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切为了抗日”
就在欢迎队伍解散不久,标号为 07、203 的二辆大卡车出现在公路上。车里乘坐的有周恩来、随行副官邱南章(原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桂林办事处少校科长)、警卫员刘九洲,以及新四军曾秘书、科长张金铎夫妇、中国茶叶公司屯溪分公司主任章秋阳、新四军速记员吴波等。
原来从皖南云岭到浙江金华,道路崎岖,要涉河越岭,经茂林到太平县后,才有公路通车。周恩来到太平时,发现附近有国民党驻军,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当机立断,同随行人员一起乘新四军兵站预先准备好的二辆大卡车,直奔金华。6 时进城,在大东旅社开了三个房间。
虽然经过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周恩来却无一丝一毫的倦意。他兴致勃勃地说:“谁跟我到军人服务部去一趟呀?”
“我去!”
“我去!”
好几个嗓门同时应答着,随行人员中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有的是青春的热情与旺盛的精力。
军人服务部在金华铁岭头 10 号,刚进门,就碰到该部歌咏队队长刘良模。刘惊喜地说:“周副主席,骆耕漠和邵荃麟他们等你一下午了!”
“是吗?”周恩来也有些意外,他急着来军人服务部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的,连忙说:“快把他们请来!”
骆、邵二人闻讯,别提心中有多么高兴。邵荃麟虽因肺弱,身本不好, 但仍喘着粗气,不断加快步伐。
铁岭头 10 号原是教会的房子,环境优美,地方宽敞,里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只留有看房子的人。刘良模因有教会关系。得以借用为军人服务部的住所。刘的办公室虽然比上海居民普通洋房的客堂大一些,但放了一张大写字台后,也只能坐五六个客人。邵、骆二人赶到时,室内已有十多个人,全部站立着,房间显得很挤。
邵荃麟一眼就认出了周恩来:身穿黄呢军服,肩披军大氅,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双雪亮的眸子,由于刚刚刮过胡须,下巴上和脸颊边青里泛红,不觉热血翻涌,紧走了几步,一把握住了那双向他伸过来的大手,激动地说: “周副主席,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周恩来摇了摇对方的手,高兴地说:“荃麟同志,我们大概有 12 年没见过面了吧?记得那次分手时是在上海⋯⋯”
“周副主席的记忆力真好!”邵荃麟赞叹道,抽出一只有手,将骆耕漠拉到写字台前,向周恩来介绍道:“他就是骆耕漠,公开身份是《东南战线》月刊总编。”骆耕漠向周恩来鞠了一躬,说:“周副主席,路上辛苦了!”
周恩来微笑道:“我们再辛苦,也不如你们坚持在抗日前哨的同志辛苦呀!”说着朝对面一位同志一指:“你看看他,是不是你在上海就相识的老朋友?”骆耕漠眼睛一亮,这不是章秋阳——章乃器的胞弟吗?不禁喜出望外:“秋阳兄,你什么时候到的金华?”
见到老朋友,章秋阳也很高兴:“才到不大一会儿。我是同安徽省地方银行的一位稽核一起来金华出差的,正好与周副主席同路,顺便也参加了护送的工作。”
骆耕漠想起了在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的人,忙对周恩来说:“周副主席,
旅行社里已为你准备好了房间,还有十几位国民党省级党政军要员在等着迎候你呐!”
周恩来问:“要员中有哪些人?” “有省抗敌自卫团总司令部参谋长张绍棠、第十集团军参谋长徐旨
乾⋯⋯”骆耕漠扳着手指头,一一报告道,“他们中午就到了旅行社,一直等到现在,你再不去,他们就要散了。”
周恩来笑道:“他们大概不会想到,我会一竿子插到底,插到金华的基督教军人服务部刘良模队长这里来了。好吧,我们现在就去旅行社。”
房子里的人都开始往外走。
周恩来走到门边,指着一台家用式木盒大收音机,对刘良模说:“良模同志,你们有大院子,有小花园,有收音机,真有点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的味道,工作条件不错嘛!”
刘良模说:“多承周副主席夸奖!我们的工作刚刚开始,繁重的任务还在后头哩!”
周恩来走到院子里,接着说:“军人服务部和歌咏队都是抗日必需的重要工作。组织群众学习抗战歌曲,用歌声来激励人民的抗日情绪,很受广大群众欢迎。你们要努力克服艰难险阻,好好地干!”
刘良模和队员们齐声说:“我们决不辜负周副主席的教导,一定加油干!”周恩来微笑着点点头,步出 10 号大院,向大家挥挥手,便登上了停在门
前的大卡车。
尘头起处,刘良模和队员们一叠声地喊着:“再见!再见!”
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宾馆。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的国民党浙江省党政军要员们已经走掉了一部分,但张绍棠、徐旨乾二位参谋长尚未走,从城外公路小桥处回来的严北溟、马副官也在这里,他们听到周恩来已到金华的消息都很兴奋。
会见是在热烈盼气氛中进行的。因为天色已晚,张、徐二位寒暄了一阵就告辞了。严北溟也跟着退出,打算第二天再来造访。刚刚到家,外面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周恩来的副官邱南章走了进来,热情地说:“严先生,刚才人多,不便单独留你,现在客人都走了,周副部长请你去谈谈。”
“我没听错吧?”严北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是周副部长派我来的,车子就停在巷口。” “好,那咱们走吧!”
“你不需要加件衣服吗?” “不需要。”严北溟连礼帽也不戴就朝外走,周副部长要单独按见他的
决定使他激动不已,全身热得就像一个火炉。
再度来到旅行社,果然客人们都走了,客房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严北溟看见对面一扇门半掩着,便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周恩来正坐在一张小凳上就着一只木盆在洗脚。
周恩来抬头看见严北溟,笑着招呼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到客房里坐一下,我马上就来。”他三下两把擦干脚,穿上鞋立即来到客房,请严北溟坐在沙发上。
邱南章恰在此时端来了茶点,放在茶几上,又退了出去,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北溟兄,你的情况我们早有了解。你为人正直,爱憎分明,为团结抗
日做了大量的工作。你主编的《浙江潮》周刊也是不错的,发表了不少进步文章,在民众中有良好的影响。”
周恩来时年 41 岁,比严比溟大八九岁,却开口称呼他“北溟兄”,这使严北溟十分感动。他答道:“谢谢周副部长的慰勉,北溟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事情想做而未做哩!在这国土沦丧、国难当头之际,只要周副部长吩咐, 北溟即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难得北溟兄有如此热肠赤胆,我今天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浙江各方面的情况。”周恩来说罢,站起身来,拿过桌上的热水瓶,就要给严北溟续茶。
严北溟惶恐地站起来:“周副部长,这怎么敢当呢?我自己来吧!”
周恩来用左手按住严北溟的肩膀:“你给我坐下!在金华,虽然你是主, 我是客;在这间房子里,则我是主,你是客。中国有一句老话,‘客随主便’, 北溟兄不是不知道吧?”
“真不好意思。”严北溟只好坐下,听任周恩来为其续茶。
周恩来的和蔼可亲,使严北溟的一切拘束顿时消除,他从两个方面向周恩来汇报了浙江的情况:一是国民党内部派系,主要是蒋桂之间的矛盾;一是国共之间的地方磨擦,而这两项矛盾又是错综交织在一起的。国民党省政府主席黄绍竑在政治上比较开明,但他力主抗战、容纳进步力量等新政措施, 无一不遭到浙江 C·C 系和复兴社分子的反对。
听到这里,周恩来站起来插话:“北溟兄,你能否将协助黄绍竑主席开展工作的情况,讲得具体一点?”
“可以。”严北溟连忙从沙发上站起。 “不,不,不,你还是坐着讲好。”周恩来亲切地伸出双手,把严北溟
按坐在沙发上。为了不使严有丝毫紧张,他也重新坐下。
严北溟继续汇报道:“我协助黄绍竑主席主要做了这样一些工作:代草
《浙江省战时政治纲领》,加强刊物宣传。黄主席为轮训部队基层干部,在刚成立的‘浙江省军官教导总队’下设立了一个政治指导室,他怕政训大权被复兴社分子夺去,特派我兼任该指导室主任。我借此机会,延揽了一批中共地下党员,如王平夷、黄继武、萧卡、童超、沈任重、周凯等,担任政治指导员。这件事引起了 C·C 系和复兴社分子的更大敌视。”
“浙江的 C·C 系和复兴社有没有矛盾?”
“他们之间也有矛盾,不过是争权夺利,狗咬狗罢了。前年冬天,杭州沦陷,后方震动。以宣铁吾为首的省保安处——他们属于‘军统’,系复兴社骨干——为了乘机扩充实力,指示诸暨、绍兴等县招兵买马,发动在乡军人组织壮丁队或自卫队,准备‘打游击’,与此同时,以方青儒为首的省党部——他们属于中统,为 C·C 系把持——也不甘寂寞。号召各县党部运用抗敌后援会一类组织,发动群众,组织队伍,跟省保安处分庭抗礼。”
“这下子,可有热闹好看了。” “可不是吗?如省党部浙东特派员、诸暨县党部实际负责人、C,C 骨干
傅文象,立即奉命执行,以‘抗日义勇队’名义,大量吸收青壮年进行所谓的‘游击训练’。诸暨是复兴社的巢穴之一,宣铁吾和他在保安处的重要骨干都是诸暨人,岂能袖手不管?便挑动在乡军官周破浪、杨步飞、翁国华等跟傅文象大起磨擦。再加上傅文象在进行过程中有些专擅,就此种下祸根。周破浪等以傅文象不懂军事为由,多次暗示他适可而止,让出领导权交军人
掌握。但傅文象自恃有靠山、有人,不听那一套,终于在一次下乡路上—— 诸暨王家井千秋桥头附近——遭遇周破浪等布置下的伏击,饮弹毙命。C·C 方面不甘示弱,在城内文庙给傅文象大出丧,对复兴社分子示威,互不相让, 势成火并。最后由宣铁吾亲自返乡,主持调处,才告结束。”
周恩来听到这里,又站起来插话:“不管 C·C 系与复兴社有多少矛盾, 在对待人民,对待我党上,他们是一致的。”
严北溟了解了周恩来的习惯,这次没有站起来,仍坐在沙发上说:“周副部长讲得对,C·C 系与复兴社都信奉‘攘外必先安内’的准则,对中共地下党领导的青年救亡运动都进行过疯狂的镇压,如遂昌事件、龙泉事件、温州事件等。我主办的《浙江潮》周刊,因为宣传团结、抗战、进步,早被 C·C 系和复兴社势力视为跟中钉、肉中刺,只碍于黄绍竑主席全力支持,还来不及下手。这一切,都暗示着在浙江有一股反共逆流正在高涨。”
“你跟黄绍竑黄主席的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那是前年年底的事。我因受不了 C·C 系与复兴社分子的攻击,从《东
南日报》愤然辞职,准备奔赴解放区。第二次来浙主政的黄绍竑找到我,对我说,他在山西太原第二战区时曾同周副部长你面谈,受到极大鼓励,决心不辜负你的嘱托,坚持团结抗战,大力支持浙江的青年文化运动,希望我利用同浙江的许多进步青年和文化人有联系这一有利条件,协助他工作。两年多来,我就是在地下党的赞助和支持下,跟黄绍竑发生政治关系的。”
周恩来听完,嘴角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说:“北溟兄,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我们党现阶段的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我和你都在为完成这项任务而努力奋斗。只不过地区不同:我在重庆跟他们打交道,你在浙江跟他们打交道。”
说着,说着,周恩来又站了起来,走到严北溟面前,用手拍了拍严的右肩,接着说:“北溟兄,我相信你是懂辩证法的。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两面, 人也一样。对黄绍竑,我们就是要看到他的积极的一面,充分发挥他在团结抗日中的作用。请记住,你是站在我们党的一边对黄做统战工作的,应该继续下去,相信你在浙江是会大有作为的。”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严北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快慰,他决定向周副部长倾吐自己多年来的隐秘与苦闷。
原来在 1927 年大革命时期,在马克思主义思潮影响下,严北俱在长沙曾由郭亮同志介绍,加入过中国共产党。“马日事变”爆发后,他同组织失去了联系。虽然他信念未泯,初衷未改,在白色恐怖下依然坚守民主进步的立场,随时争取与地下党联系,配合进行工作,但环境终究对他不利,甚至十分险恶。黄绍竑在政治上具有两面性,与之打交道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 C·C 系和复兴社特务早视他为“准共党”而严加监视。因此,他向周恩来表示, 希望重新恢复组织关系,并离开浙江去解放区工作。
听了严北溟的肺腑之言,周恩来也有些激动。他说:“北溟兄,了解了你的经历,我们是很欢迎你到党内来的。可是,你想过没有?黄绍竑黄主席要在浙江开展工作,为什么不找一个共产党员或一个国民党员做助手,却偏偏要找你这样的无党派人士呢?”
“还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免得给 C·C 系和复兴社等国民党顽固势力以口实或把柄,有利于抗日呗!”
“说得对呀!一切为了抗日,这是我们观察事物处理事物的基本出发点。
就目前形势看来,你还是不入党为好,这样有利于抗日,有利于统战工作。一入党,对黄绍竑就不好说话了。你想想,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严北溟略作沉思后,应道:“有道理,有道理。”
周恩来深情地说:“北溟同志,你入党是我们的人,不入党也是我们的人呀!”
严北溟热泪盈眶,一把握住周恩来的手说:“谢谢组织的信任,谢谢周副部长的信任!”
春夜长谈不觉快,严北溟低头一看手表,惊叫道:“哎呀,12 点了!今夜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周恩来笑道:“没有关系,还有什么情况,可以再谈谈。” “不了,不了,你今天坐了一天车,本来就很累,又让我打扰了近三个
小时,再不走就太不近人情了。”严北溟说着,便站了起来。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谈。”周恩来也站了起来,并打开客房的门,走
到门外轻声叫道:“邱副官,请代我送送客人!”
邱南章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对严北溟说:“严先生,请!” 严北溟跟周恩来握了握手,道声“晚安”,便走了出去。
此时已过子夜,整个宾馆悄无声息,其他房间灯火皆灭,走廊、过道阒无一人,连夜鸟也似乎全部睡去,唯有天上的繁星在粲然发光,庭院的桃李在蓬勃怒放,空气中充满了宁静与芬芳。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春夜啊!”严北溟边走边想,跨进汽车的驾驶楼, 他竟觅得了两行诗句:
婺滨春夜喜邀谈, 教导亲承作指南。
他正琢磨着续完这首七绝,暮地人影一闪,一个穿军便服的人从车窗前过去。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话:“严先生,好忙呀!”
严北溟大吃一惊:这不是保安处宣铁吾手下的得力干将三角眼吗?他深夜到旅行社来干什么?连忙朝旅行社大门望去,但见一高一矮两个便衣从里面出来,对三角眼嘀咕了几句,又一起走了进去。
原来宣铁吾在旅行社布下了暗探!今晚所有的会晤都在他们的密切监视之中!
严北溟下禁愤慨起来。他在黄绍竑那里看到过蒋介石的电文,不是说“周恩来即将来东南视察、省亲,希热忱欢迎,保障安全”吗?宣铁吾是怎么搞的?严北溟哪里知道国民党的特务头子戴笠还另有电报给宣铁吾,又作了“严密监视其言行,特别注意浙江异党的活动和黄周会晤”的指令⋯⋯他不禁担心起周副部长的安全来。
车子开离了旅行社,严北溟的诗兴已一扫而光,那首未完的绝句,直到三十七年以后为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才完成。
车子开过沉睡的街道,严北溟的头脑却越来越清醒。他在想:明天一定要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张绍棠参谋长,请他派一班警卫来,保障周副部长的安全。
“嘎”一声,汽车停住了。邱南章下车给严北溟打开车门,并叫道:“严先生,府上已经到了,请下车。”
严北溟这才回过神来,走下汽车,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对邱南章说: “邱副官,刚才我在旅行社门口,发现有复兴社特务。请转告周副部长注意安全。”
“好的。”邱南章答道,“谢谢严先生的关心。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