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欢迎周副部长

1939 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还不过 3 月中旬,桃李花已经盛开,红的似鲜血,白的如雪片,把一个战时的金华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能不使人想起“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

金华,因“金星与婺女争华”而得名,位于浙江中部偏西,是沪杭至湘赣的必经之地,向来交通发达,商业繁荣。由于浙江省政府移设金华附近的永康方岩,金华已成为战时浙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这一天丽水到金华的长途汽车晚点,快到傍晚时分才进站,从风尘仆仆的车中,走下来一个戴淡墨色眼镜的商人,他就是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刘英。一个卖香烟的小姑娘跑上去,用清脆的嗓音叫道:“老板,要香烟吗?

白金龙,大前门,老刀牌⋯⋯”

刘英客气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抽烟。

一个衣衫槛楼的瞎眼老妇扶着一个半大的拖鼻涕的孩子,求告道:“先生、老板,行行好⋯⋯”

刘英从长衫中掏出一把铜元。放在那只伸出来的手掌中。

他心中有些酸楚,长久不来金华了,金华人民的生活还这样贫苦⋯⋯ 刘英匆匆地出了车站,按照金衢特委的安排,住下旅店后,当晚便到紫

墩巷 15 号省委文委机关住所,找骆耕漠、邵荃麟、葛琴三人了解工作。

骆、邵、葛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刘英,对他多年来在闽浙边同粟裕一起领导和坚持革命武装游击斗争十分敬仰,都惊讶地说:“刘英同志,你怎么来了?”

刘英兴奋地说:“听到这么大的喜讯,我怎能不来呢?” 骆耕漠说:“你是指周副主席要到金华来吗?”

“可不是咋的,”刘英接过葛琴递过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接着说,“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是的。”邵荃麟答道,“消息是从新知书店咱们的秘密交通站传来的, 周副主席已视察完新四军军部,即将从岩寺到达金华。”

新知书店与生活书店,都是中共地下党领导的群众性文化岗哨,也起着秘密交通站的作用。岩寺在安徽歙县,设有新四军兵站(站长忻元锡),是新四军的一个公开联络点,负有来往人员的护送和物资运输任务。兵站初建立时,因为国民党的干扰和封锁,交通条件极差,由于人民群众的支持,局面才有所改观。如上海煤业工会,经地下党员对一些工商业进步人士做工作, 为新四军捐募了七八辆卡车,组成了新四军的交通运输队,往来于温州(是当时浙江通上海的唯一口岸)和岩寺、太平之间,同时也构成传递消息的一条线路。

“这事由我们安排好了,你何必冒着风险,亲自赶来呢?万一发生了三长两短,对革命的损失就太大了。”葛琴担忧地说。

“刘英同志,葛琴说得对,你的人头前几年可是悬过赏的哦,应该特别注意安全才是。”骆耕漠接着说。他们都为刘英这次秘密来金华担心。

“你们看我这身打扮,”刘英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抖了抖长袍,摸了摸墨镜,风趣地说:“像游击司令呢,还是像省委书记?”

邵荃麟说:“都不像,倒像个闯过三江四码头的木材商人或银行大亨。” “哈哈哈哈⋯⋯”刘英爽朗地笑了,笑罢,他严肃地说:“我偶尔化装

外出,倒不怎么要紧。我担心的倒是你们的安全,你们就在省政府的跟前, 长年跟他们打交道,国民党前不久又制定了一整套反动的‘溶共’、‘防共’、‘限共’政策,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你们可要提高警惕呀!”

“刘英同志,请放心,我们的真实身份至今也没有暴露,我们会严守党的机密,注意安全的。”骆耕漠是文委书记,他代表三人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现在就来研究一下,如何欢迎周副主席吧!” 刘英招呼三人坐下,同时将座椅朝前挪了挪。

“好的。”骆耕漠答应道,“金衢特委、金华县委和我们省委文委昨天专门开会研究过。大家商定,由特委负总责,县委具体负责组织群众欢迎, 文委负责进行上层活动。”

“知道周副主席住什么地方吗?”

邵荃麟说:“我已打听清楚了,周副主席在金华逗留期间,将安排在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的宾馆休息,该宾馆位于金华城外的火车站附近,是金华最好的旅社。”

“国民党方面有什么动作?” “国民党省主席黄绍竑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准备派党、政、军方面的上

层官员,在宾馆迎候,还要设宴为周副主席洗尘。”

刘英站起来,沉思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对三人说:“周副主席这次来浙江视察,是我们浙江党内的一件大事。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当然要与国民党的省主席和党、政、军各方面的要员打交道。但他又是我们的党中央军委副主席,将代表党中央检查和指导我们的工作。我们一定要赶在国民党组织的欢迎前面,及早迎接到周恩来同志。”邵荃麟建议道:“是不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我与金华县委的杜麦青同志

负责组织群众,到金华火车站西边公路上的一座小桥侧,欢迎周副主席的专车;另一路由骆耕漠以《东南战线》月刊总编辑的公开身份,去宾馆迎候?”

刘英说:“这个设想是可行的。但欢迎的群众不能是一般的群众,应该是有觉悟的骨干分子和靠近我党的进步青年。”

邵荃麟说:“我明天一早就通知《浙江潮》、《战时生活》、《刀与笔》、省儿童保育会、上海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军人服务部抗日救亡歌咏队、金华读书会等团体,让他们各派出七八位代表好了。”

“行。”刘英转向骆耗漠:“你不要单独一人到宾馆去,应该找几位积极抗日的民主人士一道去。”

骆耕漠回答:“好的。” “日本特务机关和杭州汪伪政权,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会不会也得到消

息,有所行动呢?”刘英缓慢地说,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骆耕漠说:“金衢特委与金华县委尚未接到这方面的情报。”

邵荃麟说:“我们《东南战线》月刊最近接待了一位从杭州沦陷区来的同志,亦未提到日本宪兵队、‘梅机关’以及汪伪的‘四十六号’有什么异常活动⋯⋯”

刘英说:“这种事情是极端机密的,一般人不会知道。”

葛琴说:“也许敌人压根儿也不晓得周副主席来东南前哨视察吧?” “不,我们不能这样估计,这会使我们麻痹大意,丧失警惕。”刘英严

肃地说:“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反动派,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飞机空袭, 武装骚扰,甚至于派人暗杀⋯⋯一定要向接待的同志们讲清楚,即使牺牲个

人的生命,也要保证周副主席的安全!”

邵荃麟说:“我一定把这个精神告诉给大家。”

骆耕漠说:“我决心以鲜血和生命,保卫周副主席。” 葛琴说:“这也是我的态度。”

刘英禁不住激动起来:“等周副主席一到,我们就召开省委工作扩大会议。请周副主席作指示,全面部署今后的抗日工作⋯⋯浙江的革命历史马上就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骆耕漠关切地说:“刘英同志,根据目前的形势,你还不能公开露面。欢迎周副主席。你就不要去了吧!”

刘英答道:“好的,我准备让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汪光焕同志参加。” 就在同一天晚上,在省保安处处长兼 91 军军长宣铁吾的官邸,几个人头

挤在一起,也在商议周恩来到金华的事。

三角眼的密探组长说:“浙江是我们委座的天下,共产党周恩来跑到这里来做啥?”

吊梢眉的特工科长说:“还不是仰仗他那政治部副部长的合法身份,以视察抗日和回绍兴省亲为借口,行联络浙江共党分子之实,煽动民众,蠱惑人心呗!”

“那为什么委座来电,还要求‘热忱欢迎,保障安全’呢?” “这个,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全身陷在沙发中、正吞云吐雾的宣铁吾,从怀中掏出一封电报,扔给了吊梢眉。

几个脑袋一齐凑了上来。

吊梢眉手捧电报如捧圣旨,一字一板地念道:“惕我吾师,奉委座口谕: 周恩来即日来东南视察,并回绍兴省亲,希热忱欢迎,保障安全。严密监视其言行,特别注意浙江异党的活动和黄周会晤。生雨农”

三角眼听了,仍然有些迷惑不解:“又要热忱欢迎,又要严密监视;又要保障安全,又要注意异党活动和黄周会晤。岂不是矛盾吗?”

宣铁吾用右手食指掸了掸烟灰,不耐烦地说:“这就叫政治家风度。文章写在明里,工作做在暗里,又拉又打,外宽内严⋯⋯”

“究竟以哪一个为主呢?” “对于我们来说,当然以严密监视为主。” “哦,我懂了。欢迎的事情,我们不用管,放给黄绍竑他们去做。我们

只要盯牢他们的一切活动即可,稍有越轨之处,立即向委座或戴老板报告⋯⋯”

宣铁吾对这个机械地理解他的意图的下属不置可否,转而向吊梢眉吩咐道:“黄绍竑现在还在天目山,主持沦陷区政治工作队会议,三五天内回不来。关于周恩来明天要到金华的消息,要严密封锁,不让他府邸上的任何人知道。这样,也可以推迟或取消黄周的会晤。”’

吊梢眉恭敬地答道:“是。”

三角眼还没有回过味来,主动关心地问:“处座,黄绍竑不在,是不是你亲自去会周恩来?”

宣铁吾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不去会他。黄绍竑与刘建绪早已安排了第十集团军参谋长徐旨乾与抗敌自卫团司令部参谋长张绍棠二人全权代理了。”

“听说在黄埔军校,周恩来曾当过处座的老师?” “你还有完没有?”宣铁吾将抽了一半的香烟重重地按熄在烟灰缸里,

大声吼道:“我对你多次讲过,不要耍嘴皮子而要用脑子,不要捕风捉影而要抓事实,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三角眼没想到讨了个没趣,连忙闭嘴,不吱声了。

还是吊梢眉会察颜观色,立即转移话题:“报告处座,今日金华街头,发现了一些不明身份者。”此话果燃引起宣铁吾的职业性的反应:“是不是共党分子?有没有他们的省委书记刘英?”“他们稍纵即逝,暂时还不清楚。” “你负责查一查,如发现是刘英或其他首要分子,设法引到无人处,秘

密逮捕。”

“是。” “我估计,共产党肯定要组织一批群众去车站欢迎周恩来,你们得派几

个弟兄混进去。”宣铁吾对另外两个部下说。“是。”

“周恩来将下榻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政府官员明日下午要到那里迎候,你们也跟着去。”

“是。” “至于你,”宣铁吾转向三角眼说,“马上通知省党部调查统计室,就

说是我的意见,要他们从明天开始,将周恩来在浙江的一切活动逐日记录下来,随时准备上报中央,你们密探组配合他们的行动。”

“是。”

3 月 17 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早就空出来的四间上等客房,已被打扫数遍,布置一新。

勤杂工小杨问女招待小方:“你知道新来的客人是谁吗?”

小方是个年轻、爱美的姑娘,正把一束李花插进写字台上的花瓶中,她答道:“不知道。只听说打从重庆来,好像是个大官,待人挺和气的。”

“我可知道他的来历,他叫周恩来,是共产党的大干部。也是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

“你怎么知道的?”

“是《浙江潮》主编严北溟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叫我关照一下你,一定要侍候好周副部长,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去找他。”

“哦,周恩来,周副部长,‘西安事变’就是他去解决的,他可是个大智、大勇、名闻中外的大人物呀!我能够侍候他,太幸福了!”小方沉浸在激动与向往中。

中午刚过,浙江省抗敌自卫团总司令部,国民党省党部、省政府、第十集团军等各方要员或代表,以及民主人士、《东南战线》月刊总编辑骆耕漠等都来到旅行社,等待周恩来的到来。

由中共地下党组织的一批欢迎群众则向城外走去。他们中间,有《东南战线》社的邵荃麟、葛琴、徐进、毛冷,全国青年会军人服务部的沈馥,《浙江潮》主编兼省军管区干部教导总队政治指导室主任严北溟,《青年团结》社的胥哲夫、匡莘芜、杜青野,文化资料室杜麦青、查民愈,县政工队的徐旭,第四区专员公署的王耘庄,《妇女战线》社的丁浩及其他机关人员,还有汪光焕等,约四五十人。他们一直走到金华火车站西边公路上一座小桥的

西侧,才停住。

桃花如火,李花赛玉,烂漫的春色使严北俱十分兴奋。他激动地对邵荃麟说:“荃麟兄,今天的天气也在欢迎周副部长啊!”

“说得对,”邵荃麟答道,“周副部长这次来金华视察,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确实值得我们同声庆贺。”

“你见过周副部长吗?”

“见过。那还是在 1927 年底,在上海。一晃十二年,不知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我不如你幸运,只在斯诺先生写的《西行漫记》中,看到过他的照片。身着戎装,骑在马上,英姿逼人,真一代伟人也!”

汪光焕与杜麦青也在交谈。

杜麦青说:“我们设想,周副主席上午从太平岩寺乘车出发,到金华大约是下午二三点钟;我们还设想,他有可能是坐小卧车或吉普年来金华,那么就会必经此桥⋯⋯”

汪光焕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现在是二点三十五分。怎么还不见车影呢?”

“等一等吧,再过半点钟就会到的。”

这天下午公路上的车辆不多,来来去去的不过是些货车与敞篷车。间或有几个做小买卖的商人经过,也是肩挑、背背、汗流浃背、忙忙碌碌的样子。问问他们看见过小卧车或吉普车没有,都是千篇一律的摇头。过了半点钟, 没有踪影。

又过了半点钟,依然没有踪影。欢迎队伍不由得焦急起来。

邵荃麟问严北溟:“周副部长来浙抵金的通知,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严北溟说:“是第三战区下达给省国民抗敌自卫团总司令部,我从总司

令部听到的。” “按理不会有什么偏差吧?” “我想是不会的。”

汪光焕比别的人更着急,因为这批欢迎群众名为抗敌自卫团所组织,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起主导作用。他受刘英委派,做这支队伍的暗地组织者, 最关心的莫过于周副主席的安全了。

他问杜麦青:“不至于出什么事吧?”

杜麦青答:“不至于。”他嘴上如此说,心中更没底。

终于出现了一辆吉普车,但方向不对,是从金华火车站那边开过来的。车子开到小桥边,“嘎”的一声停住了,从车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对严北溟招呼道:“严先生,周副部长久等不到,在旅行社迎候的人都等急了,张参谋长派我到前面去看看。”

严北溟认得那人是自卫团司令部的马副官,忙回答:“马副官,你去看看最好,说不定还能接到周副部长呢!我门仍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随着“唿隆”一声,吉普车开过小桥,向兰溪方向驰去,迅速消失在前方迷濛处。

人们继续等待,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方始见到车影,近了,近了,略有疲惫的人们又兴奋起来,争着拥上桥头。

汪光焕问杜麦青:“你看是吉普车吗?”

杜麦青年轻,眼睛尖,答道:“是吉普车。”“几辆?” “一辆。”

“怎么是一辆?”

严北溟走过来说:“好像就是刚才那一辆,是马副官回来了。” “马副官的车?”人们的心头不由得一沉。那车越开越近,看得清车头

的国旗与党徽,随着“嘎”的一声,车停在小桥上,跳下来的果然是马副官。“怎么,没迎到?”严北溟问。

“是的,没迎到。”马副官答。

这时,从火车站方向传来了摩托声,尘土过处,一个勤务兵高叫道:“严先生,马副官,总部刚刚接到兰溪来电:‘周今日不能来金’。张参谋长叫你们回去,让欢迎队伍解散。”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