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

于连来到巴黎后,去拜访了彼拉神父。彼拉神父向他介绍了德·拉木尔侯爵家的情况。当于连随着神父来到侯爵府时,看着大门上黑色的大理石上雕刻着“德·拉木尔府”的字样,心头涌起了无限的感慨。他想:“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党人!仿佛每一段篱笆后面都有一位罗伯斯比尔和他驾来的囚车⋯⋯可他们总是替自己的房子做广告,好让暴民们闹事时容易找到它!他们进入侯爵庭院的时候,于连立刻被这里的富丽豪华的建筑惊得目瞪

口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彼拉神父察觉了于连的失态,及时地提醒于连:在这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保持“永远的冷静”,特别要小心仆人们的嘲笑和捉弄。于连毕竟是个自制力极强的年轻人,他咬住嘴唇,很快又恢复了他那种敢于轻视一切人的惯常态度。如果说在神学院,他是以虚伪作武器的话,那么在这里,他就得用高傲来针锋相对了。彼拉神父的这一提醒,对于连在这里将要取得的一步步的成功,有着致关重要的作用。

神父带着于连上了楼,穿过许多客厅朝侯爵的办公室走去。于连感到住在这样富丽的地方的人,不可能不快乐。但这种感叹已只是一种心理活动了。没想到侯爵的办公室是在一个角落里,光线很暗,阳光几乎无法照射进来。侯爵在这里成了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戴着金黄色的假发,这和陪同皇帝到维里埃尔郊外的教堂去瞻仰圣克里蒙遗骸的那位穿着华贵、神情傲然的德·拉木尔侯爵相去甚远。加上侯爵的彬彬有礼,使于连紧张的心情顿消,以至于神父后来又批评他,说他望着侯爵的眼神,就象望着一幅画一样,不礼貌。

于连工作的地方,是一间豪华的图书馆。当他独自呆在这里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了。”他注视着那些亮闪闪的书脊,“我在这儿怎么会感到不愉快呢?”于连坐下来,先将那些需要抄写的信件写完, 才去翻看那些诱人的书。

一小时后,侯爵进图书室来,看了于连的手抄件,惊讶地发现 Cela 竟多写了一个“l”,成了 Cella。“你对字的拼法还不十分有把握呢?”侯爵问。“是的。”于连承认。侯爵虽然觉得有些失望,但于连的这种诚实的态度, 倒使他感动。他需要一个诚实可靠的助手。

侯爵夫人对于连就没那么客气了。当侯爵把于连介绍给她时,她只瞟了于连一眼,这使于连有些生气。在侯爵的儿子罗伯尔面前,于连又感到自卑。

罗伯尔伯爵仪表非凡、风流倜傥。他穿着带马刺的长统靶,而于连只能穿普通鞋子,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下等人。晚餐的时候,于连看到了侯爵的女儿玛特尔小姐。他怦然心动,德·瑞那夫人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一双眼睛与这一双眼睛,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但她们却同样美得动人心魄。不过玛特尔小姐长得酷似侯爵夫人,而他不喜欢她的母亲,因此于连很快把目光从玛特尔小姐的脸上移开了。在晚餐席上,一位客人搬出贺拉斯来考于连,正中了他的强项;另一位客人是个院士,想用拉丁文难倒于连,更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于连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大清早,于连正在图书室抄写信件,玛特尔小姐从一扇被书架档着的小门溜进来。她常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到这儿偷阅一些被父亲列为“禁书” 的书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于连,她有些气恼。她这一趟是专门来“偷” 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第二卷的,父亲的秘书在这里,她白跑了一趟。于连从 19 岁的玛特尔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严厉、高傲的神情。

有一件小事,引起了玛特尔小姐对于连的好感。那是一天上午,彼拉神父来到侯爵府,还是在图书室,于连向彼拉神父发起牢骚来:“先生,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饭,这是我的一个义务呢?还是他们对我的厚爱?”

“这是一个莫大的荣幸!”神父听了生气地说。

可是于连声称他对侯爵夫人越来越厌烦,宁愿到那些便宜的小饭店去随便吃一点。谁知这番谈话被来取书的玛特尔小姐听见了。于连心里感到不安, 但玛特尔小姐却想,这个人倒不是生来卑躬屈膝的,于是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经过几个月的试用,侯爵派给了于连一件新的差事,让他兼管布列达尼和诺曼底两省的田产。于连的干练使侯爵对他越来越信任。过了几个月,于连又被派到伦敦,担任特别的和普通的邮差。他在伦敦的表现同样非常出色。回到巴黎以后,侯爵奖给他一枚十字勋章。他感到周围的人对他越来越尊重了。

玛特尔小姐随母亲外出旅行回来,发现于连个头长高了,脸色更加苍白, 举止优雅,对他更多了一份垂青。而于连这时已完全象个花花公子,对巴黎的生活艺术了如指掌。他知道自己喜欢玛特尔小姐,但表面上对她却极其冷淡。有一次玛特尔主动邀请于连和她哥哥一起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玛特尔在舞会上堪称“皇后”,周围的贵族青年们竟相献上溢美之词。玛特尔小姐却摆脱了他们,主动走过来和于连说话。于连冷言相对。第二天,于连在图书室办公时,玛特尔来了,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显出优美的身段。但她显然是穿的孝服,并且脸上还带着哀怨和忧郁的神情。于连依旧十分冷淡, 但内心充满疑惑,也产生出怜爱之情。后来于连才了解到,玛特尔是在为她的一位祖先戴孝。1574 年的这一天,漂亮的贵族青年波里法斯·德·拉木尔因为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在格来芜广场被斩首,这位青年是玛嘉锐特皇后的情人。最使玛特尔小姐感动的是,当时玛嘉锐特皇后躲在格来芜广场附近一所房子里,竟敢于派人向刽刀手讨回情人的头颅,抱着它坐上马车,亲手把它埋葬在蒙马特山下的教堂里。事实上,玛特尔小姐的名宇正是玛嘉锐特的谐音。

于连与玛特尔小姐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但他时刻注意运用高傲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有时玛特尔情绪不好,便摆出贵妇人的架子跟于连说话,这时于连就会猝然打断她:“德·拉木尔小姐有什么命令要对他父亲的秘书下达?

他有责任洗耳恭听并忠实执行。可他并不是聘来向小姐汇报他的思想的。” 于连在心底虽然很喜欢玛特尔,但因为地位的悬殊使他十分敏感而多疑。他发现玛特尔喜欢接近他,只要他一出现,她的目光便热烈起来。但他又担心遭到愚弄。那段时间,他工作没心思,思想常常开小差,整天就想着一件事: “她爱我吗?”

正在这时,侯爵把他在朗格多克拥有的房地产交给于连管理,并派于连到朗格多克去一趟。于连故意没把这次旅行告诉别人。可是玛特尔很快就知道了。他发现玛特尔非常伤心。当晚他收到玛特尔的一封信,这是一篇爱情的宣言:“你的行期迫使我吐露心声⋯⋯看不见你,让我怎么受得了⋯⋯” 于连读着这封信,心中一阵狂喜:“啊!我这个可怜的乡下人,终于得到了一位贵族小姐的爱情!”于连找了个借口,推迟去朗格多克的行期。

第二天清早,于连刚进图书室,玛特尔就出现了。他把自己的复信交给了她。他跟她开了个小玩笑,在信中讽刺玛特尔企图玩弄他的单纯,并说他已决定明天早上出发。傍晚时分,现特尔又出现了,她仍下一封信,说:“我今晚必须和你面谈。在午夜一点的钟声响时,到花园里来,搬过花工的大梯子,搭在我的窗下,爬到我卧室里来。有月光,不要紧。”

于连决定再冒一回风险。他在夜晚一直观察着楼上玛特尔房间的动静。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一点钟时,玛特尔房间的灯光依然亮着。“她一定是疯了!” 于连心里说。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点过五分时,于连终于鼓起勇气,把梯子搭在玛特尔的窗口下,赋也似地、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当他接近窗口时,窗子无声地打开了。玛特尔万分激动地说:“你来了!我注意你的行动已有一个钟头了⋯⋯”

第二天,玛特尔没有下楼吃晚餐,只是晚上在客厅里露了一面。她根本没瞧于连一眼。玛特尔和德·瑞那夫人比起来,虽然年轻许多,但却远不是那么单纯。她接连几天对于连十分冷淡,仿佛并不认识他似的。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甚至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我已委身给他了!他已拥有摆布我的权利⋯⋯”她要以冷漠进行反抗。于连从没有见玛特尔小姐如此高傲过,强烈的忧愁和痛苦折磨着他。这天,玛特尔依旧不理于连。晚餐后, 于连紧跟着她走出餐厅。

“怎么,先生,你真的认为对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了吗?”玛特尔的话,象一瓢凉水,浇得于连周身冰凉,他涨红着脸对她说:“我发誓永远保守秘密,并不再和你讲一句话⋯⋯”说完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于连决心重新实施到朗格多克的计划,他觉得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

可这次侯爵偏偏没有批准。因为侯爵打算让他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于连只好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感到自己简直象个囚徒。

没几天,于连按照侯爵的吩咐,换上一套旧衣服,随侯爵去参加一个沙龙的聚会。凌晨三点,他们回府,把这次秘密会议的二十页记录压缩成四页。于连依靠他非凡的记忆力,把这四页文件一字不漏地铭记心中。第二天,侯爵把于连带到巴黎远郊的一个神秘的地方,交给他一张化名的通行证。于连奉命去见一位分爵。虽然途中好几次被人盯稍,但于连运用自己的机智,每次都化险为夷,平安地到达了那位大人物的身边。公爵在一家小咖啡馆的密室里接见了于连。于连向公爵背诵了那 4 页秘密会议记录。几小时后,公爵再次约见于连。公爵吩咐于连先去斯特拉斯堡住些天,然后再回巴黎。

于连完成了侯爵交给他的一项重要的使命。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斯特

拉斯堡,成天无所事事。这时他自然想起玛特尔,心中很郁闷。可巧有一天, 他骑马在城外散步时,碰到了在伦敦时结识的俄国朋友柯哈莎夫王子。于连编了一些假名字,把玛特尔的行为和性格向王子描述了一番。王子听了哈哈大笑,然后交给他一个办法:“你天天去看她,同时追求他周围的另一个女人,每天给那女人写两封情书。”王子还交给于连六卷抄好的情书。

于连回到巴黎后就开始照计行事。他故意向德·菲花格元帅夫人——一个年轻美丽的寡妇献殷勤,每天给她写几封情书。起初元帅夫人对此并不在意,觉得好笑。但渐渐地便对他产生了好感。她给于连写了许多封长信,于连却一封也没拆开看。玛特尔小姐终于忍受不住了。一天晚餐后,她向于连使了个眼色,走出客厅到了花园里。但于连并没理睬她,继续眉气色舞地与元帅夫人交谈,使玛特尔嫉妒得发狂。一天,当仆人把元帅夫人的信交给于连时,被玛特尔小姐看见,她不顾一切地夺过信,冲着于连嚷道:“我忍受不了!你完全把我忘记了。先生,你的行为太恶劣了!”玛特尔狂怒地拉开于连的办公桌抽屈,一下惊呆了,那些信都没有被启封。她继续愤怒地说: “你跟她相好,却又看不起她⋯⋯你这个一文不值的人,竟敢瞧不起元帅夫人!”突然,玛特尔小姐在于连面前跪下了,她哀求道:“啊!亲爱的,饶恕我吧,蔑视我吧。但是我求你爱我,没有你的爱情,我活不下去。”说完她昏厥过去了。

按说,于连重新获得了玛特尔的爱情,应该打开心灵的闸门,让感情的潮水倾泻而下。但是不。于连在这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他把手从玛特尔的掌握中抽回来,收好那些信件,用礼貌而冷漠的口吻说:“德·拉木尔小姐肯垂恩允许我认真考虑一下这一切吗?”于连料到玛特尔第二天上午肯定会到图书室去,硬是忍受着胸中熊熊燃烧的情欲之火,捱到九点才去那里。果然, 玛特尔已经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她向于连伸过手来。于连的诡计成功了。玛特尔完全被他征服了,对他有时竟有些卑躬屈膝,但在别人面前,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傲。不久,她怀了孕。

玛特尔不得不向父亲摊牌,她给侯爵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正式提出要和于连结婚,并坦率地承认是自己主动引诱了于连。于连被侯爵叫去痛骂了一顿。第二天,于连就寄住到彼拉神父那里去了。彼拉神父出面向侯爵说情,玛特尔毫不动摇地逼迫父亲,德·拉木尔侯爵只好同意了。为了使这门婚事看起来门当户对,他还为这位未来的女婿颁发了一张骠骑兵中尉的委任状。当于连得知他这样一个外省的农民后代竟加入了贵族行列,成了于连·索雷尔·德·拉伟业骑士的时候,简直是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的野心就要实现了。他按照侯爵的指令,在二十四小时以后动身到斯特拉斯堡报到。

于连在军队中表现相当出色,很快赢得了同僚们的尊敬。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梦想着自己在三十岁时能够成为一名将军。然而,就在他为自已灿烂的前途踌躇满志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他所有的梦想倾刻之间变成了一枕黄梁。

原来,德·拉木尔侯爵写信向德·瑞那夫人了解于连的情况,德·瑞那夫人在忏悔神父的胁迫下给德·拉木尔侯爵写了一封信,披露了于连与她的情史,并把于连描写成一个贪婪而伪善的人。于连怀着难以名状的痛苦,读着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所写的给他以致命打击的信——

这个人贫困而贪婪,他企图借助于十足的伪善态度,通过诱惑一个

软弱、不幸的女人,来替自己谋取社会地位,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 他为了在一个家庭里获得成功的一种手段是诱惑最有影响的女人。在毫无私心的外表和一些小说的词句的掩盖下,他的最大的和唯一的目的是支配男主人和男主人的财产。⋯⋯

这封信写得非常长,有一半的字迹已被泪水浸得模糊了清,但千真万确是德·瑞那夫人的字迹。读罢信,于连出奇平静地对玛特尔小姐说:“我对德·拉木尔先生无可指责。他是公正而谨慎的。哪个父亲会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再见吧!”说守,他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连直奔故乡维里埃尔。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走进一家武器店,买下两支手松,来到教堂。弥撒开始了,他看见德·瑞那夫人正虔诚地在祷告。见到这个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自己的女人,于连的手微微颤抖。终于他鼓足了勇气,端起手枪朝她开了一枪,没有命中,他又开了第二枪,她倒下了。于连在慌乱的人群面前呆若木鸡,眼前一片漆黑。他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被绊了一下,跌倒了。一个警察已扼住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