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 故事爸爸是个作家

天晓得爸爸是个什么作家。

辛想懂

在我的心目中,范松涛的爸爸才是个真正的作家呢。范松涛每隔十天半月就拿出一本新出版的《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或者《故事大王》、《儿童文学》什么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几乎每一本上,都发表过或者选载过他爸爸的童话、寓言故事。于是,我们班的同学就忽地一下子把范松涛团团围住,他马上就变成了中心人物啦!还有更神的呢。一次我们班的龚晓伟拾到4000 元钱,一分不差地归还了失主。不几天就引来了松涛的爸爸,星期六下午他把龚晓伟叫到办公室聊到放学。不几天,在我们市的《少年报》上就登出了一篇占了一整个版面的报告文学,在黑色的大标题下面,赫然写着他爸爸的名字:范继远。这下,几乎我们全校的老师学生都知道范松涛的爸爸是个作家啦。

真叫人羡慕!

可我爸爸呢,我也常听到不少人“作家作家”地恭维他。而他自己总是说:“哪里哪里!要说作家的话,也不过是二三流作家罢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爸爸好像还是市文联的什么常务理事。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他的一篇作品。说准确点,自从我头脑中有了“作家”这个概念起,还没有“拜读”过爸爸的“大作”(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一个有作家头衔的人的儿子,说话也或多或少地世袭了艺术的韵味)。

爸爸工作很勤奋,晚上我们一觉醒来,他那个亭子间还亮着灯,只听传来沙沙的写字声。爸爸很关心我和妹妹的学习,饭桌上他经常教我们怎么看书才能记得牢,经常给我们讲高尔基,讲居里夫人,讲马克思等很多名人的故事。不过,他好像不希望我和妹妹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像他一样的作家。不知为什么?

从爸爸和妈妈的谈话中我听得出爸爸的作品还是经常发表的。过几天, 爸爸就拿回一个长长的大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两三本杂志,拿他们的行话说叫什么“样书”。收到样书不久稿费就到了。每次少的二三百,多的七八百,有一次还拿了二千多呢!再加上爸爸妈妈的工资,我们家的钱也不少了。不是吹的,我和妹妹在整个学校里的穿戴从头到脚都是最时髦的最流行的。反正我们学习也好,别的同学只有干瞪眼,没话说。慢慢的,我们家的电器也多起来了,大彩电、组合音响、空调设备。本来,我们弄堂口就有一个菜市场,家里用不着冰箱,爸爸也买上了。

可爸爸到底写的是些什么作品呢?对我和妹妹来说至今都是个谜。爸爸每次收到样书,妈妈是我们家的唯一读者。一次妈妈正在他们的房间里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我和妹妹一进去,她赶紧合上了,说我们小孩子看不懂。爸爸的书柜和写字台都在亭子间里,他的藏书真是多极了,有薄本的,也有厚本的,都整整齐齐地立在他那顶到天花板的书柜里。他从来不准我和妹妹进他的亭子间去翻他的书和一沓一沓的手稿。他在亭子间的门上单独上了把锁,钥匙他自己拿着。我和妹妹嚷着要看书,他就给我们买来了一本本《格林童话》、《天方夜谭》、《意大利童话》、《安徒生童话》,少年版的《唐·吉诃德》、《红楼梦》、《西游记》,连 60 多块钱一套的《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他也舍得给我们买。我们班的不少同学都在看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

侠小说。可爸爸就是不给我们买,说那些书看不得,会中毒。为了也像范松涛似的炫耀一下,我和妹妹也把《世界童话名著连环画》拿到学校看,可班上的同学就是不买我们的帐。范松涛真气人,用挑战的口气对我说:“你爸爸不也是作家吗,你怎么不把他写的作品拿来给我们看看!”“拿就拿!” 我赌气地说:“你别以为了不起,我爸爸比你爸爸发表的作品还多呢!”“好,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学们都附和着范松涛说。

放学回家,我先把这件事跟妈妈说了,妈妈把那张好看的脸一沉,说: “这不行!”“为什么?”我问。“你爸爸肯定不会同意。”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和同学们订了“君子协议”了呀。若不拿给他们看,我就不是君子而是小人了。一个男子汉该把脸往哪儿放?再说,爸爸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 我一定要解开。我把妹妹叫过来策划“锦囊妙计”。哦,有了。我如此这般地告诉妹妹。她连连点头。

星期六下午,吃饭时,爸爸对妈妈说下午他们文联要召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他不回家吃晚饭了,正好我和妹妹也不上课,这不正是我们“行动”的好机会吗?我边吃饭边对妹妹挤挤眼,她心领神会。我们很快吃完饭,一先一后走进爸爸妈妈住的房间,爸爸的那件灰褐色的西装挂在衣架上,我让妹妹放哨,我从爸爸的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知道他亭子间门锁的钥匙有两把,我取下其中的一把。下午爸爸开会,妈妈上班,这里只剩下我和妹妹, 我双手在胸前合成“十”字,嘴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和妹妹像地下工作者似的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亭子间的门,走进去。啊!爸爸的亭子间简直是一个知识的海洋!里面各种各样的书报,一沓一沓的会议通知单,一堆一堆的手稿,写字台上只露出一小块空间,刚好够写字用。怪不得爸爸有那么多的知识,给我和妹妹讲起来就像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我和妹妹顾不得看书,先找爸爸的作品。可我们翻来翻去,只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剪裁本。上面贴满了爸爸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豆腐块大小的评论和小小说,这怎么好拿给我们同学看!到底妹妹聪明,她说可能放到书柜的最高一层里,我拿来方凳踩着一看,果然最高一层里放的大都是爸爸出版的书和发表的小说。我一本本递给妹妹,然后我们俩又一一翻看。呀, 这都是些什么书啊?我们先翻了翻两本爸爸自己写的书,每本都是 200 来页,一本是《浴室里的血迹》,一本是《情杀之谜》。我们又翻翻那些发表爸爸中篇小说的杂志,封面都是花花绿绿的,有公安民警,有蒙面大盗,有不穿衣服的女人和滴着鲜血的刀剑。翻开杂志,爸爸的作品都是发表在最前面,有《一个少女的堕落史》、《花和尚大闹尼姑庵》、《无头尸的秘密》、

《土匪喋血记》⋯⋯我和妹妹看着看着简直不敢往下翻了。嗨!爸爸呀爸爸, 你怎么尽写这种小说!我们班的同学王磊好像就是看了这种书去拦路抢劫被送进少年犯管教所。爸爸,你可知道,到今天你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全没了。我对你的好感甚至崇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好!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我和妹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爸爸快步走进屋里,躲藏已经来不及了。

爸爸的鼻尖上冒出一些细小的汗珠,我从来没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平时他脸上总挂着笑,而今笑容全不见了,像是下了一层厚厚的霜。他习惯地往上推了推眼镜,说:“怪不得今天中午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偷了我的钥匙。刚才我在会议室剪指甲才发现少了一把!”

显然,爸爸是冲着这个而回家的。我和妹妹被吓得发愣发傻,我手里还

拿着几本杂志。 “你⋯⋯还不给我把书放下。”爸爸命令道。

不知这时候我从哪儿来的一股牛劲,爸爸的话不像以前那样起作用了。“爸爸,这就是你写的小说吗?”我口气强硬甚至有些不礼貌地说:“我

要把这些小说拿给我们同学看看,让他们看看我爸爸是个多么伟大的作家!” 爸爸先是一震,接着两个腮帮子抽搐了几下:“你——你——你——” “啪!”的一声,爸爸那只瘦弱白嫩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我的右

腮顿时感到火辣辣地疼痛。 “好啊,爸爸,你打我你打我⋯⋯呜呜!”委屈的眼泪从我脸颊流下。

这好像是爸爸第一次打我。以前我做错了事,爸爸都是心平气和地给我讲道理的。妹妹也哭了,边哭边说:“哥哥,你把爸爸的书放下吧,爸爸,你别打他了⋯⋯”

正巧,妈妈也来了,见我捂着脸哭,她冷冷地问爸爸:“怎么,你打孩子了?”

“不打还了得,他们偷偷进我的书房乱翻⋯⋯”爸爸理直气壮地说。 “翻翻怎么了!不就是几本书吗?”妈妈向来都袒护着我们。 “书是能随便看的吗?” “怎么不能看!能写就能看。既然你写得出,还怕别人看?⋯⋯你也不

想想,即使我们的孩子看不着,可别家的孩子呢?” “好啊⋯⋯你竟护着他们!”爸爸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辛辛苦苦写作

还不是为了多挣几文稿费,为了我们全家!” “哼!为了全家?我还一直想问问你,你写那些东西,一些体验和素材

是从哪儿来的?” “你你你⋯⋯嗨,我跟你说不清楚!”爸爸吵不过妈妈扭头就走。妈妈

把我和妹妹叫出亭子间,把门锁好,又把我偷的钥匙要过去。

爸爸一连几天没回来,他让一个叔叔捎话说,他们文联这几天陪一个外地的作家代表团去参观访问。又过了几天,他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收拾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他的脸还是见不到笑容。他对妈妈说:他请了三个月的创作假,准备到以前他当知青时插过队的农村深入生活,写一部反映农村改革成就的中篇小说。我听了心里暗暗叫好,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我心里还记恨爸爸呢。临走时,他把我拉到他跟前,像是抱歉地对我说:“前几天爸爸打了你,心里也很不好过,你还恨爸爸吗?”我违心地摇摇头。他脸上挤出一丝笑,说:“这就好。我这次到农村生活三个月,除了写一部中篇小说外, 还要专门写一部儿童小说,算是给你们的补偿。”

爸爸走了。

打我归打我,他一走我还是怪想他的。他去农村不久,就给妈妈、我和妹妹写信,介绍他在农村的生活和写作情况。还要我和妹妹好好听妈妈的话。我也经常给爸爸写信,向他汇报我和妹妹的学习情况。

时间过得真慢,好不容易过了三个月,终于盼到爸爸回来了。他简直变了个样:脸被晒得黑黑的,跟包公差不多,下巴的胡子长长的好像老了几岁。一进门我们不敢认他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和妹妹才跑上前搂住他,不住地吻他的脸。爸爸先是从他的旅行包里拿出用泥巴捏的小猫小狗长颈鹿给妹妹:“这是爸爸在休息的时候捏的,给你。”然后又拿出几双绣着花的鞋垫给妈妈:“这是那儿的农村姑娘送的,给你。”最后,拿出厚厚的一沓稿纸

递给我:

“帮我提提意见吧,我的第一读者。”

我高兴地接过一看,是一部儿童小说的草稿,题目是《丁丁和他的伙伴》, 足足写了 300 多页的稿纸。我禁不住把爸爸的头抱过来亲了一口:“啊!爸爸真伟大!”说完,我拿着沉甸甸的小说稿冲回自己的房间里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