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苦行 与世隔绝

于连·索雷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拉响了神学院的门铃。他看着门上镀了金的铁十字架,两腿有些发软。“啊,这就是要把我囚禁起来的人间地狱吗?”说这里是地狱,自然是有些夸张,按天主教的教义,犯有罪过但尚可补赎者死后暂时受苦以炼净罪过,这个场所便叫炼狱。炼狱是天堂和地狱的中间层。炼净罪过后,便升入天堂得享幸福,罪过不涤除,仍被投入地狱, 遭受永罚之苦。由此看来,神学院对犯有“罪过”的于连来说,倒是一座“人间炼狱”。他被责令在其中苦苦修行,以观后效。

足足等了十分钟,一个穿着黑衣裳,面色苍白,长得极其人给他开了门。里面光线很差,他立刻感到一种阴森压抑的气氛。于连告诉看门人他希望见见神爱院院长彼拉先生。丑陋的看门人一言不发,作了个手势要他跟着走。他被带进一个阴暗的屋子。有一个身穿破烂黑袍的人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看门人幽灵般地退出去了,于连呆呆地站着,那人只顾低头写着,没有注意到于连的存在。过了十分钟,写字的人终于抬起头。

“请你走过来一点,行不行?”这个人以不耐烦的口气说。于连吓得脸色苍白,按照指令朝前走了几步。 “再近一点!”

于连又朝前走,还伸出手仿佛要找什么倚靠。“你的名字?”

“于连·索雷尔。” “你迟到了。”那人用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连终于经受不住,想扶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碰着,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了。

过了片刻,于连睁开眼,发现已经坐在一张手扶椅上。那人又开始说话了。

“你是由西朗先生推荐给我的。他是教区最好的本堂神父,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的道德高尚的人,而且是我交往三十年之久的朋友。”

于连这才明白此人便是彼拉神父,神学院院长。接着他们开始用拉丁语交谈起来。彼拉神父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于连也渐渐恢复了镇定。彼拉神父对于连在神学方面知识之渊博感到十分惊异。冗长的三个小时考试的结果,于连获得了全额的奖学金,并被获准单独住一间屋,这是一种特殊的优待。彼拉神父告诉于连,在学院共有的三百二十一名学生中,他被排在第九位。

然而于连对彼拉神父的器重和优待并不领情。他来到贝尚松神学院原是

出于无奈,他一开始就对整个这所学院深怀敌意。他把他的三百多名同学都看成是敌人,而在他看来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彼拉神父。可是在行动上,他却极有城府地用虚伪作为斗争的武器。当他作为一个神学院的学生必须挑选一位忏悔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彼拉神父。他对自己叹息说:“唉! 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了在以前的另外一个时代,我在敌人面前不费口舌, 单凭行动就可以为自己谋生了。”

在神学院,于连很快就显得鹤立鸡群了。他发现他的同学们虽然表面看来清高神圣,其实大部分都是些庸俗的人。他们一天到晚反复诵读拉丁语的词句,却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于连由于刻苦用功,迅速学会了一个神父应该掌握的课程。不过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最荒谬的东西,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这样埋头苦读,无非是要实现当上主教的美梦。于连学业上的进步, 常常招来周围的人的敌意和妒嫉。还有人背地里打他的小报告。于连在这里饱受了被排挤和孤独的苦楚。

于连在神学院,时时刻刻感到一种难耐的寂寞。“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这个问题常常在脑海里出现。也许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他在急切地盼望德·瑞那夫人的来信。与此同时,彼拉神父先后收到过几封寄给于连的信,他拆看以后,便把它们投入火里烧掉了。这些信就是于连的情人、温柔而美丽的德·瑞那夫人写来的。虽然信中用词极为得体,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最强烈的热情。而于连对此一无听知。彼拉神父把信投入火中时只是很平静地想道:“好得很,这个年轻人爱过的至少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后来有一天,彼拉神父又收到一封同样字迹的信。信上的字迹有一半好

象是被泪水洗得模糊不清。这是一封表示诀别的信。可怜的女人对于连说: “终于,我获得上天的恩宠,给了我力量去恨,当然不是恨我的过失的造成者,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亲爱的人,而是去恨我过失的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您也能看出,这并不是没有眼泪的。⋯⋯别了,于连,对人要公正。”德·瑞那夫人希望于连不要回信,如果一定要写的话,至少得使用让一个翻然悔悟的女人听了不会脸红的话。

所有这些丰富热烈的感情和强烈的痛苦,都被这位无动于衷、薄情寡义的神学院院长埋藏了。直到于连的朋友富凯用钱买通了看门人溜进神学院, 于连才了解到德·瑞那夫人的一点点情况。富凯告诉他,德·瑞那夫人现在信教非常虔诚,她常到第戎去或者到贝尚松来忏悔。“她到贝尚松来忏悔”, 这个消息使于连感到震惊,激动不已。

圣体瞻礼节到了。在神学院兼课的贝尚松大教学司仪长卡斯神父要于连去帮忙。在布置教堂的工作中,于连干得很卖力,深得卡斯神父的信任。因此当仪式开始时,他把看守北面侧堂的重任交给了于连。于连在沉寂的教堂中缓缓踱着步,只见两个美丽的贵妇人正跪着在作忏悔。其中一个听到脚步声略微转过头来。突然间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喊,晕过去了。她就是于连日思夜想的德·瑞那夫人,跪在她旁边的是德薇夫人。德薇夫人也认出了于连, 她怒气冲冲地说:“快走,先生,快走!你的行为太残酷了!请你立即离开, 如果你还有丝毫羞耻之心的话!⋯⋯”于连一时间不知所措,在德薇夫人威严的命令下只好离开了。

瞻礼节过后,于连意外地得到一次提升。那次彼拉院长把他叫去对他说, 由于他学习成绩优异,筹备瞻礼节迎圣体的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得到了卡斯神父的赞扬,因此他决定让于连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于连欣喜若狂,

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这样他可以避免每天和那些讨厌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他可以单独一个人用餐,还拥有一把花园的钥匙,可以在里面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散步。更使于连吃惊的是,他发现人们不象以前那么恨他了,这和他预计的正好相反。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又是第一名。这使主考官们心里很不舒眼。因为这些考官都是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委派的,他是彼拉院长的死对头,而于连又向来被认为是彼拉院长的宠儿。第二天,一位狡猾的考官引诱于连背诵了贺拉斯的好几首颂歌。贺拉斯是古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人和文艺理论家。在罗马文学的黄金时代,他与维吉尔齐名,深得奥古斯都大帝的赏识, 他也为奥古斯都在帝写过一些颂歌。但这些作品在天主教看来,都是些世俗的读物。于连在背诵的时候,忘记了他是在什么地方,竟还充满激情地大加发挥。主考官突然脸色一变,严厉地斥责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无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于连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自己愚蠢地上当受骗了。结果,于连的名字被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列在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这件事给彼拉院长很大的打击,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在向他发动攻势。他们早就想把彼接神父从院长的位置上赶走了。于是他写信给巴黎的老朋友德·拉木尔侯爵请求帮助。过了些日子,巴黎来了公函, 彼拉神父已被任命为赫赫有名的 N 教区的本堂神父。那个教区离巴黎只有四里路。

彼拉神父去巴黎后不久,就把于连推荐给德·拉木尔侯爵当秘书。一天, 于连收到一封笔迹陌生的信,信上签的是个假名字。信中告诉他立即动身到巴黎去,并凭着随信寄来的取款凭证到贝尚松的一个商人那里取一千法郎作为路费。于连注意到这封信第十三个字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墨水迹,这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因为那是他和彼拉神父约定的暗号。

收到信还不到一个小时,于连又被主教大人请了去,受到了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一边引用着贺拉斯的诗句,一面把安排于连到巴黎给德·拉木尔侯爵当秘书的事正式通知了他。看来,他终于要走出这座炼狱般的神学院了,这使他感到万分欣喜。他跨出这座炼狱之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维里埃尔。

他首先是到他的启蒙恩师西的神父家里去。西朗神父一眼就看清了于连此来的目的。他先发制人,不允许于连见德·瑞那夫人。“听见就是服从。” 于连无可奈何,说了一句神学院学生常说的话。接着两人就开始谈起神学和优秀的拉丁文作品。

于连生就一付叛逆的性格。他骑上马走出一里地以后,看到一片小树林, 便偷偷钻了进去。太阳下山时,他让人把马送回去,又向附近农民买了一把梯子,在夜深人静时溜进了维里埃尔。幸好德·瑞那市长家的看门狗还认得出于连,没有给他带来麻烦。他开始了又一次心惊肉跳的冒险。他把梯子靠在了德·瑞那夫人卧室的窗口,然后视死如归地爬了进去。

这对情人在黑暗中再次相会。德·瑞那夫人第一句话就是“坏东西!您来干什么?”在他们的交谈、哭泣中,于连终于明白了德·瑞那夫人一直在怨恨他,因为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使她感到绝望和痛苦。

“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没有接到过您的信。”于连在黑暗中急切地分辩。

误会消除后,他们的谈话渐渐变得愉快一些了,恢复了往日的温情。第二天,于连又在德薇夫人空锁着的卧房里藏了一天,到了夜晚,于连和德·瑞那夫人在一起,好象有谈不完的话。到后半夜时,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德·瑞那先生大声喊着:“快给我开门,房子里有贼!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他们的梯子。”德·瑞那夫人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于连却显得沉着坦然。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德·瑞那夫人说:“我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里去;那些狗认识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等我一到花园就扔下去。在这以前别开门,让它给打破好了。特别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准您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坚信不移的好。”

德·瑞那夫人按照于连的“命令”执行了,她帮助于连顺利逃脱。于连在逃窜中虽然听到子弹“嘘、嘘”地从耳边飞过,但他一口气已跑到了杜河边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便成为一次有惊无险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