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情深

刘金泉

一天黄昏,竹林村村北荒郊两座孤坟前,来了一位年约 17 岁的少年。他卸下肩上行李,扑通往坟头一跪,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叩了三个头,抬起头泪眼内疚地喊道:“爸、妈,你俩责骂我吧!”

这位少年名叫冯林,小学六年级刚毕业就父母双亡,从此在村里成了脱僵的野马,无人管束,渐渐交上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染上了小偷小摸的恶习,掉进了赌博泥坑。两年前,他因赌输了钞票,听人说本村万元户钱四, 开办木器厂请了几名重工,年终却挖空心思扣了他们的工资,便乘机狠狠敲了钱四两笔“竹杠”, 一 笔分给了那些未领到工资的少年,一笔自己留着进了赌场。当他第三次写恐吓信敲诈钱四时,被公安机关识破抓获,被劳教三年。

冯林在少管所劳教期间,通过学法受教育,认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恨不得买几包后悔药吃一吃。但大错铸成,他只有用汗水来洗刷自己的灵魂。因此,在劳动和学习中,他都积极主动,多次受到表扬和奖励,终于被提前释放回家。

冯林在父母坟头哭了很久,觉得无颜见乡亲父老的面,直等到夜深人静时,才穿小巷,绕小道摸到自家门上,开门进去,把肩上行李往落满灰尘的床板上一扔,顺手将门轻轻一关,四仰八叉往行李上一靠,一颗心,就像十冬腊月进冻房,既僵又硬,眉眼间还聚着一个愁字。

你想想,冯林两年前敲诈钱四,触犯刑律后,为了还这笔债,他把父母留给自己的遗产——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粮食杂物,全卖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下了两间瓦房、一口锅、一张床。如今归来,家里粮没一颗,油没一两, 钱没一分,别说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就是大人,也难办啊!真不知明天的日子咋过呢!

第二大东方露出鱼肚色,冯林醒来出门小解,一拉开门却被门口两只竹筐挡了道。定睛一瞧,嘿!一只竹筐里装着雪白的大米,上放一把鲜嫩的蔬菜。另一只竹筐内,放着一把把轧好的机器面和油瓶、盐罐、酱油醋瓶。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写:“米 50 斤、面 30 斤、送你先解灶台急。”下面署名一个“金”字。

看了纸条,冯林一个箭步跃过竹筐,冲到院坝边,举目朝宽阔的村巷内望去,只见前面村巷尽头,影影绰绰有位 70 多岁的白发老头,正匆匆地向前跑着。从那朦胧的背影上看,很像是本村的五保户金福爷爷。

冯林心头不由一热,要知道,在他父母双逝之后,就是金福爷爷经常在吃喝穿戴上照顾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的呀。就在他进少管所的两年内,金爷爷还带着各种食品去看过他不下十次哩!冯林快步赶上前,冲老人的背影喊了声:“金爷爷!”金福爷爷一回头,见是冯林,愣怔了半天,才回过身来,双臂把冯林紧紧抱在怀中间:“小林,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冯林扑在金福爷爷温暖的怀抱里,举着纸条含着热泪说:“我昨晚回来,今早您就悄悄往我门口放米放面照顾我啦!”金福爷嗬嗬一笑,“哎,你可别乱猜, 什么送米送面的,我可是两眼墨黑,一点也不知道你回来呀!”

冯林见金福爷爷不承认,硬拉着他回去,指着门口的米面筐问:“这不是您送的,那是谁送的?”金福爷爷看了良久,淡淡一笑:“我说小林呀! 爷爷可根本不知道你昨晚回来呀!”冯林不相信地瞪大眼睛问:“那您起这

么早,见了我跑什么?”金福爷爷一拍大腿说:“嗨!人老睡不着,就习惯天不亮起来跑跑步,锻炼身体,好长命百岁呗!”

“那这米面到底是谁送的呢!”冯林望着偌大的一个村庄,陷入了沉思。“嗨!”金福爷爷又拍了一下大腿说,“不管谁送的,都是为你小子好

呀!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别胡思乱想到处逛啦!淘米下锅煮饭,吃饱肚子再寻谋生路吧!”

“哎!”冯林目送金福爷爷走后,收藏起纸条,将米面挪进屋,心里仍藏着一团谜。

不一会儿,乡亲们都知道冯林从少管所回来了。老老少少,不断有人登门看望。有背米的,有拎面的,还有提菜油瓶的。冯林一边腼腆地应酬着, 一边拐弯抹角打听这第一个送米面的人。可大伙都是一问三不知,摇头、摆手的,一脸茫然之色。

这可怪了,冯林想起从少管所回来时自己怕遇上熟人,一直绕小道,只在山口镇与钱四家正在镇中学上高中的女儿钱蓉打过照面。可他们是生死对头,四目相对、虎视眈眈,话都没说一句扭头就走,人家能伸手救济自己吗? 一连几天,冯林难解心头谜团。

不凑巧的是,他回来的时间正是夏收刚罢、秧苗刚插的季节。冯林的那份责任田在他进少管所后,已由村上转包给了别人,要收回还得等到秋收, 加上村干部们都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的忙自己的事了,没工夫理睬他这个释放的少年犯。冯林自己也不愿抛头露面,将就那一担细粮和街坊邻居送的米面,过了三个多月不知饥不知饿的日子。这天晚上,他又躺在床上为没米下锅而犯愁。第二天清早起来一开门,“扑扑”滚进两个鼓胀胀的蛇皮口袋,差点砸了他脚背。冯林吓了一跳,两眼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伸手将两只袋子扶正,解开袋口绳一瞧,啊!一只袋子装着小麦,一只袋内装着稻谷,上面又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仍写着两句话:“谷 80 斤、麦 100 斤,想吃米面自推来。”署名还是一个“金”字。

看完纸条,冯林立刻奔村敬老院去找金福爷爷。因为除了他姓金,竹林村无第二个金姓之人。两次周济他的,除了金福爷爷,还会有谁?

谁知金福爷爷听了此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咧着没门牙的嘴打趣说: “我说小林呀!你真是个聪明糊涂人,我连土地都没有了,哪有稻谷小麦去做人情呢?八成是狐仙女看你可怜,故冒我姓,给你送粮留纸条吧!”

冯林一想,金福爷爷说的句句在理,无懈可击。但那送上门的小麦、稻谷又该怎么办呢?金福爷爷像看破了他心思似的,乐哈哈地一笑,说:“小林呀!你现在有难处,顾不得思前想后,报恩报惠,既然有人出于好心关怀你,你就把它拿到加工厂去,碾米磨面,好好度日,至于查找人的事,交给我办好了。”

“那就拜托了。”

冯林双手一抱拳,告别了金福爷爷,将两口袋粮食送往一家米面加工厂, 人家一过秤,拨着算盘珠子说:“小麦稻谷,加工费合起来 3 元正。”

冯林一摸身上衣袋,分文没有,忙歉意地笑笑说:“加工费先欠着,等我磨了面、碾了米,卖了鼓米糠就来付款。”那人手指门口,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对不起,本加工厂利薄干系大,小本经营,历来是先收加工费, 后碾米磨面,不拖不欠。”

“你——!”冯林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拳头捏得咯咯直响。要在

以前,他捏拢的拳头早打出去了。可现在,他已不是以前的冯林了。他冷静地压下火气,扛起麦包,挟着谷袋,蹬蹬蹬进了另一家加工厂,不大一会儿又铁青着脸退了出来。当他到了最后一家,冯林望着门上用红漆写的“先付款,后加工”六个醒目大字正在愣神时,金福爷爷从身后走出,将 3 元钱塞到他手中长叹一口气说:“唉,你该尝到滋味了吧。”然后,摇摇头,苦笑着离去了。

冯林扛着白面细米,从加工厂回到家,在门前放下口袋,掏出钥匙要开门,突然发现锁眼被一个折叠起来的纸条塞着,他小心翼翼取下展开,自言自语念道:

“靠人总是假,跌倒自己爬,若要人前站,汗水换钱花。”署名还是一个字:“金”。

冯林虽未成年,却能明白,是那姓金的热心人提醒他出门找点活干,挣点钱花,免得死水活舀,坐吃山空。

这一夜,冯林捏着那张纸条,激动得没有合眼,他暗暗下定决心,找个活干,一定要干出个样子,不辜负人家两次送粮的一片心意。

翌日,冯林马不停蹄,四下奔走。先找一位建筑公司的头儿,人家见他倒很客气,先敬烟后点火,完了火柴头一扔,不亢不卑地说:“嘿嘿,你的情况我们略知一二,我们用你干活事小,甲方不包给我们工程事大。”

言外之意,可想而知。冯林气得跺跺脚,又进了另一个乡办企业,见面没说三句话,负责人客客气气说:“我们这个庙小,对不起。”

一连三天,冯林八方碰壁。他顿感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要搁从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都敢摸的性格,他早闹得地覆天翻了。可那样做,不但对不起少管所的干警、老师们对自己的教育,而且也对不起姓“金”人的屡次帮助呀!他也曾闻,钱四自去年承包了乡木器加工厂后,财更大、气更粗了,收了不少贫困户、劳改释放无业人员进厂干活,深得政府好评。他想去求钱四,又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理他。因此,他只有打断门牙往肚里咽。为解闷,滴酒不沾的冯林第一次破例到商店打了半斤白酒, “咕咚咕咚”一气喝完,喷着满嘴酒气,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往回走。刚到院坝边,却见一个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穿红色连衣裙的少女,慌慌张张从院子里跑出,低着头和他擦肩而过。啊!这不是钱四的宝贝女儿钱蓉吗?她到我家院子里干什么?是偶尔经过还是有别的事情?冯林疑心陡起,大步上前取出钥匙,“叭哒”打开看门“铁猴”,哗啦推开,呀!门坎内又躺着一张招工录取通知单:

“冯林同志,你被我厂正式录取为木工学徒,请务必于明日 12 点来我厂办公室报到。”署名还是:金。

冯林看完通知单,顿时把钱蓉上门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从明天开始,自己找到了活干,要学一门手艺挣到钱了;忧的是,这自新木器厂是钱四开的,到了那里,冤家路窄,少不了给自己小鞋穿。唉, 谁叫自己去干那些不争气的蠢事呢,受点报复是应该的,要知道这是姓金的人推荐的,不蒸馍馍也得争口气啊!就是变牛变马,也不能打退堂鼓,让恩人生气。

一想就是一夜。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冯林起来洗罢脸,刷罢牙, 正要出门,金福爷爷笑吟吟出现在门口说:“小林子,听说你要去自新木器厂拜师做学徒了,爷爷心里高兴,特地来陪你去报到,怎么样?”

“那大好啦!”冯林一听金福爷爷给自己做伴,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有你给我壮胆,我这后腰就有劲了。”

一老一少,说走就走。半小时后便进了自新木器厂办公室。一位漂亮的小姑娘笑盈盈地向冯林伸出灵巧的小手说:“小林,你可真准时啊,欢迎你给我爸爸当学徒。”

“什么!你爸爸!”冯林见是钱蓉,大吃一惊缩回手,摸出通知单连连说,“不不不,这不可能⋯⋯”

看到他语无伦次的模样,金福爷爷朗声笑道:“我说小林子呀!你是进了宝山不识宝呀!你不是日思夜盼,要找两次给送粮解危、两次指点迷津的人吗?现在,小信使就站在你面前,你又不敢认了?”

“啊!原来是你——”冯林恍然大悟:金钱金钱,紧紧相连。金不就代表钱吗?他半信半疑地问:“钱蓉,你爸爸真能收我当学徒吗?”

“怎么不能?”话音一落,从里屋出来一位 40 出头,身材魁梧,紫红脸膛的中年汉。他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冯林的一双手,内疚地说:“我钱四前两年是财迷心窍,为了弄钱不择手段,干了些对不起人的事,你敲诈了我,给我敲了警钟。唉!”钱四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呀!当我看清自己的缺点后,就为偶然失足或犯错误的人办了这么个自新木器厂,对犯错误失足的青少年大开方便之门,给他们寻求一条谋生道路, 不致使他们失足之后再失足。你进少管所,可以说我也有责任,我怎能袖手旁观呢?所以,我先在生活上步步替你安排,究竟如何,你自己定吧!”

冯林听了,眼起潮雾,默不作声。金福爷爷在一旁催促:“小林子,还愣着干什么,快行拜师礼呀!”“师父!”冯林鼓起勇气,终于喊了一声, 并深深地行了三个礼。钱四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把他拉在怀里,深有感触地说:“小林呀!咱师徒俩真是冤家情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