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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系”,据他自己看来已经颇为完整与严密了。下面的工作只是实际去运用它。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是一个人, 而是同他的挚友苏列尔紧密合作,进行这项工作的。当然,他首先求助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们。

可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时还没有找到恰当的语言,使它能一语道破, 一下子就能令人信服,铺设出一条不是通往理智而是通往心灵的道路。在本来只说一句有分量的话就已足够的地方,他却说了十几句。在需要一开头就提出总的概念的地方,他却过早地进入了细节和局部。

最初,演员们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长期实验的结果不感兴趣。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俄国人在从事纯外部即体力工作方面,是有劳动能力而且是精力充沛的。让他去压唧筒抽水或排练上成百次,用全副嗓子喊叫,紧张,用表面的情绪来刺激身体的各个外部器官,这一切,他们都会耐心地、毫无怨言地去做,只要能学会如何表演某一角色就行。但当你触动到他的意志,向他提出精神方面的任务,去唤起他内心有意识的或超意识的情绪,迫使他体验角色的时候,你就会遇到抵抗。演员意志的缺乏训练、懒惰和任性执拗,必然会是这样的。我所宣扬的、为建立正确的创作自我感觉所必需的内部技术,其主要部分恰恰是奠基在意志过程中。许多演员对我的呼吁置若罔闻,原因就在这里。”

一连好几年,在每次排演中,在房间、走廊、化妆室或大街上遇到熟人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宣传自己的新信条,而结果依然一无所获。人们毕恭毕敬地听他说,却意味深长地沉默着,走开后就相互耳语道:

“可是他自己却为什么越演越糟呢?没有理论的时候倒要好得多!他以前的表演,简简单单,没什么傻主意,该多好啊!”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认为他们说得对。

他把自己的演员工作,变成了实验者的探索。这样一来,作为角色的扮演者和剧本的解释者的他,反倒退了。不仅剧院的同事,就连观众也都发现了这一点。

这样的结果使他困惑不安,迫使他必须改变既定的探索道路。但是,经过反复思索,他还是继续进行自己的实验,尽管这些实验常常是错误的,尽管由于这些实验,使他失去了作为一个演员和导演的威望。

在这种狂热的迷恋心情支配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能够也不愿意再去

① 卡恰洛夫(1875—1948)莫斯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苏联人民演员。

做其他的工作。他的倔强使他越来越不得人心,人们不爱同他一起工作。 一连几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演员们的关系变得冷淡。他把自己关在

化妆室里,责备他们因循守旧,缺乏善意、背信弃义。而他自己就更加热烈地去进行自己的探索。那种十分容易将演员控制住的自大狂,毒害了他的心灵。在他眼里,最普通的事物也会被夸张得失去了原形,他同剧院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与同事们相互之间很难合作。

在同辈演员身上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苏列尔便把注意力转向青年演员。

年轻人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讲述,这使二位“体系”的宣传者大为兴奋。他俩开了好几门关于“体系”的课,但是由于种种客观原因,这一工作未能坚持下来。

第二次失败以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苏列尔决定,把实验转到由艺术剧院演员阿达舍夫创办的私立戏剧学校中去,并在那里开了一个班。

过了几年,他们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许多学生都被吸收到剧院里了,其中有才华横溢的瓦赫坦戈夫①。他是“体系”的第一批受熏陶者,也是“体系” 的热烈拥护者和宣传者,注定是要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历史上起显赫作用的。

看到阿达舍夫的戏剧学校做出的成绩,听到学生们的称赞,使得一些原来不相信“体系”的人也找上门来了,请求给他们学习“体系”的机会。当时归附他们的演员当中,有许多后来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苏列尔一起工作的时期,也就是 1910 年至 1911 年的演出季里,艺术剧院正着手排演托尔斯泰的剧本《活尸》。剧中的许多小角色分配给了阿达舍夫戏剧学校的学生们。

在讲授“体系”的课程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制定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术语,用这些语言把所体验到的情感和创作感觉规定了下来。他所创造的、如今已习以为常的术语,当时只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苏列尔等致力于“体系”的人才明白,其他演员却听不懂。这使一些人敬仰,同时也引起另一些人恼怒与嫉妒。于是便形成了两种倾向⋯⋯

丹钦柯发现了这一点,在一次排演《活尸》时,他向剧院全体人员作了一次很长的讲话,他坚持要演员们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新工作方法,坚持要剧院接受这些方法作为今后的指针。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在开始处理剧本之前,丹钦柯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向剧院全体人员详尽地阐述他的“体系”,以便根据它来排演新剧目。

丹钦柯给予的帮助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极为感动,终生对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但当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没有找到表达自己思想的简单语言,所以任务完成得不够圆满。演员们没有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被推动起来,这也是很自然的。

再说,想要一下子就得到人们的完全承认也是不可能的。青年人的未经触动的处女地,能接受种入他心灵中去的任何东西。而成熟的演员们当然要在事先亲自检验一下这新的东西,把它放在自己的艺术三棱镜里照一照。他们是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的。

① 瓦赫坦戈夫(1883—1922)俄国导演、演员。

但不管怎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系”中,凡是具备了完美、确定的形式的东西,人们都严肃认真、深思熟虑地予以接受。有经验的演员懂得,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提出的不过是一种理论,演员本人必须通过长期的劳动、习惯和斗争,把它变为自己的第二天性,而且通过自然的途径把它运用到实践中去。他们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所能,悄悄地注意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建议的东西,并且依照各自的方式来研讨所接受的东西。

而当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尚未搞清的、混乱的、模糊的东西,却受到了演员们的严厉批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来应当为这种批评高兴,虚心地接受它。但他所特有的倔强和缺乏耐心,妨碍他正确地判断事实。

更坏的是,演员和学生中,有些人接受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术语,可是并未对它的内容加以检验,或者只是通过脑子,而不是通过情感来了解它。而还要坏的是,这种现象竟使他们十分满意,立刻把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听到的话加以运用,并且仿佛是按照斯氏“体系”似的讲授起来。

他们并不明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讲授的东西,不是在一个小时或一昼夜之内就可以领会和掌握的;而是需要系统地、实际地,也就是经年累月地、一辈子经常不断地来研究,把所领会到的东西变为习惯的东西,不去想它, 让它自然而然地出现。要达到这一步,需要习惯,即演员的第二天性。另外还需要训练,就像每一个歌唱家训练自己的嗓子,每一个小提琴家和大提琴家练习奏出真正柔美的调子,每一个钢琴家研究手指的技巧,每一个舞蹈家为做出优美的动作和舞姿,而训练自己的身体一样。

然而,这一切系统的训练都没有进行,所谓的“体系”只是据说被接受了,所以始终没有看出它的真正效果。

这还不算,另外还有一种情况,由于对“体系”的肤浅理解,结果得到了适得其反的、否定的效果。

例如,某些有经验的演员,学会了按照“体系”集中注意力,于是便开始以更大的注意力、做更多的准备和更多的修饰,去表现自己原有的表演上的错误。这些人用“体系”一词来掩盖自己的做戏的感觉和习惯,结果无非表现出旧有的、充满匠艺的刻板公式。他们把这些东西当成了“体系”所说的那种新的东西,并且感到十分满足,因为在习惯的刻板公式的气氛中,演员觉得很自在。这些不太敏感的演员,确信自己一切都已懂得,确信“体系” 给他们带来很多益处。他们令人感动地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示感谢,赞美他的发现。这使“体系”的创建者哭笑不得。

但不管怎样,自从丹钦柯在剧院作了那令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永志不忘的讲话以后,“体系”总算被剧院正式采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