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格的严肃与轻松

——谈悲剧与喜剧

悲剧和喜剧是两个重要的美学范畴。二者相互对应,体现了美的内容即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真与善处于矛盾冲突时的两种不伺表现方式。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普罗米修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他智慧敏捷,教给人类观察星辰、预言未来、使用语言、掌握生活和生产技能,深得人类的喜爱。宙斯神不满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袒护,拒绝给人类达到文明所需要的火。但机敏的普罗米修斯撷取一支茴香枝,走到从天上驰过的太阳车那里,将茴香枝伸到它的火焰里燃着,把火种带到人间。宙斯为此大怒,他为发泄对普罗米修斯的仇恨,命手下人将普罗米修斯拖到下临凶险危谷的斯库提亚荒原,又用坚固粗大的铁链将他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绝壁上,笔直地吊着,永远不能入睡,永远不能弯曲他的疲惫的双膝。宙斯每天派一只凶恶的骛鹰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复又长成。但是,普罗米修斯并未屈服,他大声悲吼,呼叫河川大地之母来为他作证,并展示了坚强的意志。

普罗米修斯的伟大与善良引来了广泛的同情。狂飙为之呼啸,山河大地为之震荡,海神温柔的女儿们围绕着他为之作伴⋯⋯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后来被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创作成了著名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历代广泛传颂。这个故事蕴含着伟大的悲剧性的美。

生活中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就是滑稽可笑,反映到文艺作品中来所表达的是一种喜剧效应。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河德》就反映了这种现实。堂吉河德本是一个穷乡绅,他读骑士传奇入了迷,一心想当游侠骑士去“建功立业”,于是拼凑了一副盔甲,骑上一匹瘦马,而且效仿骑士的传统做法,物色了邻村一个养猪女郎为自己的意中人,给她起了个贵族的名字,决心终身为她效劳。他第一次出游是单枪匹马,受伤而归。后来,他找了邻居桑丘·潘沙作待从一同出去。他满脑子都是骑士传奇的古怪念头,认为处处是妖魔鬼怪,都是他冒险的机会。于是把风车当巨人,把旅店当城堡,把理发师的铜盆当做魔法师的头盔,把羊群当军队,把皮酒囊当作巨人头,不顾一切地挺矛杀去,结果闹出无数荒唐可笑的事情。他的这些行动不但害了别人,也使自己挨打受苦,搞得头破血流。但他执迷不悟,直到几乎丧命,才被人抬回家。堂吉诃德这种耽于幻想,脱离实际,在现实面前处处碰壁的情形,构成非常出色的审美喜剧艺术。

无论是文学艺术中的悲剧还是喜剧,都根源人的现实生活,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和表现。然而它们又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现实生活。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听到“悲剧”一词,人们也常常把一些不幸的、痛苦的事情称作“悲剧”,然而严格说来,这只是一些“悲惨的事件”,不属于美学意义上的悲剧。现实生活中的悲剧与文艺美学的悲剧在内涵上的区别可以有如下几点:

第一,现实生活中的悲剧概念是极广泛的、不严格的、零散的,它与“悲惨的事件”等同。而艺术中的悲剧却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审美形态,其首要任务是描写尖锐激烈的社会冲突,并且代表进步正义的一方暂时毁灭,激发人们崇高的审美感。

第二,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可以是必然的,但绝大多数是偶然的,一般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发生。但艺术中悲剧都涉及人与人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悲剧的发生具有历史的必然性。

第三,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可以以丑为对象。但艺术中的悲剧主人公必然代表正义的力量,策略上可能有缺陷,但伦理人格上必须是完善的。

由此,我们可以给美学意义上的悲剧范畴的内涵作这样的界定:悲剧体现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其中,“历史的必然要求”是指那些符合社会发展规律,代表民意的正义、进步的力量,或是善良、光明、美好的杰出代表,就是那种既符合真、又体现善的崇高势力;“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是指在一定历史条件下, 旧势力暂时占据优势,阻止代表“历史必然要求”的理想的实现与追求,并使它们遭受暂时的挫折与失败,使其合理要求得不到实现。

鲁迅先生关于悲剧也有过一句著名的论断:“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从悲剧的最终结果上来认识悲剧的本质的,悲剧最终是以“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而结束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正是符合历史必然要求的东西,正是这种有价值的人生的被毁灭,客观上赋予了人生以一种非常严肃的意义,进而使人们在同情与怜悯之中萌生了对善良、正义和真理的渴望,形成了一种悲剧性的审美效果。

这里,我们可以从三方面阐述一下悲剧的美学特征,以加深我们对悲剧范畴的理解。

第一个特征,悲剧的主人公必须是正面人物。古希腊著名哲学家亚里士

多德说:“悲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这就规定了悲剧主人公善的品格。这里所说的“正面人物”,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它既包括英雄人物,又包括那些默默无闻的平凡的小人物(《祝福》中的祥林嫂),但是他们共同一致的品格是进步、纯洁、善良。

正面人物是多种多样的,其内心世界也是丰富多彩的。有的悲剧主人公不但以美的魅力去吸引观众的注意,而且以善的品质去引起观众的同情与怜悯。如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以死殉情,用人文主义克服家族封建意识;还有的悲剧主人公内心深处充满了真理与谬误、进步与落后的激烈斗争,斗争的结局是: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真制服了假,善克服了恶, 美战胜了丑,然而却在这一倾刻遇到失败或毁灭。如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中的奥赛罗、《李尔王》中的李尔等。之所以悲剧主人公要是正面人物, 这主要原因是为了唤起人的同情感,产生悲剧效果。

第二个恃征,在悲剧冲突的展开中,用美的毁灭来否定丑的存在。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充满了善与恶、进步与落后的斗争,新生力量在强大的邪恶势力之下暂时毁灭了,失败了,造成了悲剧,但是,悲剧可以摧毁一个崇高伟大的人,却不能摧毁一个人的崇高伟大,美的被毁灭只是具体形式,其精神却完全战胜了丑和邪恶势力。如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取火造福,而被判永久锁在悬崖绝壁上被凶鹫啄食肝脏,岂不悲壮!然而他的精神之壮美却永远存留天地之间,并彻底战胜了宙斯的凶残。

第三,从悲剧效果来看,怜悯、恐惧、陶冶、净化、提升——这是欣赏悲剧逐步展开的心态感受。这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必然首先要唤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进一步在领略悲剧美的过程中,使自己的心灵得到陶冶和净化(即情感上的熏陶、感染与升华)。“恐惧”,是因为美的毁灭而引起的惊骇之情,但这种恐惧要适度,过多或不足,都可能影响悲剧的效果。由于悲剧的特殊性,它不但给人莫大的审美愉悦,还会给人以真的启迪:理想的道路并不平坦,而是充满了艰辛曲折;要实现理想目标,必须经受住挫折,准备付出代价,以赢得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们再来看喜剧。喜剧在通常情况下被当作戏剧的一种类型,但作为美学范畴的喜剧,它指的社会生活和艺术领域中一切喜剧性的审美现象。同悲剧一样,现实生活中的喜剧与艺术美学中的喜剧也不能等同,其区别是:第一,现实生活中的喜剧现象较为广泛零散,没有一定的集中形态,因之不一定具有审美价值。而艺术中的喜剧则具有强烈的审美形态,既表现了现实中的喜剧性冲突,又表现了主体的审美态度;第二,现实中的喜剧现象可以是必然的本质的,但大量却是偶然的(如善意的挖苦、讥笑),但在艺术中, 喜剧必然排除偶然性,并且集中表现喜剧性本质;第三,现实中的喜剧缺乏鲜明的否定性,有时还可以伪善的面目出现,但艺术中的喜剧具有鲜明的否定性与批判性,它是美对丑,善对恶的彻底胜利。

如果说悲剧是通过五对美的暂时的优势而表达人生的严肃,并揭示美的理想的话,那么喜剧则是通过对丑的彻底否定和批判,来表达人们对美的理想追求,并体验胜利后主体人格的愉悦与轻松。质言之,悲剧是对美的间接肯定,而喜剧则是对丑的直接否定。喜剧在其具体形式上,主要表现为名实不符、以假乱真、当众出丑等。这里我们结合论述喜剧的基本特征谈一谈。喜剧的特征有如下几点:

第一,揭穿旧势力、旧世界的内在空虚本质和无价值形式,以激起人们

最后埋葬它的勇气和力量,这是喜剧的最基本特征。鲁迅先生在讲了“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之后,紧接着又说:“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喜剧的真正本质就在于,当丑的恶的东西已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依据,但仍与善进行挣扎,并以美的形式来掩饰其空虚、愚蠢的内容, 因而呈现出种种可笑的丑态,使审美主体在自由、轻松的感性形式中,以笑来嘲笑、揶揄丑。人们在嘲弄丑时,看到了恶的渺小与空虚,因而体现出告别旧势力的自豪、优越、愉快的审美感。

第二,笑是喜剧的最基本的表现形式,笑也是喜剧性在欣赏者生理上的集中反映。喜剧来自笑,通过笑的形式才得以实现人格的轻松。也只有当笑用于否定丑、肯定美时,才构成喜剧。什么是笑?美学史上,许多美学家对此作过有意义的探讨。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笑是一种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因为他认为在一切引起活泼的憾动人心的大笑里必然有某种荒谬悖理的东西存在着;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喜剧性的笑是“感性形式压倒理性内容,从而表现其空虚。”柏格森强调“笑是处于内在矛盾对立的对象中的机械性压倒生命性的结果。”马克思认为笑首先是人对社会或艺术中的喜剧现象所处的一种主观态度,是对丑的东西的一种情绪上的反映,因此笑的内容是社会性的。通过这些论述我们可以看到,笑与人的不正常的语言、行为等因素相联系,也与日常生活中的背离情理的现象有关,如成年人头上戴一顶婴儿帽,一个现代裁缝扮演一个罗马大将去演悲剧,一个猴子穿上一件上衣等都会令人发笑。喜剧大师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扮演的工人拧螺丝的动作,是机械的生产动作形成的。后来,成了习惯动作,见了什么都想拧,便十分滑稽可笑了。

第三,夸张也是喜剧的重要表现形式。如堂吉诃德的形象便融入了许多夸张手法,卓别林的喜剧动作也是通过变形夸张进行的。但是夸张要抓住实质,表现要适度,否则就引不起喜剧性美感,反而可能生厌、流于浅薄。

随着时代的变化与进步,悲剧与喜剧在其内涵和形式上都将有很大的变化,随着人们审美情趣和审美能力的提高,对于悲剧和喜剧的效果将有新的独特的理解。如对于悲剧主人公的失败或灭亡的命运,也不止停留在一般的怜悯同情上,而是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即在内心里产生这样的欲念:为了人类的理想,为了我们能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而斗争,这样悲剧在更高的意义上就成为催人向上的力量。再就喜剧来看,在社会主义条件下,艺术的喜剧表现往往也以正面人物为主人公,但此时并不是以讽刺和否定为主,而是亲切地微笑着表现正面事物的风味,肯定和赞扬美的事物,有时候也通过善意的笑声使人们意识到自己也有类似的缺点和错误,在笑声中人们悄悄地和自己的过去告别,并从中获得否定自己的错误走向更加美好生活的勇气。在和平社会环境里,喜剧将成为人们越来越喜爱的审美形式,人们向往

轻松愉快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提高喜剧的审美格调和品位是十分重要的工作。要注意表现人民内部生活的喜剧,要用幽默来衬托正面人物的优秀品质,用喜剧活跃人民的精神生活。总之,在建设高度精神文明的审美实践中, 我们固然需要塑造崇高的美,但也需要创造出反映明朗欢快生活基调的喜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