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放纵上的海上画派

上海原本是我国长江下游、黄浦江西岸的一座集镇,至元代,始建上海县,隶属松江府。由于其地位于长江海口,有利于中外交流,故能发展成为我国的一大港口。在这地区出现的著名画家,如元代有任仁发、曹知白、方从义等,明代有董其昌、陈继儒、莫是龙、孙克弘、赵左、沈士充等,均光耀画史。

至乾隆、嘉庆年间,上海也发展成为商贾云集的东南都会。由于这里经济繁荣、商业兴盛、人文荟萃,吸引了众多的书画家先后迁居于此或常往来于此,藉这里流通、兴旺的市场以谋生计。

据《海上墨林》所记,清代旅沪书画篆刻家就有669人,其中画家300余人,大部分为上海对外开放以后侨居上海及常出入于上海者。上海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全国各地尤其是江浙一带的书画家。

清代张鸣珂说:“道光、咸丰间,吾乡尚有书画家橐笔来游,与诸老苍揽环结佩,照耀一时。自海禁一开,贸易之盛,无过上海一隅。而以砚田为生者亦皆于于而来,侨居卖画。”各地画家云集沪上,逐渐形成了“海上画派”。

海上画派以活跃于上海的“海上三熊”和王礼、胡公寿、赵之谦等人为开派名家。

“海上三熊”中,朱熊为张熊所推服,然其作品现已希见。张熊工山水,尤擅花卉,并善作大幅巨制。吴昌硕赞其“丹青暮年转奇特,彝鼎闲日供摩挲。”其晚年画作凝重拙朴,出自其金石书法功夫。

任熊尤以人物画擅名,效明末陈老莲笔调,兼采清末费丹旭画法,加以发展变化。其花鸟、山水亦有陈氏影响,花鸟工于院体并兼工带写,山水多作青绿、金碧,甚呈其能,对任薰、任颐影响很大。

王礼擅花鸟,兼工山水,远取宋院体,近法恽寿平,并善作大画。其作虽能古厚,但以清丽爽畅一路更显其才华。如《花下双鸡图》,双鸡用白粉,巨石用宿墨,绝妙入神。其以书法用笔与气势作泼彩花鸟,成功地开拓了一个新境界。其后,朱偁、任颐、虚谷、吴昌硕等皆有泼彩写意花鸟之作,王礼实开风气之先。

胡公寿的画,以花草树石为主,山水次之。所作《花果树石图》册页,全面展示出他在多种题材上的表现能力。自题仿宋李成、白玉蟾,清郑燮、张问陶等,皆不拘成法,自出新意。

胡公寿的山水画如《白云锁山图》,以淡墨大块面地晕染,水墨渗融,变化微妙,而又处处见笔,决非涂抹所能致。吴昌硕赞其“泼墨黑云倒吹海,悲秋黄叶齐打门。一鹤梳翎有何寄,众佛低首谁敢尊。”(廿六)道出了其画之风格情调及其在当时的声望与影响。

赵之谦书、画、篆刻皆为一时之冠。其画以花草树石见长,并工山水,融书法笔意与金石刻铸意趣于笔墨之中,特具内蕴,故能迥异时流。所作粗犷中见精到,细密时能宽松,其重彩大写意花卉设色浓艳而用笔古厚,并将金石气与文人气在磅礴的气势中统一起来,为大写意花卉画开拓了新境界。

与上举数人同时的名家还有周闲,与任熊友善,画风相近,刘德六为禹之鼎弟子,善画翎毛、草虫、蔬果。画僧真然山水、花鸟、禽兽兼工,在当时及对后世画家有一定的影响。

晚清的海上画派,其艺术精神、审美观念与清代中期的扬州画派有着一些基本的共同点,在笔墨及构图、设色诸形式因素上也具有不可忽视的传承性。他们以作书、作画谋生为主旨,但又不甘心纯为买主牵着走。其个性气质及其对艺术本质的领悟,又要求他们表现自我。

于是,他们的艺术创作在两者之间谋求统一,将自我追求与审美趣味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从而使其作品既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买主的趣好,同时又以自我艺术情怀影响着欣赏者,谋求“为他”与“为我”的有机结合。他们的艺术实践成果,反映了商品社会艺术创作的既得功利意识与个性审美观念必然合一的趋势。

“扬州八怪”的绘画表现个性与兼顾买主口味,常常是以个性为第一位的。怀才不遇、官运不顺导致他们既卖画,也借画来发牢骚,以泄愤愤不平之气。

而海派画风则因上海市场之盛而兴,画家们迎合买主口味往往是积极主动的,他们的革新创造是缘市场需求促成,而个性追求的加强,往往是在出了大名之后。

如任伯年的早、中期作品,精心、周到而甜美,表现为雅俗共赏的风格,作画多,购画者也多,至晚期积蓄甚巨后卖画便不肯轻易出手了。此时其画风常表现为泼辣、恣肆、逸笔草草,如所作的《放牛图》、《骑驴图》及《杨柳八哥图》、《苍松鹧鸪图》等,可见其自我意识居上而随心所欲的新境界。

此时的所谓“文人画”,其艺术取向和题材内容的世俗化,与职业画家的文人化,这两种创作倾向的合流,形成了海上画派与扬州画派明显不同的新的时代艺术特征。

从绘画的表现技巧及审美情趣上来看,此时的文人画对金石气的追求达到了新的高度。追求金石气的画家,是一些在书法上崇尚碑学、用心于金石考据甚至兼擅篆刻的画家。

这在“扬州八怪”的金农、郑燮、高凤翰等人的绘画中已有一定的表现,而在海派画家赵之谦、虚谷、吴昌硕、王震、陈师曾等人的作品中成为更自觉的追求,吴昌硕的成就尤为高峰之巅。

海派画家来自四面八方,绘画基础、师承渊源各有路数,但多曾取法明末与清代前辈画家如陈洪绶、八大山人、石涛和“四王吴恽”、“扬州八怪”,可贵在有承皆善变,不甘心重复前人面目。此外,在写真艺术中又可见民间画法与院体画法的交合影响。

在有所承传的基础上,他们重视写生,并致力于西洋画法的融合。通过写生直接描写大自然与社会生活,由此提炼、升华,创造出新的绘画艺术及其意境,从而使其艺术具有鲜活生动的时代气息,并开拓出新的题材、新的表现形式与技巧。

花鸟画清代以来持续兴盛,至海派画家笔下更出新格。人物画亦有新的发展,尤其写真艺术可谓清代以来成就最高,说明这两个画种甚合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和艺术市场的需求。

在海派画家的笔下,花鸟画所描绘的花草树木与鸟禽鱼虫丰富多彩,他们追求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同时倾注了自己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真挚情感,寄寓着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反映了艺术家与欣赏者的共同理想。

写真则直接描写时人,任熊、任颐、虚谷的杰作不仅夺形,而且得神,在写生能力与技巧上对前人曾鲸、禹之鼎、罗聘等人的写真艺术可谓一大发展。

他们的人物画或描写现实生活,或取材历史故事、民间传说,以及福、禄、寿、禧、钟馗、道释之类,世俗之至,但艺术表现上却能亦俗亦雅,内涵文人学养,决不可与民间画工之作同日而语。

相比之下,山水画不够景气。在海派画家中虽然有少数人兼涉山水画,并且能突破前人,创造新境,但未能形成一股潮流,未能给时代以强烈的震撼。这时的守旧派画家如顾沄、杨伯润、吴谷祥、林纾等人不用说,即便海派画家们作山水,大多也未能尽脱四王末流的格局。

如陆恢、金城等人在花鸟画方面求新尚奇,而所作山水则往往一派陈式旧面。卓有建树者如胡公寿、任熊、任颐、虚谷、王震诸人所作山水,笔墨、意境皆不同凡俗,然不多作,只有吴滔、吴石仙等个别人以山水画擅名。可见,当时的海上画坛及艺术市场不崇尚山水画。

海派绘画发展到后来,以朱偁、任薰、虚谷、任伯年、蒲华为代表,表现出强烈而多彩的流派特色。

朱熊之弟朱偁精于花鸟画。其用笔、着色皆明快爽畅,富有行、草书笔意,构图尚奇求巧。景物重写生,形体准确,略作夸张,生动之至。虽取法华嵒,但善于变通,自成一格。其画大受欢迎,至晚年得意至极。

任薰小任熊15岁,人物、山水、花鸟并擅,画风与其兄相近。但与其兄不同的是,画面布局及人物、景物形体常夸张其奇态险势,并喜在起笔、收笔和转折处驻笔成点,如《鸟窠禅师图》即为一例。而所作小写意又颇为轻松随意,造型到位,笔墨甚为爽畅,是另一种趣味,如《琵琶行图》。其敷色艳丽而不火,变化丰富而不杂,实为高手。任伯年从其学,受益很大。

虚谷和尚的画求涩重生拙,并重内蕴与文人画的气骨。他作画很慢,不似任颐熟练之极以致作家气很重。两相比较,虚谷的画更多“自适”的“为我”内质。

虚谷以花鸟画为主,兼善山水、人物,取法金农、华嵒、罗聘等人。其写真功夫亦甚佳,从罗聘、禹之鼎风格变化而来,同时又吸收了西洋透视明暗法。

这一点还大量表现在其花鸟、静物、山水画的构图与色彩的处理手法上。其碑意很强的书法在画的用笔中起了关键作用。侧锋擦行、积点成线般涩拙的线条,易转为折、易圆为方的形体夸张手法,以及鲜亮活泼的用色,形成其绘画风格的基本特点。其笔下金鱼的夸张变形、松鼠毛以硬毫小笔渴墨连贯勾擦的表现手法,尤具有新创意。

任颐在海派职业画家中成就尤高,其父能画像,其写真功夫当由家传打下基础,后受到任熊影响,尤其是直接在任薰传授下钻研陈老莲画法,为一大转变。继而学习西洋素描,吸取透视明暗法,又一大转变。

任颐勤于写生与观察,所作《大椿图》,直接对树写生。据说有一天吴昌硕去看他,家中无人,找了好久,突然在屋顶上看到他正在出神地观察着两只正在打架的猫儿。其写真艺术之高超,为一时之冠。他为时人画像很多,皆形神毕肖,人物个性跃然。

最典型的是为好友吴昌硕所画多幅,不同的场合、装束与神态,艺术表现手法亦不同,堪称绝妙。《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二记其“兼善白描传神,一时刻集而冠以小像者,咸乞其添毫,无不逼肖。”其能够“橐笔沪上,声誉赫然”,过人的写真功夫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他在上海打开局面,曾得力于胡公寿的举荐,后很快达到“与胡公寿并重”的地位,可见其才既高,机遇也好。

任颐的绘画对西洋画法巧妙融合,如所作《三羊开泰图》,人物面部及身体裸露部分有多处以淡墨点染明暗部位。又如《人物图》,两人的衣纹以淡墨点染暗部,皆恰到好处,与线条的配合十分自然。

任颐对西洋画色彩法的吸取,与民间画法、院体画法的交融,具有划时代的创新意义。其染色以书法笔意为之,忌涂抹,既有物象固有色彩,又有在光影作用下的色相变化、创造布局上的空间感和造型上的体积感,这在其许多人物画和花鸟画作品中皆表现得十分出色。

蒲华的书画以及为人,皆颇见豪气,虽以卖书画为生,但不失文人风度。其画山水,以粗笔写意。所作花卉,墨气、彩韵交融呼应,空灵生动。善作大屏巨幛,落笔快速,气势豪放。

蒲华尤爱画墨竹,水墨淋漓,所谓“蒲老竹叶大于掌,画壁古寺仓厓边”,豪情可感。其书以碑意作草,求落拓不羁气象,成一家风格,以之作画,故其笔墨于流畅中见涩劲,独具特色。

这一阶段的海派名家还有任熊之子任预,他的山水、人物、花鸟兼能,继承父、叔画法,但表现得散漫不经。还有吴滔,擅山水,所作《著梦阁填词图》,甚有独到之处。任颐弟子徐祥、沙馥,前者兼工人物、山水,后者擅花鸟。

这一画派的艺术,在我国美术史上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与美学价值。这一画派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及作出的历史贡献,可称之为继十八世纪的扬州画派之后再度兴起的一场艺术革命。

[旁注]

篆刻 又称玺印,是我国一门与书法密切结合的传统艺术,因为印章多用篆文刻成,所以叫篆刻。篆刻是书法、章法、刀法三者完美的结合,既要有豪壮飘逸的书法笔意,又要有优美悦目的绘画构图,还得有能雕刻出生动神韵的刀法。

晕染 绘画的一种技法,也可用于女士化妆技术操作。我国绘画起初不事晕染,战国时代开始在人物顶部饰以红点。两汉时代才在人物面部两颊晕染红色,以表现面部的色泽,后来出现了富有立体感的新的晕染法,至唐而达到极盛。这种新的晕染法,促使壁画的写实风格不断地发展和完善。

禹之鼎(1647年~1716年)清代画家,字尚吉,一字尚基,一作尚稽,号慎斋。擅山水、人物、花鸟、走兽,尤精肖像。初师蓝瑛,后取法宋元诸家,转益各师,精于临摹,功底扎实。肖像画名重一时,有白描、设色两种面貌,皆能曲尽其妙。形象逼真,生动传神。有《骑牛南还图》、《放鹇图》、《王原祁艺菊图》等传世。

吴昌硕(1844年~1927年),我国清末的篆刻家,亦工书法、绘画。吴昌硕最擅长写意花卉,他以书法入画,把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章法融入绘画,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他以篆笔写梅兰,狂草作葡萄,所作花卉木石,笔力敦厚老辣、气势雄强。与任伯年、赵之谦、虚谷齐名为“清末海派四大家”。

金农(1687年~1763年)清代书画家,扬州八怪之首。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等,嗜奇好学,工于诗文书法,诗文古奥奇特,并精于鉴别。书法创扁笔书体,兼有楷、隶体势,时称“漆书”。其画造型奇古,善用淡墨干笔作花卉小品,尤工画梅。

吴滔(1840年~1895年),字伯滔,号铁夫、铁君、疏林、稣林、室名来鹭草堂、萧萧庵,浙江石门崇福镇人。自幼聪颖,无意功名,醉心于艺术,终年杜门挥毫,不预外事。能诗善画,尤擅山水。

[阅读链接]

由于海派画家们常往来于上海与江苏、浙江之间,海派画风与审美情趣也随之对江浙一带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尤其是苏州、杭州、宁波等地更为海派画家们卖画、写生、交游常去之处。苏州因距上海最近,园林环境亦幽雅宜人,海派画家们到此地活动尤为频繁。任熊、任薰兄弟寄居于此,虚谷往来于扬州、苏州、上海之间,终葬于苏,吴昌硕也常到此交游,吴大澂罢官后,曾与倪田、陆恢等人在苏州结怡园画社等,可见苏州与海派画家之关系。而杭州虽距上海较远,但其文化传统深厚,加上西湖之美,向来为文人骚客流连之地,故亦为海派画家经常来往活动的地域,此地绘画也多受海派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