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也 无 悔

梅蒂尔达是司汤达生命的历史上爱得最深沉的一个恋人。严格地说,司汤达对于梅蒂尔达的爱情始终只是个单相思。然而这一次,他爱得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爱得是十二分的投入。

当梅蒂尔达·维斯孔蒂尼十六岁,还是一个美丽的意大利少女的时候, 她就带着一笔十五万里拉的嫁资嫁给了杨·顿波夫斯基伯爵,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可是这位伯爵夫人并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幸福。她那个比她大二十岁, 粗谷暴躁而又毫无信义的丈夫,把她的婚姻变成了一场十足的灾难。在忍受了几年的痛苦之后,她毅然与丈夫分道扬镳,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米兰,客居瑞士的伯尔尼。在伯尔尼,她遇到了意大利最著名的诗人、爱国主义的领袖人物乌戈·福斯科罗,并与之热烈相爱。

1816 年,梅蒂尔达回到了米兰,积极投身到烧炭党人的反侵略、反压迫的斗争之中,并成为米兰反抗运动的优秀分子和核心人物之一。后来当革命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又从银行取出钱来,连同她的首饰一起交给了烧炭党组织。

司汤达的寓所与梅蒂尔达寓所相隔不远,步行只需几分钟。他很快就成了梅蒂尔达家的常客。他们在共同的斗争事业中建立了相互信任和深厚的友谊。在奥地利统治者大搞白色恐怖的情况下,他们的处境都非常危险,随时可能遭到不测。有一次,一个年轻的神父(奥地利统治者将耶稣会变成了他们的鹰犬,许多神父都成了当局的密探)乘梅蒂尔达不在家,向她的女仆打听女主人的底细,并且还别有用心地问起革命者福斯科罗的情况。梅蒂尔达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到非常气愤。她把司汤达请到家中,一起商量对策。他们决定,给米兰的警宗局长宾代尔写一封信,痛斥这一卑劣的行径。当司汤达回到住所时,发现他的房间也遭到了秘密的搜查。

当司汤达在意大利投身争取自由和解放的斗争时,他曾遭到过误解甚至诬陷。可在这种时候,梅蒂尔达总是坚定地信任他。那一年父亲病逝,司汤达从意大利赶回法国奔丧,奥地利当局的密探就趁机设下离间计,给烧炭党人写匿名信,内容如下:

米兰人阿里戈·贝尔,今天已乘北上的驿车去法国,以便将所有想要推翻路易十八的人的姓名报告给法国警察局。为了意大利的自由,请务必小心提防。

后来当司汤达从格勒诺布尔回来后,很多米兰的朋友开始对他敬而远之,一看到他在人行道上,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街道的另一边去,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到处得到的只是三言两语的敷衍之词。只有梅蒂尔达仍然象从前一样热情地接待她,并及时把司汤达受到误解冷遇的情况告诉了烧炭党领袖孔法隆耶里。这位领导人当即明确表示说:“我认为贝尔是唯一一个献身于意大利解放事业的法国人。如果说这位法国人在献出整个身心的情况下做出的贡献仍然很小,那么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从那以后,人们又恢复了对司汤达的信任和爱戴。

本来,司汤达在经过了吉娜那一场爱情悲剧以后,在感情方面,变得谨慎了,很难再对异性产生兴趣。可是当她结识了梅蒂尔达以后,明明知道她

对仍然流亡在英国的诗人福斯科罗情有独钟,但他实在无法低御这位伯爵夫人的美貌和比她的美貌更出色的高贵气质和纯洁的心灵所构成的巨大魅力。他再一次被爱神丘比特的金箭射中,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恋爱的痛苦之中。据他自己后来回忆说,当他在梅蒂尔达面前时,内心总是处于一种剧烈博斗的状态:要是他缄默不语,他会感到似乎所有的目光都从他的眼里发现了他的爱情;要是他开口说话,舔燎他心灵的爱情之火会流露在谈吐中。

司汤达终于开始了他的爱情冒险。在他与梅蒂尔达相识后五个月的一天,他不顾一切地向她袒露了内心真实的感情,说他倾慕她的高尚心灵,他要用最无私的感情来爱她并且准备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这种表白,正是梅蒂尔达所担心的。或许是她的内心仍然爱恋着诗人福斯科罗,或许她对司汤达的感情纯粹是一种友谊。所以当司汤达握起她的手热烈亲吻时,她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并决心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直截了当地对司汤达说:

“我知道您爱我。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也知道,在所有来到这间小客厅的聪明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比您更忠诚于我。但我在人们身上耗费的精力太多了。我不愿再遇到使我失望的事。我无法跟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作斗争。”与此同时,她开始限制司汤达来看望她的次数,一个月不能超过两次。

“可我能给您写信吗?” “那得看您写得有没有分寸。您记住:只要有一个字不得当,一个月两

次就会变成一年两次。”

也许是为了使司汤达彻底灰心,梅蒂尔达给自己安排了一次五个星期的旅行。她离开米兰,来到一个叫活尔特拉的山城。但是,巳经完全处在爱情烈火的煎熬之中的司汤达,又干了一件蠢事,他打听到梅蒂尔达的去向以后, 连寓所都没回,就直接乘驿车赶往沃尔特拉。来到这座山城以后,他并没有打算马上去见梅蒂尔达,可事有凑巧,他竟在活尔特拉的大街上与梅蒂尔达不期而遇。尽管为了遮颜,他特地戴了一副眼镜,但还是马上被认了出来。这又一次使梅蒂尔达很生气,几乎导致了他们的彻底决裂。

梅蒂尔达不爱自己,这是铁一般冰冷的事实。一次在梅蒂尔达那里,司汤达谈起了北方之行。

“我想到英国去。”

她的眼神顿时活跃起来,因为她的情人福斯科罗流亡在英国。司汤达洞悉了这一切,满怀辛酸地继续说道:

“我可以代您转达问候。”

梅蒂尔达说:“谢谢您,那您就这么做吧。” 司汤达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

无法获得梅蒂尔达的爱情,使司汤达感到极度悲伤。他甚至想到过以死来解脱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有一回,贝尔在和梅蒂尔达谈话中,神情恍惚, 随手在信纸上留下几幅铅笔画。那是一些手枪,画得很熟练,显然是平常反复练习的结果。梅蒂尔达对此没有予以特别的注意:她觉得,如今意在利武器在任何一个男人手里都是很自然的。而司汤达却在想:他所画的东西正是唯一能解除他的痛苦的良方。

奥地利反动势力越来越疯狂地围剿烧炭党人,许多烧炭党人都被捕、牺牲,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了。司汤达越来越感到他无法在意大利久留了。他

首先想到的是要和梅蒂尔达道别。梅蒂尔达平静地接待了他。司汤达说:

“我是来跟您告别的。”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梅蒂尔达似乎并不感到吃惊。“看来,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沉默着,用一双美丽的眼睛深沉的看着他,带着一丝美好而忧郁的微笑。这微笑永远留在了司汤达的心中。司汤达始终不肯承认梅蒂尔达不爱他。他说道:“在经过三年的亲密相处之后,我离开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她也爱我的女人,但她从没有委身于我。”几年以后,当他在巴黎的文学沙龙里成了一个才气勃发的智者时,他仍然念念不忘梅蒂尔达。他常常想起“我那置身于罗马深渊的、可怜的、悲伤孤单的情人,她爱我,却不想承认它,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后来,司汤达在法国,从一个叫科尔内的意大利人那里了解到 1821 年 3 月 10,都灵发生暴动以后奥地利当局疯狂镇压烧炭党人的详细情形。当时烧炭党组织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有的烧炭党人在敌人的酷刑拷问下屈服了,出卖了组结和同志。梅蒂尔达也受到了米兰法庭的秘密审讯。但她表现得非常坚强,坚贞不屈,没有出卖任何人。她的健康状况急剧地下降。梅蒂尔达在当局的迫害下,高傲地忍受着长年累月的孤独和悲伤,于 1825 年与世长辞。司汤达听到这一噩耗,身子一晃,连忙扶住栏杆。

不久以后,司汤达又听说梅蒂尔达的情人乌戈·福斯科罗在英国去世。这个身材魁伟,长着火红色头发的美男子,是意大利著名诗人和革命者。他死在伦敦近郊,泰晤士河畔的一间小屋里。当司汤达获悉福斯科罗去世的消息时,那种曾经使他痛苦不堪的妒忌心理便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诗人为意大利的自由而奋斗的精神和敬佩之情。

这就是司汤达最后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他对梅蒂尔达的一往深情虽然遭到了拒绝,给他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遗憾和伤痛,但我们可以看到司汤达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了难能可贵的挚着忠诚和高尚的人格。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攻击和诋毁她的名誉。当梅蒂尔达严厉地拒绝了司汤达的求爱后,梅蒂尔达的好友特拉韦尔西太太趁机在司汤达跟前大谈有关梅蒂尔达私生活的谣言。这使司汤达非常反感,他认为在背后攻击自己的好朋友实在太卑鄙了。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梅蒂尔达,以引起她的注意,后来一想,这样做虽然非常必要,但也同样卑鄙。所以他没对梅蒂尔达提起此事,只是在梅蒂尔达面前说了许多对特拉韦尔西太太不满的话,旁敲侧击地提醒梅蒂尔达。但这一举动的效果适得其反,引起梅蒂尔达对司汤达本人的反感。但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到司汤达做人的原则性和正直高尚的人格。

司汤达曾经想把他对梅蒂尔达的这段感情写出来,作为美好的记忆留存下来。但写了十多天以后,就搁置了。他害怕再次冒犯她,再次违背她的意愿。后来他终于想出了好办法,就是把他的爱情感受和对社会的观察,写成一部有关爱情的学术论著。这就是后来回到法国巴黎出版的《论爱情》一书。这本书洋洋二十万言,写尽了司汤达对于爱情的独到见解。其中有对爱情心理的理论研究,有对历代各国爱情文学名著中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分析,还有许多生活中的爱情实例,简直可以说是一本“爱情博览”。司汤达用她来表

达对心中的恋人梅蒂尔达的永久怀念。这本探究爱情的书,本身也可以说是爱情的结晶吧。

司汤达对梅蒂尔达的爱情,结局当然是失败的。然而有时成功与失败之间并不可以作截然的分别,不能一概而论。除了有情人互相拥有、终成眷属的圆满结果以外,那种劳燕分飞、情意未竟然而却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永恒的向往,令后人肃然起敬而扪心自问的爱情,是不是也属于成功的一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