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囚犯妈妈的一封信

李兴林

你还记得吗?我已经 11 岁了,你离开我们已经整整 6 年了。

妈妈,在朦胧的记忆中,6 年前的那天中午,一群男女气势汹汹地朝咱家冲,扬言要和爸爸算帐,我和小妹吓得蜷缩在墙角下不敢出声。爸爸见来人气势汹汹,抱起我和小妹越墙而逃了。

等我们躲过一阵子,蹒跚回到村口,才听人说,你杀了人,已经被捕入狱。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满屋斑斑血迹和院子里死者挣扎的痕迹。

听大人们说,我们和他们家的矛盾仅仅是为了一头猪和一条狗,就因为他家的狗咬了咱家的猪。妈妈,我见到的死猪、死狗可多了,可从没有听说过有人像你们这样为猪、狗闹个天翻地覆,还引出了一场血战的。

妈妈,从此,你用你一生最辉煌的时间作代价,换来了 13 年思与悔的铁窗生涯,那年你才 29 岁。

从此,爸爸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整天算计着咱家的责任田,也不再为做生意而奔波,他变得懒散、狂怒、疯癫⋯⋯

从此,咱们家冷清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鸡鸣犬吠,真像座阴森森的古墓。

爷爷收养了我们,但我们的感觉是在一种寄人篱下的夹缝中生存。每当我端起饭碗的时候,一双双白眼紧盯着我们,我嘴里感到有些发涩,是菜太咸,还是泪?我分辨不出来。

和我一块长大的伙伴们每人背着一个包包,听说是去念书,但我没有见过学校是什么样子,回来的路上,我只听他们哼哼呀呀地唱着一个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妈妈真的那么好吗?我努力追忆着, 但还是模糊的。妈妈呀,你给予我们太少了,我怎么也学不会这首歌。妈妈, 你要是在我跟前,也会对我好吗?然而,当你举起菜刀向那个女人砍下去的时候,你想到过我和小妹需要你的什么吗?

我永远也学不会这首歌,永远唱不出口,永远、永远⋯⋯

一天,爸爸突然要领我和小妹走,我受不了婶婶的白眼,就高高兴兴地牵着爸爸的衣襟走了。从此,我们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爸爸的脾气怎么坏得那么厉害,一上车就和卖票的阿姨大吵大闹。到了县城,几个戴大檐帽的叔叔给我们又是管饭,又是管睡。可爸爸见人就骂,逢人就嚷,老是说别人冤枉了他。我觉得爸爸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你早日回来才这样。所以,他让我们哭的时候,我们就哭得死去活来;他让我们闹的时候,我们可以躺在一个叫做“书记”的伯伯的房子里满地打滚。从村上到乡上、到县上, 我渐渐觉得不对劲,妈妈非但没有要回来,晚上我们还要去钻那些冷冰冰的水泥管子。爸爸原来把我们姐妹当作一个砸向那个叫“别人”的拳头。更使我们恨爸爸的是有一次,他把我们姐妹俩往一位叫做“书记”的伯伯的房子里一推,自个竟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妈妈,我想这下可完了,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向我招手, 我可要从那些冷冰冰的水泥管子里走向“天堂”了。

可是没有,没有人用白眼看我们,没有人骂我们,“书记”伯伯派人用小车把我们姐妹俩送到县上的民政局,局长路爷爷连夜陪我们回到咱们家。

乡上的书记隋爷爷、干事李伯伯安排人给我们理了发,又让王阿姨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新鞋子,商量着暂时把我们寄养在外公家,我们的一切生活费由公家负担。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舅舅一家人像躲避瘟神似的摇着头,连门也不让我们进。

妈妈,这就是亲人?我的血管里可流着你们柴家的血呀! 此刻,我和妹妹似乎才觉得孤单、害怕,没有人要我们!

爷爷,多么令人尊敬的形象;舅舅,多么高大魁梧的身躯。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就像我小时候不小心摔碎了的饭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乡上的隋爷爷、肖爷爷、张伯伯、黄伯伯、李伯伯,还有好多好多的伯

伯、叔叔们,在为我们抓耳挠腮,忙得团团转,后来又商量把我们姐妹俩暂时安置在乡敬老院。那位头发花白的院长老爷爷收留了我们,我和妹妹就睡在那位 80 多岁的张奶奶身旁。她没有儿孙,因而,对我们格外关怀,吃饭、穿衣、玩耍样样都管,可妹妹顽皮得近乎野蛮,炕上撒尿、拉屎,一天夜里, 妹妹嚎陶大哭,张奶奶一夜未睡。

妹妹的鼻涕没有了,再也不打赤脚了;我的头发有人梳理了,再也不去钻那些水泥管子和睡冰凉的水泥台阶了。

慢慢地,我悟出来了,从你、爸爸、爷爷、伯父、叔叔、外公、舅舅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在那些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好人的身上得到了。

妈妈,要不是他们,等你走出铁窗的那天,在那荒郊只能是两座小小的墓丘在静静地望着你!

妈妈,等 7 年后你走出铁窗的那天,我已是一个 18 岁的大姑娘了,那时, 面对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想,你还能认出我是你的女儿吗?是谁抚养了你的女儿?是谁给予了你女儿这么多的人间爱?妈妈,面对铁窗外的一切,你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个现实?妈妈,是你给了我生命,但也是你给了我痛苦。作为女儿,我不能恨你,但作为一个被别人救了的孩子,我恨你,深深地恨你!我是你的女儿,但我还是那些好人们的孩子。有人说,“母亲的爱最真挚”,但是我从你身上却没有感受到,作为女儿,我无法埋怨你,但是我却无法给予你女儿的爱。

请原谅你的女儿! 女儿:玲玲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