英国小说”叙述的是一个非常规矩的爱情故事。凡尔纳将这种毫无意义的艳遇穿插在他对苏格兰这个他所热爱的国家进行旅行的回忆文字中,但这次却远没达到通常的那种效力。

这部小说虽然题材单薄,但借助对苏格兰和赫布里底群岛海岸风光的描写和对这些地区的历史及传说的回忆,因而并不显得矫揉造作。此外,对芬格尔洞窟也作了非常出色的描述。

这部小说标志凡尔纳的生活正处在一个相对安逸的时期。1882年,他暂时地被平静下来的生活吸引住了。他的游船随时可供他使用,他因为米歇尔的事,已经整整两年没作海上游览,因此很想趁机会补偿一下。

正是这个时期,凡尔纳在夏尔—杜布瓦街租了一所更为宽敞豪华的房屋。奥诺丽娜非常高兴,这下她可以在不那么狭小的客厅里接待她的亚眠朋友,而且再也用不着为自己住家的寒酸而感到羞愧脸红。

凡尔纳还以米歇尔为原型,创作出了《固执的凯拉邦》的故事:

凯拉邦不愿意支付通过博斯科尔海峡所需的少量税金,在黑海兜了一个圈儿,以便能够设晚宴招待他的朋友范·米滕。当然,他碰到种种奇遇,因而使这次黑海之游充满生气。

这位专断的土耳其人的侄儿阿赫默德很快就要跟美丽的阿玛西娅成亲。而阿玛西娅只有在17岁以前结婚,才能享受遗嘱的继承权,因此,凯拉邦必须在这一期限之前赶回斯库台,好让那位姑娘能在合适的时间完婚。

凯拉邦行色匆匆,但他不愿意使用任何现代的交通工具,因而行进速度相当缓慢。尽管阿玛西娅住在敖德萨她父亲银行家塞利姆家里,但他甚至不肯在敖德萨稍作停留,而只把他的侄儿阿赫默德带走。他还有最要紧的事儿:赶回斯库台的别墅接待他的朋友。

安纳托利亚的一位领主沙法尔趁机将他垂涎已久的这位漂亮姑娘抢走。在这一事件中,姑娘的父亲受了伤。一只单桅三角帆船载着阿玛西娅和她的女仆,向沙法尔的后宫驶去。

凯拉邦对这起悲剧事件一无所知,带着他的侄儿和朋友继续在黑海转游。他这位朋友是个荷兰人,名叫范·米滕,性格随和,但又容易动怒。

途中,范·米滕告诉凯拉邦说,他到土耳其的唯一目的是要躲开他的妻子:他跟他妻子大闹了一场后分居了。这场争吵付出了很高代价,两夫妇竟将他们收集的全部郁金香形饰物拿来互相抛掷!

凯拉邦是个铁石心肠的单身汉,他趁机指出,穆罕默德非常了解“迷人的女性,因而允许他的信徒能娶几个妻子就娶几个妻子。管十个女人比管一个女人还要容易。但更为省事的是,一个女人也不要!”

因受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的突然袭击,这几位旅客不得不到阿蒂纳航灯站的小屋里躲避。阿赫默德在一艘行将沉没的三角帆船上隐约辨出阿玛西娅和她的女仆。

阿赫默德终于救出了这两个姑娘。但帆船的船主也脱险逃生,跑去报告正在特拉布松等他的沙法尔领主和他那位死心塌地的心腹手下斯卡庞特。

斯卡庞特在一个客店里让凯拉邦落入圈套,将他们一行带入一个性情暴躁的库尔德寡妇的房间里。这位寡妇正在物色第四位丈夫,因此指控他们企图侵犯她。

范·米滕面临受拘禁入狱的威胁,被迫答应娶这位悍妇为妻。这并不会引起严重后果,至少在欧洲是这样,因为他已经结婚了。

后来,这支旅队进入一条狭谷而受到沙法尔手下兵卒的袭击。不过在此之前,阿赫默德曾瞒着凯拉邦,从特拉布松给阿玛西娅的父亲拍了一份电报。塞利姆派来大队人马,终于将旅队从伏击圈里救了出来。

一切完满结束。沙法尔、斯卡宠特和那位充当人贩子的船长全部被杀。到了斯库台,凯拉邦要让那对年轻人举行婚礼。这时他才晓得,婚礼只能在君士坦丁堡举行!因此,他还得付税才能到那儿去。

当然,固执的凯拉邦不愿付税,他设想坐上一辆小车,由一位可与布隆登相匹敌的走钢丝杂技演员推送,从架空索道渡过海峡。两位年轻人终于成亲了。凯拉邦购买了全部空中滑车的税权,免得今后再付税。

这是一部歌颂英雄的带喜剧性的小说。凡尔纳撇开原先打算周游地中海的计划,是因为他认为原先的计划缺少情节,从某些方面看是幼稚的。因而必须以另一方式处理这个题材。

但凡尔纳后来发现,也只能在同样困难的条件下完成他的黑海之游。阿玛西娅和她的女仆是聪明而稚气的姑娘。阿赫默德本人在旅行结束后虽然变得坚强起来,但仍然难以使人忘掉他的呆板平庸。

轿式马车遭到野猪的袭击,在“喷发泥浆”、氢气会燃烧的火山地带穿越塔曼半岛,阿蒂纳的暴风雨,内里萨峡谷发生的战斗等,都没赋予这些冒险事件以充分的力量。

使这次旅行显得颇有生气的不完全是冒险事件本身,而是对话的运用。在创作时,作者不知不觉地运用起戏剧的笔法,使文章中充溢着敏捷而激烈的答辩。指责结婚带来约束的那一段就有许多生动的对话,但这段文字并不表达对女人的憎恶。“迷人的女性”仍保持其全部的磁力,而且,女性十分有能耐,完全可以控制住以冷酷掩盖其弱点的男人;同样,女人也以风韵或温情去掩饰自己那种起主宰作用的禀性。

事实上,该书的真正主题是凯拉邦。他既是中心人物,又是个具有蔓延性的角色,他是固执、荒谬的写照。他喜欢闹别扭,违抗任何约束,以不受管制、甚至通过暴力获得的权力意志为基础,无时无刻不在发泄自己的不满。凯拉邦相信自己总是有理,若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便勃然大怒。

因为多年来,凡尔纳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使他产生各种忧虑的年轻人晃来晃去:他虽然不是傻瓜,但干的全是蠢事;他生来就是叛逆者;他不能容忍任何阻碍;他顽固地要作那些毫无出路的事情;为了寻求冲撞良知的乐趣,他支持各色各样的辩论;他不容忍自己作到合情合理,但他宽厚仁慈、豁达奔放。总之,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人物:他的儿子米歇尔。

1885年前后,米歇尔创办了一个企业。他所作出的努力使他父亲大为惊讶。不幸,由于对商界缺乏经验,他竟遇到麻烦,使家里损失了三万法郎。此后,他在报界摸索过,也在文学界闯荡过。

凡尔纳和赫泽尔高兴地发现他很有才华,但又痛心地发觉他毫无耐性。

凡尔纳的收益在逐年减少,迫于经济拮据,家庭开支入不抵出,1886年2月15日,他不得不以2.3万法郎,卖掉了心爱的圣米歇尔3号。这对凡尔纳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从此,凡尔纳的海上生活这一页永远地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