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

陈毅同志：

你叫我改诗，我不能改。因我对五言律①，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气磅薄。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剑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学律诗，可向他们请教。

西行

万里西行急，乘风御太空②。不因鹏翼展③，那得鸟途通④。海酿千钟酒⑤，山栽万仞葱⑥。

风雷驱大海⑦，是处有亲朋。只给你改了一首，还很不满意，其余不能改了。

又诗要用形象思维⑧，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⑨。赋也可以用⑩，如杜甫之《北征》（11），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12）。“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韩愈以文为诗（13）；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

，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
，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16），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17）。以上随便谈来，都是一些古典。要作今诗，则要用形象思维方法，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古典绝不能要（18）。但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引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又李白只有很少几首律诗（19），李贺除有很少几首五言律外（20），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写。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

祝好！毛泽东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一日

这封信发表在《诗刊》1978 年 1 月号。【注释】①五言律，每句五个字的律诗。律诗是限定格律的诗，指每首诗八句，每句五字或七字，用韵、平仄、对仗都有规定。②乘风：本于《庄子·逍遥游》，讲列子乘风飞行。这里指坐着飞机在高空飞行。③鹏翼：本于同上，讲鹏鸟在高空展翅，比喻飞机。④鸟途：亦称鸟道，即只有鸟能飞过的路。此指空中航路。⑤海酿：从飞机上下望，青海很小，像只能容纳千杯酒的盆池。⑥山栽：葱长在万仞高的葱岭上。古尺七尺为仞。葱岭，旧说山上生葱。⑦风雷：风雷在大海上震荡，比喻革命影响深远。⑧形象思维：诗要通过形象来表达思想感情。⑨比、兴：比是打比方，即比喻。兴是借一物来引起要写的事物。下文“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都见朱熹的《诗集传》。⑩赋：叙事写景不用比、兴，直白说出。下文“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也见朱熹《诗集传》。（11）杜甫之《北征》：《北征》是杜甫的名作，是一首叙事诗，叙述他离开朝廷，向西北去回家探亲的经过，也发表了对当时局势的看法。这是用赋的手法来直接叙事。（12）其中亦有比、兴：《北征》

里写路中所见的山果，“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就用了两个比喻。诗里写到唐朝请回纥出兵帮助平定安史之乱，说：“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用阴风来引起回纥，这个阴风就是兴。因为回纥到处抢掠扰害人民，所以用阴风来起兴。《北征》总的写法是叙事，是赋，但其中也夹杂着比、兴手法。

（13）韩愈以文为诗：宋朝陈师道《后山诗话》里引黄庭坚说：“韩以文为诗。”韩愈是唐朝著名的古文家。（14）说他完全不知诗：宋朝张戒《岁寒堂诗话》里说：“不爱者以为退之（韩愈之字）于诗本无所得。”（15）《山石》等：《山石》是韩愈的一首游山诗，如“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写游衡山，如“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开头：“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三首诗都有形象。（16）宋人多数不懂诗：沈德潜在《明诗别裁序》里称“宋诗近腐”，大概指宋诗中一部分好发议论而说。（17）嚼蜡：指无味。（18）古典绝不能要：承上“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说，在这两方面绝对不要古典，指古典诗作者的立场观点不能要。（19）李白：唐代大诗人李白主要写古体诗、乐府诗，律诗很少写，不愿受格律拘束。（20）李贺：李贺诗富于想象，如《梦天》：“遥望齐州（中国）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想象从天上望下来，九州像九点烟，海水像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