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罗店的造访
3 月 18 日,周恩来一早就醒来了,艰苦的战争环境与日理万机的繁忙, 使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打开窗户,听到了婉转的鸟鸣,闻到了扑鼻的花香,精神不觉为之一振,伸开两臂,作了次舒展。勤杂工小杨正在清扫庭院, 亲切地向周恩来招呼道,“周副部长,你起来了,我马上告诉招待小姐给你打洗脸水。”
“谢谢你,小师傅,这些事情我们自己会做的,不麻烦你们。”
周恩来的话使小杨颇为吃惊:“侍候人是我们份内的责任,怎么叫‘麻烦’呢?”
“小师傅,你领会错了,人与人的关系是平等互助的关系,不是侍候与被侍候的关系。我们反对压迫、剥削与歧视,提倡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小杨第一次听到这种提法,感到十分新鲜。
这时,走廊上响起了争执声: “这壶,应该我来拎;这盆,应该我来端。”“不,你不用管,全部交
给我好了。”
周恩来走出门外,发现是自己的警卫员刘九洲抢了女招待小方的活计, 便微笑道:“方小姐,他年轻力壮,身体好,你就让他干吧!”
小方诧异地说:“你们是贵人,也干这种下人干的活计?” “人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的不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真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官⋯⋯”小方在心中嘀咕道,不禁肃然起敬。
从 8 时开始,来访者便络绎不纶。先有龙泉民众教育馆东乡分管主任蒋克伦进见,继有第十集团军参谋长徐旨乾、新四军科长张金铎夫妇、曾秘书、军人服务部歌咏队队长刘良模、严北溟等人入内会谈⋯⋯不到一小时的功夫,桌上的名片就放了一大堆。9 时整,邱南章又拿进来一张名片,向周恩来报告道:“省保安处的杜科长求见。”
严北溟说:“他是宣铁吾的心腹与智囊人物,大概是代表宣铁吾来拜见周副部长的。”
徐旨乾是炮筒子脾气,一听到“宣铁吾”的名字就反感,他说:“宣铁吾是周副部长的学生,学生不来见老师,却派个特工科长来,这算哪门子事? 依我看,干脆给他碗‘闭门羹’——不见!”
周恩来摇摇头说:“不,还是要见的。我来浙江视察抗日工作,不管什么样的人物都得打交道,何况他代表宣处长,在礼数上可不能让人家挑毛病。”
严北溟脑子灵活,建议道:“他来了,还可以问问他,宣铁吾干什么去了?”
徐旨乾想了想,说:“那也好。”
随着邱南章的一声“请”,吊梢眉西装笔挺地走了进来,对着周恩来连连鞠躬道:“周副部长好,周副部长辛苦了!”
周恩来礼貌地说:“一切为了抗日,谈不上辛倒是徐旨乾心直口快,不待吊梢眉坐稳,立即发问:“你们的宣处长哪里去了?他的老师来了,怎么也不来看看?莫非是居官自傲架子大吧?”
“哪里,哪里,宣处长本来昨天就要到车站去接周副部长的,因为前线
出了点事,他连夜赶到诸暨去了。临走时再三关照属下,务必做好接待工作, 保障周副部长的安全。”吊梢眉连忙解释道。
“那你今天是代表宣处长来的啰?” “不敢当,有这么点意思。” “你准备怎样保障周副部长的安全呢?”
“周副部长不是要到下边视察。还要到绍兴去省亲吗?我准备全程陪同
——”
严北溟想到昨夜三角眼的活动,分明是以“保障安全”为名,行“严密监视”之实,心里着急起来,便打断吊梢眉的话说:“‘全程陪同’就不必了,周副部长所有的活动,都由抗敌自卫团总部与省政府安排。”
吊梢眉不满地瞪了严北溟一眼。他素来就讨厌这个左倾分子,把严看做是黄绍竑的笔杆子与“高参”。心里想:你小子跳吧,等周恩来走了,老子不收拾你才怪哩,但在嘴上却说:“严主任有所不知,这保卫工作与政治指导室的工作是不一样的,必须由我们这些专人负责。再说我们宣处长又是抗敌自卫团队的副司令,抗敌自卫团总部的事也就是我们的事⋯⋯⋯
“哎呀,你这弯弯肚肠怎么有这多弯弯理由?!”徐旨乾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不客气地打断道:“告诉你吧,这陪同、警卫、保护的任务,张绍棠张参谋长早作安排了,用不着你脱裤子放屁,多管闲事!”
“此话当真?”吊梢眉了解徐旨乾的脾气,不敢与之较真章,硬碰硬, 他有点傻眼了。
“这是真的,张参谋长今早对我说的。”严北溟一心为了周恩来的安全, 无意却暴露了自己。
吊梢眉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警报响了,尖脆刺耳的哨音旋过城市的上空,带起惊恐不安的声浪,顿时引得金华一片混乱。
“日寇飞机进城了!” “据说轰炸的重点是党、政、军。” “快跑呀,再不跑就没命啦!”
呼喊之声不断传来,吊梢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腿向门外奔去,但他刚跨出几步就站住了,因为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动,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瞧着他, 瞧得他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原座,搭仙道:“这年头,听到警报就跑防空洞,已成为条件反射⋯⋯我看这日寇飞机是冲着周副部长来的,是不是请周副部长到后院防空洞里暂避一时?我们大家也跟到那边去吧!”
徐旨乾却说:“请问杜科长,你怎么知道这飞机是冲着周副部长来的? 难道你与日本人通过电话?”
严北俱也附和道,“是呀,保安处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不错,曾经受到过委座的嘉奖,周副部长到金华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吊梢眉暗叫一声:“糟了!”由于自己的不慎失态,让这二人抓住了辫子,不觉为之语塞。
周恩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解围道:“杜科长叫我们防空,也是一片好意,你二位就不必追究那些细微末节吧!”
周恩来的副官邱南章说:“既然拉响警报,说明敌机已经入侵,大家还是到后院去躲一躲为好。”
“好的,好的。”人们应答着走出房间。狼狈不堪的吊梢眉乘机溜走。一会儿功夫,房间里只剩下周恩来、邱南章、徐旨乾、严北溟 4 个人。
严北溟关切地说:“周副部长,你不去防空洞避一避?”
周恩来说:“不了,据我在重庆的经验,这警报有预报、正报、解除等多种,由于情况来源不一,有的警报也不一定正确,我们不必把它太当一回事。现在人少,正好去抗敌自卫团总部拜会张绍棠参谋长,商议一下去罗店造访的事。”
果然不出周恩来之所料,当人们散去不久,消息传来:刚才的警报是假的。
周恩来在马副官的陪同下,到抗敌自卫团总部会见了张参谋长与杨处长。
张参谋长说:“黄主席尚在天目山,主持沦陷区政治工作队会议,罗店的黄公馆是不是就不要去了?”
周恩来说:“我与季宽先生有过约定,到浙江后一定要好好畅谈几次。我已经到达金华,怎能不去他府上拜访?听说有人想推迟甚至取消黄周会晤,我看去罗店就更加必要了!”
“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安排。”
罗店在金华郊区,离城 15 公里。黄绍竑会馆位于罗店东山岗,由于战时条件有限,建筑比较简陋,但靠山面坡,林木扶疏,风景优美宜人。
这天过午,黄绍竑的副官陈亦南正在客厅看报,突然听到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连忙跑出门外,但见二辆军用吉普、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从轿车里走出一个穿黄呢军装、佩中将衔的将军来。
陈亦南一阵激动,欢呼道:“周副部长,你已经视察完新四军军部,到金华来了?”
周恩来与陈亦南握了握手,高兴地说:“我是昨天傍晚到达金华的。季宽先生有消息吗?”
“黄主席昨天下午刚刚来电,询问周副部长你到达金华没有,只待副部长一到,他马上下山,赶来与你会晤。”
“季宽先生不是在主持沦陷区政治工作队会议吗?不必打扰他了,还是我去天目山找他吧!”
“这怎么行呢?此去西天目,要经过兰溪、建德、淳安、分水、于潜, 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有的路段还得弃车步行⋯⋯这怎么行呢?”陈亦南双眉一皱,犯起难来。
“陈副官,你是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吧?”周恩来抡了抡胳膊,踢了踢腿,微笑道:“老实告诉你,我的身体结实着哩!要不信,你可以跟我比试比试⋯⋯”
二辆军用吉普中的人均已下车,有马副官、邱南章、刘良模、邵荃麟、翟毅(中共金衢特委青年部长兼金华县委书记,公开身份是《浙江潮》编辑)、匡辛芜(共产党员,公开身份是《青年团结》周刊主编)、徐进(共产党员, 公开身份是《东南战线》编辑)等。
刘九洲始终跟在周恩来的身边。这时插话道:“陈副官,我们周副部长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雪山、草地都过来了,还在乎到西天目山这点路程吗?”
众人都说:“小刘讲得对!”
周恩来笑着埋怨道:“小鬼,不要耍贫嘴!”
陈亦南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说:“好吧,那我护送你去。什么时候出
发?”
马副官接口道:“明天上午 10 点钟,总部派我护送周副部长,咱们一起去。此事其他部门尚不知道,张参谋长要求严格保密。”
“好的,今晚我便电告黄主席。”陈亦南一边答应,一边请大家进入客厅,落座,献茶。又应周恩来之请,带领他们在黄公馆周围走了一圈,就某些情况作了介绍。
黄公馆里有一个鱼池,面积不大,但清可鉴人,黄绍竑公余常常来这里垂钓,是个幽僻、安静的地方。
在鱼池边,周恩来同陈亦南拉起了家常,问陈是哪里人?家庭情况如何? 陈亦南就谈了怎样从广西家乡出来,现在当上黄绍竑的少尉副官的经过。
周恩来说:“看来,季宽先生还是挺器重你这个小同乡的嘛!”
陈亦南说:“所以,我很感激黄主席的知遇之恩。中国有一句俗话,‘士为知己者死’,为了黄主席的大业与安全,我将竭诚努力,不惜一切⋯⋯” “难得你有这份忠诚,季宽先生能找到你这样的副官,也算不错了。” “黄主席是个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人。在杭州,各方面的条件还可以;
日本鬼子来了,把我们赶到金华罗店,吃住都不方便,近来他比过去瘦多了。”周恩来点点头说:“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只有团结起来,
一致抗日,中国才有出路,家庭才有保障,个人才有前途。你尽一切努力照顾好季宽先生,是对的,是符合抗日这个大方向的。”
“可有人却不这样看,还在重弹‘攘外必先安内’的老调⋯⋯黄主席每干一项工作都要遇到重重困难与阻力。去年 6 月,竟有人背着他打报告给蒋委员长,说‘本任政府声名狼藉’,以致于委座来电批评,黄主席一气之下向中央提出了辞呈,幸亏委员长多次慰留,总算没有卸任。”
“这说明:坚持团结抗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们的每一步胜利都需要斗争,与日本帝国主义斗,与汪伪反动势力斗,与我们队伍中的投降派斗,与一切分裂主义的倾向斗。同时注意团结,团结最广大的人民,团结所有拥护抗日的党派与团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周副部长,你讲得太好了!”陈亦南激动地说。
与此同时,在鱼池的另一侧,在假山下,邱南章与邵荃麟、翟毅、匡辛芜,围坐在一张石桌边,轻声地商量着什么。
邱南章问:“刘英同志到金华没有?”
邵荃麟答:“刘英同志是前天到的,他正急着要见周副主席哩!因为国民党特务对他盯得很紧,他不便于公开露面,只好托我来请示会面地点与联系办法。”
“周副主席也急于要见到他,今天一早就吩咐我,乘来黄公馆的机会, 找你们几个商量。”
匡辛芜说:“会面地点就在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好了,白天人多不方便可以改在晚上。”
翟毅反对道:“不行,旅行社早让保安处控制了,从掌柜到茶房多换了他们的人。原来的工作人员只剩下勤杂工小杨与女招侍小方等不几个。要不是严北溟严先生与张绍棠张参谋长坚持,这几个人也换了。”
邵荃麟想了想说:“新四军张科长、曾秘书他们不是住在大东旅社吗? 何不以探望张、曾等人为由,把会面地点定在大东旅社呢?”
翟毅眼睛一亮,高兴地赞成道:“大东旅社好,张科长、曾秘书他们是与周副主席一起到金华的,周副主席原拟住在大东旅社,从旅行社走到大东旅社去看他们,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匡辛芜也同意道:“还是大东旅社好,张科长、曾秘书都有新四军的合法身份,到时候还可以派几个人在屋外站岗,保证会见的绝对安全。至于会见的时间嘛——”
“就定在今天晚上!”邱南章接过匡辛芜的话头说:“今天晚上,张绍棠参谋长与徐旨乾参谋长要分别代表黄主席与刘总司令宴请周副主席,席散后我陪同周副主席来大东旅社,刘英同志则请你们通知。”
“ 好 !” “就这么办。”
其余三人十分愉快地答道。
恰在此时,张副官从外面进来,找到了鱼池。
他对邱南章说:“邱副官,周副部长不是想游双龙洞吗?我已找来轿夫, 备好轿子,请你转告周副部长,可以去了。”
邱南章忙绕过鱼池,将张副官的话转告给周恩来。周恩来问陈亦南:“双龙洞离这儿远不远?”
陈亦南答道:“不远,就在北山。” “就是你们屋后这座最高的山吧?” “是的。它实际上是金华山与赤松山的合称。金华山又名长山、常山,
是我国道教的第三十六洞天;赤松山传说为晋代皇初平得道之处,初平号赤松子,所以叫赤松山。最高峰 1308 米,风景区位于 500—800 米之间,面积
约 2.5 平方公里。这里的地质为流纹岩区,周围有石灰岩显露,水溶后形成许多千奇百怪的岩洞,著名的有双龙洞、冰壶洞、朝真洞,合称北山三洞。其他古迹,还有智者寺、鹿田书院等。”
“哎呀,看不出来,陈副官你年龄不大,知识蛮丰富的嘛!” “哪里,哪里,这都是黄主席栽培的结果。他喜欢游山玩水,每到一处
都要搜集有关该处名胜古迹的志书、资料,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季宽先生这个爱好,我早有所闻。双龙洞,你们一定常去啰?” “去过不止一次。它是北山三洞之一,由于洞口两侧的钟乳石像龙头,
所以叫双龙洞。它分外洞与内洞两部分。外洞石质腻洁,纹如肌理,有冬暖夏凉之妙;内洞钟乳极多,千姿百态,使人留连忘返。内外之间有一条 12 米长的水道,有巨石横其上,必须仰卧轻舟,方能牵引人内。古人有诗说: ‘洞中有洞洞中泉,欲觅泉源卧小船’,历来誉为‘水石奇观’。”
“洞中采光程度怎么样?” “还不行,黑咕隆咚的,要点汽灯火把。” “双龙洞附近有旅馆、饭店没有?” “目前,都没有,只有几家民居,做点香烟、糖果的小买卖。” “那么,平时去玩的游人也不多了?” “是的。这与交通不便大有关系,都是山路,又窄又陡,一般来游的人
都得坐轿子。” “如果把山路改成公路,在洞内装上电灯、汽灯等照明设备,再在洞外
盖上几家旅馆、饭店⋯⋯你觉得怎么样?” “那就太好了!”陈亦南高兴得叫起来,“到那时,游客将大大增加,
穷人也可以光顾双龙洞了。”
看到陈亦南略带天真的喜色,周恩来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等打败日本鬼子,等抗战胜利,你来办这些事情怎么样?”
“那敢情好。我一定要把双龙洞,不,是整个北山建设成为最美丽、最舒适的风景旅游区⋯⋯不过,这一定要得到黄主席的批准。”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替你跟季宽先生说去。季宽先生会批准的。即使情况有所改变,不批准你留在金华,也会批准你上别的地方。像双龙洞这样需要建设的风景名胜,在咱们中国是相当多的⋯⋯英雄永远会有用武之地。”
“周副部长,你讲得太好了!”陈亦南又一次沉浸在激动之中,他感到周恩来既平易近人——这一点在国民党高级军官中是很少见的——又见识高远,跟这样的伟人接触,心胸会变得开阔,思想会变得高尚,自己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
离开黄公馆的时候,邱南章悄悄地向周恩来汇报了与邵荃麟等人商量的意见,周恩来原则上同意,希望他们考虑得再细一点,充分估计到一切可能性,务必保障好刘英同志的安全。
在春日午后的太阳照耀下,一行人向北山双龙洞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