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杏花春雨”与“骏马秋风”

——谈优美与崇高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看两首词。一首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另一首是柳永的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毫无疑问,这两首词都很美。然而我们又明显感受到,这两首词所传达的审美情调是不同的:东坡的词铿锵有力,展示了奔腾汹涌的长江壮景。全词从形式到内容,从眼前的自然风光到追想的历史往事都是豪放激越的;而柳永的《雨霖铃》则与此不同,它以一幅冷落凄清的秋景来衬托与亲人难分难舍的依依离情,风格是幽婉纤柔的。这两首词为我们展示了美的两种境界和两种形态,两种不同的美学特征,一雄壮、热烈、豪放,一柔婉、淡雅、清幽。

这两种美的形态就是“崇高”和“优美”。

中国古代的文论、画论对这两种不同形态与特征的美早就有过精细的观察与研究,将它们区分为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在日常审美实践中,优美与崇高也是我们经历的最基本的美的形态,人们常说的“骏马秋风塞外,杏花春雨江南”,所指的就是这两种美的形态。

从概念界定上说,“优美”表现为审美对象与主体感受之间处于一种和谐关系,它是现实对主体实践的单纯肯定关系,且容易被人接受和欣赏的一种美的形态。而“崇高”则是现实肯定主体实践的严重形式,在内容上,崇高表现的是主体与客体间的对立、冲突与抗争,是通过矛盾运动达成的一种壮美情感形态。下面我们分别对这两种美的形态作一分析。

先看优美。优美是我们最常见的一种美的形态,平时我们说的美,在大部分情形下就是指的优美。在拉丁文中,优美叫 gratia,意即愉快、直爽。其引申涵义是指姿态、动作的轻盈、优美。优美这一词,源于希腊女神哈丽特所象征的意义,哈丽特是希腊三个女神的合称,她是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代表,是光明欢乐的象征。

优美的审美对象在形式方面一般具有小巧、柔和、淡雅、细腻、光滑、圆润、精致、轻盈、轻缓、嫩弱的特征,如和风习习、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流水潺潺等;在内容方面,优美一般不呈现激烈的矛盾冲突,而是一种内外关系的和谐。在人的心理感受上,产生的一般是平缓、亲切、轻松、随和、舒坦、闲适、恬静、愉快的心旷神怡的心境。

人类在探索美的历程中,首先揭示出的便是优美的形态及其感性特征。

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古代中国,把和谐、完满、统一与优美联系起来思考,这是他们对美的把握的一个主导方面。这里,我们列举一些美学史上美学家们关于优美的观点,对我们加深对优美的理解,是十分有利的。18 世纪英国美学家荷迦兹着眼于形式,把蛇形线、波状线作为最优美的线条。他认为在人体上直线最少,蛇形线最多,因而是最优美的,他因此提出了优美的六条原则:适宜、变化、一致、单纯、错杂和量变。英国美学家博克更为深入地对优美作了规定,他认为优美的品质应该是:第一,比较小巧;第二,光滑; 第三,各部分见出变化;第四,这些部分不露棱角,彼此融成一片;第五, 身材娇弱;第六,颜色鲜明,但不强烈刺眼;第七,如果有刺眼的颜色,也要配上其他颜色,使它在变化中有所冲淡。在中国美学发展中,强调“中和” 之美一直是主导倾向,把悦耳、舒目、适口等等感性把握的美,看作是多样之“和”的结果,“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

《国语,楚语》)。美不仅在于对象形式的和谐,还在于对象与主体(无害) 的和谐。孔子说得最为明确:“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这里孔子并不反对感性形式,而是主张形式与内容统一,美与善统一,尽善尽美,相互和谐。

中国美学较少倡导大喜大悲的情感波澜,不允许情思过分激烈而明朗的外露,而要求含蓄、适度、克制、应矩、中节,这种美学理想正适合优美形态的生长与发展。仅以中国诗歌为例,对这种优美情调的热恋比比皆是: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维)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 一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白居易)这些诗传达给人的都是恬静、清心的优美情调。仅就白居易的这首《江吟》诗而言,写的是秋日黄昏与夜晚的江天情色。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轻快地洒在江上,没有照着阳光的一半江水,现出碧绿;映得晚霞的一半江水,泛出鲜红。一股清润的水气在水面朦胧地浮动。当太阳隐没,夜色降临,江边草茎树叶上都已沾满晶莹欲滴的露珠,柔美的弧线勾勒而成的一弯新月挂在天际,九月初三这一夜晚多么可爱、多么使人留恋啊!这是一幅由线条和色彩交织而成的秋江薄暮夜月图,诗作传达给人一种宁静、清心、温馨般的优美感。

我们再来看崇高。一般说来,崇高往往调动起人的赞叹与惊心动魄之情, 作为崇高的事物,表现在外在感性形式上有如下特征:巨大、雄壮、险峻、辽阔、粗壮、厚重、笨拙、浩翰、阴森。崇高对象的感性形式一般都是对美的形式原则的某种违背与破坏,这种破坏美的形式展示着真对善、形式与内容等种种激烈矛盾冲突。这与优美的柔顺、秀丽等形象特征正相反,体现的恰恰是种种内容与形式的不和谐。

从审美感受心态来看,与优美所传达给人的赏心说目的顺受形式不同, 崇高传达给人心理的是一种逆受形式。崇高的形象作用于人的感官,使人产生的是恐惧、惊慌、动荡和痛苦之感。人要想获得崇高状态下的审美愉悦, 必须用理性去把握理解那隐于不和谐形式背后的本质内容。这也就是说,崇高的外在形象所体现出的审美价值是不易被人所直接把握、发掘和领悟的,

必须借助于人的理性去揭示。

在崇高的本质上看,崇高是审美主体的合目的性与审美客体的规律性之间的对立冲突,在这种冲突斗争的关系中,由于客体的巨大、强悍,因而给主体以巨大的威胁,使主体自感本身的弱小和无力,使主体对善的美好追求受到挫折和阻碍。但是最终取胜的必然是善,真与善最终必将趋于和谐和统一。可见,崇高在实质上体现了人类在实践过程中的艰辛、磨难,最后通过抗争而达于精神胜利的动态之美,它是对立的、冲突的和严峻的。

在审美观照的效果上,即从崇高感上看,崇高具有优美所不具备的特殊效应。崇高审美感受的获得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初级阶段。最初, 人在观照崇高对象时,面对那强大、险峻的感性形式,令人望而生畏,深感自身的渺小和软弱无力。此时会在瞬间造成一种惊奇、恐怖、压抑、自卑、动荡不安、震颤、激动、失落、怅惘、痛苦、忧伤等消极被动的感受,人的理想、追求受到巨大的挫败,外在对象的形式在气势上压倒了人。第二阶段, 是高级阶段。在第一阶段消极的情感中,内心深处的那种压抑、痛苦之情, 在崇高对象的伟岸、高深等特性的强烈刺激下,即刻转化成对心灵的莫大震动,令人激动、崛起、图强、亢奋,内心奔腾起战胜外在一切的激情与勇气。从而激发起内在主体的巨大潜能,产生了一种要战胜强大、征服邪恶、力争胜利的心理上的优越感和精神上的自豪感。此时,主体在精神上超越了外物, 也超越了以往的自卑,得到一种痛苦之中、或痛苦之后的奋发向上、勃勃进取、豪迈、胜利与成功的升华了的力量。恐惧变成了愉悦,惊叹化为振奋, 自卑变成了超越,痛感转化成了快感,使主体在争取真善统一的严峻冲突过程中,获得一种向上、激动不已、矛盾的审美愉悦。

通过对优美与崇高特性的考察,我们看到二者的确是两种风格迥异的美。那么人们也许会问:为什么美有优美和崇高之分呢?

这既不完全取决于客观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自然属性,也不是作为审美主体的人一厢情愿的结果,而是因为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实践是一个由浅入深、由窄到广、先易后难、从低级到高级的过程。所以,人类总是着手先解决自己所能解决的任务,依据自己的实践与认识能力来创造生活创造美。随着任务的艰巨,对象世界的险恶,人们需进一步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勇敢、毅力与力量,甚至作出个体的牺牲,这样,崇高之美就逐渐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与优美同样重要的审美形态。

在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在艺术领域里,优美与崇高都有广泛而生动的体现。它们各尽其妙、异彩纷呈,给人的美感也摇曳多变,不拘一格,使人得到不同的精神享受,找到不同的乐趣。

在自然领域,雄鹰搏击于大海长空,狮虎腾跃于广漠丛莽;山风中万顷林涛澎湃有声,烟雨里九曲黄河惊涛拍岸;丽日经天将婉蜒于崇山峻岭之上的万里长城镀成金色,狂风行地驱使着茫茫草原上万马奔腾卷起半天尘烟; 钢筋混凝土大桥如长虹飞跃天堑之上,巍巍铁塔如参天巨树直入云霄⋯⋯这些壮观的崇高之美,使人豪情洋溢、奋发向上;而莺燕啼啭于柳隙花间,松鼠窜跃于松枝之上;兰花在深谷飘散幽香,寒梅在白雪中晖映倩影;清凉如水的月光洒向静谧的田野,舒卷的白云倒映于波平如镜的湖面;深山古寺传来悠扬的钟声,杏花疏影里响起悠扬的牧笛⋯⋯这些秀雅的景物,使人屏气凝声,柔情婉转,心旷神怡,同样让人难以忘怀。

在人类的社会生活实践中,美也有优美与崇高之分。如中国人民解放战

争的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的大决战,百万雄师下江南,既有规模之大,又有威力之猛,它标志着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其他如“五一”节的游行庆典、国庆节的阅兵式,都是崇高的, 这种崇高美一般都是以群体力量显示出来。个体的崇高如董存瑞舍身炸敌堡的英勇行为,刘胡兰面对凶顽的敌人视死如归,都是崇高之美的体现。而迎着晨辉、舒展四肢打着太极拳的老人,沐浴着清悠的月色、徘徊于湖畔花前的爱侣,乃至于满脸稚气天真、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则传达着优美之感,展示了欢乐祥和的生活画卷。

优美和崇高在艺术世界中被表现得尤其突出、鲜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米盖朗基罗的绘画、雕塑作品如《大卫》、《摩西》; 19 世纪德国贝多芬的《英雄》、《命运》、《欢乐》交响曲,中国宋代豪放派词人苏东坡、辛弃疾的词,明代历史章回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国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七律·长征)等,这都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作品,其内容和风格是壮美和崇高的;而拉斐尔的油画如《椅中圣母》、达·芬奇的

《蒙娜丽莎》、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中国宋代婉约派词人张先、晏殊的词、清代小说典范《红楼梦》、民乐《春江花月夜》、《平湖秋月》、《二泉映月》等,其内容风格则是清心、流畅、婉转、优美的。

总之,无论是优美还是崇高,都是从不同的侧面和层次体现着自然、社会与人生的无限魅力,它们对于人生的追求都是必须的,不可或缺的。让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去体验优美的情调,去追寻崇高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