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拜望姑父王子余
下午 3 时半,一架印有红膏药标记的日机出现在绍兴上空。它是怎么来的?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是否与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蒞绍有关?谁也不知道。
“呜——”警报声紧跟着响起。恰似一把刀子,裁开了绍兴古城的平静; 又像一股旋风,把十几万颗心刮到了空中。
周恩来刚刚返回具商会。听到警报,立即令邱南章、刘九洲带上皮包、皮箱避入屋后防空室,而他自己却留在房内,沉着地翻阅文件,思考问题。警报解除后,周恩来派邱南章外出寻访姑父王子余,并查找周家“百岁
堂”。
5 时许,贺扬灵到县商会邀请周恩来晚上去龙山越王殿参加座谈会,周恩来欣然应允。
5 时半,周恩来偕同邱南章、刘九洲步行去火珠巷板桥 3 号,拜望姑父王子余。
王子余系秀才出身,在辛亥革命前,由蔡元培介绍加入过同盟会和光复会。早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就在绍兴创办了第一张铅印的《绍兴白话报》,以后又与刘大白等创办了《绍兴公报》。他与徐锡麟、秋瑾是莫逆之交,一起参加过浙皖联合武装起义。绍兴城内轩亭口的秋瑾纪念碑,就是王子余倡导督造的。王子余在中国银行工作多年,当过行长。退休后,又挑起《绍兴县志》主编的重负。他为人正直,是非分明,敢于主持正义,在绍兴声望颇高。加之喜好藏书,搜集文献。
王子余敞开大门迎接周恩来。他有 14 年没见到这位侄子了,但见恩来穿草黄色军装,背三角皮带,一脸英气,心中十分高兴。
周恩来见到这位可尊敬的长辈,也很激动,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姑父。”
“姑父我已经老了!”王子余摸了摸斑白的鬓发说,“长江后浪赶前浪, 一代新人换旧人。恩来呀,现在可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
“听说姑父在主编《绍兴县志》,那可是利乡、利民、功德无量的一件大事呀!”
“蜀中无大将,廖化打先锋。滥竽充数,聊为补白而已。” “姑父过谦了。”
“哈哈哈哈⋯⋯”
进入厅堂,周恩来向相继前来会面的亲友一一问好。然后,跟着王子余到起坐间瞻仰姑母周桂珍的遗像。
周桂珍由父亲周殿魁作主,许嫁给他的同事、淮安(山阳县)钱粮幕府王庸吾的次子王子余。1894 年在淮安完婚,婚后即随王子余回原籍绍兴。她虽说是大家闺秀,但顾大局,识大体,从不阻挠王子余的进步活动。辛亥革命后,王子余出任第一任嵊县知事,因经费无着,周桂珍曾将自己的嫁奁首饰让王子余变卖,抵充公用。周桂珍生有二女四子,于 1912 年生第五个儿子时得产褥病去世。
周恩来望着姑母的遗像。
他点上“大金铳”,插在姑母遗像前的香案上,轻轻念道:“祝姑母在天之灵安息⋯⋯”接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王子余及其子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都深为他居高位而犹重亲情的精神所感动。
当晚,王子余设便宴款待周恩来。应邀作陪的有地方著名人士张天汉、沈复生、王铎中和《绍兴民国日报》记者宋山,还有王子余的长子王贶甫。王子余说:“前几天就听说你要回绍兴探亲、扫墓,我还不怎么相信。
前线吃紧,国事日多,公务繁忙,你哪有空闲回来呀!今天下午邱副官找到我家,又找到‘百岁堂’,才知道你真的回来了,亲友们都非常高兴。”
周恩来问:“姑父,‘百岁堂’的长辈们都好吗?”“好,都好。现在住在那里的,有你的族曾祖周希农、周文炳,族叔周云峰、周金麟等,他们的身体都还不错。他们都想来看看你哩!”
“不敢当,哪有大看小之理?还是明天我去看看他们这些长辈吧!” 沈复生是同盟会会员,他离座举杯,对周恩来说:“周副部长,你身居
高位而不忘亲友故旧,日理万机而拨冗返乡扫墓,其志可嘉,其情感人,请让我借花献佛,以这杯水酒表示我的敬意。”
“哎呀,沈老,快请坐下,你是我的前辈,应该由我向你敬酒才对。” 周恩来连忙站起,慌不迭地辞谢道。
“马齿徒长,能者为师,我看还是不拘形式,干了这杯吧!” “既然如此,恩来就僭越了。”周恩来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轻轻叫道:
“干!”
沈复生一仰脖,空了酒杯,响亮地说:“干!”“好哇!”席上众人都鼓起掌来。
王子余问内侄:“恩来,你觉得这酒怎么样?”周恩来拿过酒瓶一看, 惊讶道:“哦,花雕?我有不少年没有喝过了。”
“你知道花雕酒的来历吗?” “知道一点,不详细。姑父,你给讲讲吧!” “花雕酒是绍兴老酒中的一种,从古代‘女儿酒’演变而来。《投荒杂
录》中有一段关于女儿酒的记载:‘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候女将嫁,取供贺客,谓之女酒。’《浪迹续谈》中则记有:最佳者名女儿酒。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即开酿数坛,直至此女出门,即以此酒陪嫁。其坛常以彩绘,故名‘花雕’。现在,花雕是一种别具一格的装璜,坛壁画有五彩缤纷的山水,栩栩如生的人物、花鸟或民间神话故事,如八仙过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嫦娥奔月、貂婵拜月、昭君出塞、西施浣纱等。也有用石膏塑成而加彩色的,图案富丽堂皇,灿烂夺目,惹人喜爱。古时花雕多装大坛, 有 50 公斤和 25 公斤等,现因战乱,规格不统一,产量也少,但作为上等礼品、喜庆宴会的传统还没有变。”
“姑父,你讲得太精彩了!看来,这花雕酒是绍兴的特色酒,等抗日战争胜利后,应该大批酿造,供应全国以至于全世界。”
“既然如此,那就多干几杯如何?”王贶甫提议道。 “不行,不行,晚上 7 时,我还要去龙山越王台参加三区贺专员召开的
座谈会哩!”周恩来摆了摆手。王子余说:“贶甫,你不要劝恩来了。那贺扬灵不是易处之辈,善用心机,好使权术,恩来真得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以便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提到贺扬灵,大家的话就多了。
沈复生说:“贺扬灵字培心,江西吉安人。祖与父都是前清秀才,拥有
大量田产。由于武断乡曲,为恶一方,在十年内战时期,他父兄都被当地农民群众以恶霸地主罪名镇压。贺扬灵对贵党颇有怨言。”
王铎中说:“贺扬灵于民国十四年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中国文学系,曾留学日本一年。回国后,在某大学充当讲师。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他投靠陈果夫,获得了江西省党部委员的头衔。不久,国民党中央党部把他调赴安徽省任党务整理委员一年。此公善于钻营,又认识了陈铭枢等。由于他的一套奉迎手腕,赢得了陈铭枢的赏识,迁交通部充主任秘书。黄绍竑调掌内政部,贺又投在黄的门下,一度充当随员同往内蒙古考察行政。日夕相处,又博得黄绍竑的器重。抗战军兴,黄绍竑二次主浙,任省政府主席,贺扬灵也由绍兴区专员兼县长,晋升为省府委员。后又向黄绍竑建议,浙西“地处前线,宜统一事权’,自告奋勇,争取做浙西行署主任,黄绍竑再度满足了他的要求。”
宋山说:“贺扬灵出任浙西行署主任不久,就提出了‘敬老尊贤,抢救青年’的口号。据说,第一点是对付汉奸的,防止汉奸利用一般老年人;第二点是针对贵党的,他说:‘青年人害思想病,不归杨,则归墨,如不抢救过来,会被共产党抢去的。’他还对青年说:‘你们既不要吃敌伪的假药, 沦为日本的奴隶;更不要吃共产党的毒药,沦为苏联的奴隶。’只有他的药才是‘良药’,可以‘保证中国复兴’,和‘青年们心身健康’。他还对青年们发誓:“此心天地,此身党国,此志孔孟,此行禹墨。’并把这四句话刊登在《民族日报》的报头上。”
张天汉说:“贺扬灵的书法不错,惯用偏锋,自诩有‘横扫千军’之力。也能画墨梅和蟹。平时喜阅古典文学,唐诗宋词元曲都能讲上几句。吟咏专写古风,用仄韵,印有《劈天集》一本,用以结交文人名士,相与唱和⋯⋯”
宋山不同意张天汉的看法,认为,“舞文弄墨,乃是贺扬灵的处世伎俩; 结交文人名土,是装璜门面,收买人心!”
张天汉说:“贺扬灵这个人毛病是有一些,但古文修养、书画功底,在绍兴还是数得着的。”
“我看他赶不上曹天风⋯⋯”
王子余怕争论引起不和,连忙转开话题:“恩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又在国民政府供职,我们还是请他讲讲当前的时局吧!”
沈复生说:“好,正合我意。”
王铎中与王贶甫也说:“我们也想听听对目前形势的分析。”
周恩来吃了一口菜,简述道:“日本侵略者想侵吞全中国,他们是做了长期准备的,在一段时间里,会夺去我们的一些地方。但是,他们走到哪里, 哪里的老百姓就反对,使他们不得安宁,现在是敌强我弱,我们要做好长期抗战的打算,用游击战的办法拖垮敌人,等全面反攻的时机一到,就把日本侵略者统统赶出去,连东北三省也要收回来。”
宋山问:“你们八路军所在地区的情况怎么样?”
周恩来说:“我们那儿还可以。不论是工人、农民、青年、妇女、知识分子和开明士绅,只要不是当汉奸的,都在民主政府的领导下,组织起来, 从各个方面支援抗日战争,人民对抗战怀着必胜的信心。绍兴地临前线,条件比北方好得多,可惜没有认真向这方面去做。我相信以后你们这里的民众也会起来,走上全民抗战道路的。”
大家都说:“有道理。”
这时,王子余之孙王戍跑进来对他爹王贶甫说:“阿爹,门外有两个戴呢帽、穿短衫的人,站着不走,鬼鬼祟祟的,看样子很不地道。”
“会不会是贺扬灵派来盯梢的?”一朵乌云飞上王贶甫的脸,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王铎中说:“很有可能。贺扬灵当党务委员那年,就采用过这个办法, 整掉了许多有识之士、有用之才。”
宋山补充道:“改编‘长超部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该队李队长是吴兴人,湖州师范毕业,原在太湖边上,集合长超一带的农民百余人进行游击 ,人称‘长超部队’。因受敌围攻,移驻孝丰,等待机会,重返太湖。贺扬灵派人盯梢、侦察,获悉李某思想进步,富有革命精神及其出身情况, 深恐发生意外,便借用调山检阅之名,将其改编为行署特务营‘吴兴队’, 另派官佐带领。李见人枪俱失,空有两手,只好下山他往,另图发展去了。”
“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张天汉也着急起来。
沈复生激于一腔义愤,慨然道:“干脆,我出去,把这二人撵走算了!” “使不得,那会引蛇出洞,引火烧身的!”张天汉胆小,反对剧烈的行
动。
“难道就任其胡为?罢了不成?须知这被盯梢的不是一介布衣,而是中央政府堂堂的部长呀!”沈夏生刚烈,火气溢于言表。
周恩来坦然地说:“不要紧的,他们有他们的事,我们说我们的话。” 王子余对这位内侄的从容、镇定与成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说:“恩
来说得对,谅那些宵小也不敢把我们怎么的,还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吧!”
大家都说:“好。”
王子余举起筷子,敲敲碗边,说:“哎呀,光顾了说话,菜都没有动, 难道各位回家还要再吃一顿吗?”
大家都笑着,举起了筷子。 “周副部长,”沈复生问:“老朽想提一个问题:这一桌菜中,你最喜
欢吃的是哪几样?”
“绍兴霉干菜,”周恩来说,“其实这种叫法名实不符。因为无论制作过程和成品都无‘霉’的特点,也不像绍兴腐乳有个发酵过程,所以称‘霉豆腐’,名实相符。大概因为绍兴人喜欢吃霉过的食品,如霉面筋、霉毛豆、霉苋菜粳、霉菜头等,干菜并不霉,却以讹传讹,冠以‘霉干菜’了。”
“说得对。”
“听说鲁迅先生喜欢用‘笋煮干菜’做汤,我则喜欢吃‘干菜炖猪肉’, 但是只会吃,不会做,沈老可否见教?”
“干菜即菜干,用油菜制成的叫‘油菜干’,用芥菜制成的叫‘芥菜干’, 用白菜制成的叫‘白菜干’。‘干菜燉猪肉’应选用上等鲜美的芥菜干,切成寸条状,将肉洗净,切块,最好选用带皮五花肉,拌以母子酱油与其他调味品。等肉吸收酱油后,一层肉一层干菜铺好,放在蒸笼里蒸一小时左右, 肉已酥软,带有干菜清香,吃起来酥而不腻,鲜而不咸,菜干油润鲜嫩,确系‘过饭’的佳肴。而干菜切碎拌以笋干,煑成笋煮干菜,是上等汤料,盛夏季节,尤为佳品。”
“听君一席言,胜读烹饪书呀!”
“周副部长过誉了。” “恩来,你还喜欢吃什么菜?”连王子余也兴致勃勃地发问。 “霉千张。”周恩来挟了一筷,吃了一口,赞扬道:“闻闻臭,放到嘴
里倒很香咯!”
“哈哈哈哈⋯⋯”大家又欢畅地笑起来。便宴后,周恩来与亲友们商量次日扫墓一事,决定上午先到“百岁堂”看望长辈与亲友,然后偕同部分亲友,一起乘船去涂山鸭嘴桥、石旗唐家岙、外王狮子山祭奠祖茔。至于船只, 由王贶甫找绍兴县县府事务主任郑冠堂准备。
王子余说:“你们周氏家谱在‘百岁堂’,由你的族曾祖周希农保管。前两天他翻阅了一下,上面只有你父亲周懋臣公的记载,没有你周恩来的名字。”周恩来说:“那是因为我出生于淮安,青年时期便外出参加革命,社会几经变乱,因此名字尚未入谱。”“这次回来,你准备入谱吗?”
“准备入谱。” “那就好。”
周恩来还打听了绍兴名胜古迹大禹陵的情况。王贶甫告诉他:“刚刚修整过。明日扫墓完毕,可以乘船去瞻仰一番。”
周恩来高兴地说:“大禹是中华民族的代表,大禹陵与禹王庙是名闻中外的古迹,明日能去那里瞻仰一下,便不虚此行了。”
日程与细节商量完毕后,周恩来给族曾祖周希农写了一封信,请他代办明晨的祭席与午餐。其文如下:希农太公公赐鉴:
兹派人呈上国币百元,请代办明晨祭席四桌,并于午间代请宝[保]佑桥本家各长幼午餐,烦渎之请,容明晨面谢。专禀,敬请晚安
曾侄孙周恩来叩即晚这封信,当晚就送到了“百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