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苦谏终不成
情况有些不对劲了。密译处解不了送来的电文,刘文辉决不会交出真实呼号,因为电台呼号,内部双方可随时调整。致电康定张为炯吧,刘文辉首先会得到消息,既或电文是假的,张为炯也决不会照实函告;假刘文辉之名义发出函电?倘若密电呼号已改,岂不在告知刘文辉身陷囹圄?……
“校长,情况明摆着的,西昌行营主任贺国光从西昌回电;武培英师根本就没有开拔迹象!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立刻逮捕刘文辉,逼使他重新按校长的意志去办!”
蒋介石没作声。他在选择。
“校长……”
胡宗南靠近了蒋介石,情绪焦灼。
毛人凤紧跟着胡宗南:“总裁,下命令吧!两小时之内,卑职定将二十四军驻蓉人员一网打尽。卑职已接到三次情报:程睿贤近来活动频繁。如果该断不断……”
蒋介石从坐椅上撑起,踱步思虑着:“现在,还勿可走这一步,勿可,懂么?中央现在正需用人,得罪了这个土皇帝,你就是下他的大牢……哼,三天,三天之后,看他还有甚话可讲!”
胡宗南听得心急如焚,紧接着起步,跟在蒋介石后面:“校长,我们消灭的是有生力量,调动的也是有生力量,势态既已如此,时间和决策就至关紧迫……”他咽下了剩下的半节话,委屈地盯着蒋介石背影。
蒋介石火了,调头:“你们是了解张岳军这个人的嘛!张岳军刚才还保证过么!他与刘自乾几十年世交,难道,刘文辉不足以信,张长官也不足以信了么!”
胡宗南碎步:“校长……”
蒋介石挥手:“都勿要再说了!按原计划部署兵力!”
完了,一切都完了!胡宗南真想仰天长啸:混蛋!你这个老混蛋!王八!张岳军你这个老王八……他嘴唇剧烈地颤动,连身子骨也摇晃起来。他终于没有说什么,10点10分,便与毛人凤一起,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胡宗南一出了蒋介石官邸,就撇开驾驶带上副官,顺中央军校的大道,漫无止步地向操场走去。
他真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以倾泻几个月来的积愤和刚才的愤怒!
看光景,他和他的40万大军算完了!
这是他的军队,是他从危局中保存下来的唯一的一支主力部队。可蒋校长一道谕令,就把他和他的部队推到了成都脚下,推到了前有刘文辉,后有解放军的“百魔大三角”中。下一步,该做的事只能是写好遗书了……
他记得,年轻的时候蒋中正校长并非如此,他是爱嫡系如爱生命的呀!
从黄埔军校东征北战到中原大战对日作战,他不知打过多少回胜仗,也不知打过多少回败仗。在漫长而混沌的战争岁月中,他不断执行校长的谕令:打仗,休整,撤退;再打仗,再休整,再撤退,以致于使他都自觉无颜以对同行将士和国人的时候,他还是执行,执行,再执行,如孝子待老子的那种虔诚。也正是校长的长期关注,他在二线训练出一支军容严整配备精良的庞大精锐的陆空集团,但下场是如此,他的部队,成为了国共内战的第一流国军精锐,而他这位令同行们妒嫉的胡宗南将官,也随之而成其为左右天平的砝码,成其为蒋中正校长的亲信之亲信!
但是,民国38年以来的战争情况不同了。
国军不得不大规模向西南四省撤退。上海的战争教训了他,于是他便在上海战役的三个月后,和黄埔同学宋希濂一道由汉中飞重庆敬言:为了避免被解放军围歼:第一,主力大部抢占西康,控制川南,俟解放军进军西南,旋以主力开至滇西,一部转滇南斡旋。第二,当解放军攻进滇康,旋到主力退入缅甸。缅甸是英军的地盘,且又有杜聿明、廖翟湘所率领的中国远征军与日军浴血苦战的先决之基础,共军倘敢长驱直入,必须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而共产党是决计不敢的!他胡宗南清醒地意识到,正如美利坚的“白皮书”所说:国民政府腐败、堕落、鳞伤遍体,无力扭转这非常之乾坤。要想组成反共政体,就必须退出中国大陆,修养整顿,至少,目前必须如此。
对于这些,蒋中正校长相当坚决,两个字:驳回!
那胡宗南受挫不馁。11月16日,又带着他的特别行动计划飞抵林园。因刘文辉的部队扼守着战略要冲,眼见战事接近四川,必须强攻刘文辉的部队扼守着战略要冲,尽快占领雅安、西昌,以一部先导入滇,以应不祥之局变。然而,林园会议的校长,竟变得那般固执,胡乱指挥到那般的不近情理的程度!难怪,当年的“青年将校团”要群起而谋反……
到如今,为了党国的生死存亡他再次苦谏,可蒋中正校长仍固执己见……
“总座,委座意下如何?”
胡宗南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参谋长罗列已在身旁。他愤愤的扯下手套,无声地往地下一摔,粗声道:“毫无结果!”
罗列颇有些失望!“这么说来……啊,可悲,可叹!”胡宗南又沉闷一会儿,蓦地,昂昂地挺起了脖子,叉腰,眸子里喷出一股带血的火光:“参谋长!”
“总座……”
“部队情况怎么样?”
“十八兵团大部已能过广远,李震的司令部设在绵阳,我已电告他蒋委员长后日召见,同时,与裴昌会通了话。裴昌会说,赶明儿十八兵团全部通过,他的第七兵团,立刻就撤离大巴山防线。”
“李文现在何处?”
“在新津,怎么?”
胡宗南调过身体,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子向中央军校本部大楼川西决战指挥部大踏步走去,并边走边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娘的,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罗列急了:“总座,你要干什么?”
胡宗南甩开大步:“干什么?调集部队!”
罗列疾步追上:“总座,委员长那里……你要三思而行啊!”
胡宗南突然停步,恼恨地说:“三思?三思个鸟!难道硬要你战成了枪炮之鬼,才算得上尽忠尽孝?你看老头子那副模样,三思?三思顶个屁用!”
说罢,头也不回地跨进了本部大楼。本部大楼是北校场中央军校的中枢机关,此刻,跑步的传令声,清晰的电键声,急促呼叫的喧哗声响成一片。胡宗南命令电话兵接通各线,然后,抓住听筒解开衣扣:你李文吗?我胡宗南!听着:三一八师、三一九师立刻顺新津展开两冀,做好对邛崃的攻击准备,对,对对,乐西公路不要管它!到位后立即来电!”
他又接过另一个电话:“盛文吗?彭县方面情况如何?告诉你,现在还不是进攻的时候,你老老实实地把凤凰山机场给我守好!听见没有?另外,立刻给我派三个步兵团,对,是步兵,天黑以后,从九眼桥、万里桥到红牌楼一线,把武侯祠给我包围起来,用一个团来对付华兴街九十五军军部。记住,行动要诡秘,拂晓之前……”
他恶性狠狠地挥了下手,正待继续下达命令,话筒被罗列捂上了:
“总座,这样重大的行动,未得老头子许可……卑职劝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胡宗南闷住了。盛文急切的呼叫被电讯室内杂乱的联络声盖住。
胡宗南一拳捶在了桌子上,象个输红了眼睛的赌棍对着电话大声咆哮!“混蛋!谁叫你拂晓前发起攻击!是叫你秘密迂回,秘密迂回!等待攻击!等待攻击!”
胡宗南狠狠地摔掉电话。
这时,保密局驻北线集团军站站长匆匆闯进:“总座,据可靠情报,潘文华已于今天潜离成都,去向不明!”
胡宗南浑身一震,罗列反而眼睛一亮!“情报可靠么!”
“可靠。”
罗列更急:“报告委座了么?”
站长口吃:“还,还没……”
罗列大喜:“总座……”
胡宗南也瞬即会意脸上腾起一片红光:“快,立刻去向老头子禀报!这一回……”
他率先冲下了本部大楼,心里直嚷:你他娘的姓刘的姓邓的就等待着瞧吧,你他娘的二十四军九十五军也等待着瞧吧!他为刚刚发布的那道及时得不能再及时的命令而无比荣幸。死亡怎能属于他胡宗南呢!属于他的将是那轮穿破云雾的光辉的太阳!他冲进了蒋介石官邸。
情况当然在预料之中,就在胡宗南鼓满了希望的风帆踏进蒋介石住宅的时刻,王沙街公馆,拜访刘文辉的不速之客张群,也基本上证实了自己的观察:他的这位也曾吃过保定军校之粮饷的几十年世交,是既不愿参加川西决战,也不愿侨迁台湾。张群与刘文辉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交往。
但是他没估计到刘文辉秘密准备倒向共产党。他张岳军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不愿背弃蒋中正罢了。因此他说:“时局是严重的,我们共事多年,希望你和晋康贯彻始终,援支危局!国家有办法,个人也有办法,万一不成,将军要走,我们一起走!”他知道,只要自乾兄没有投共之心,就万事好说。他张岳军是会竭力替兄解围的!
张群坐了半个小时,便起身告辞。
张群离开了刘公馆后,约莫过了25分钟,刘文辉果然接到了电话。电话是总参谋部打来的,说今夜召开御前会,地点就在他刘文辉家中,望作准备。这时候,紧张的消息又不断传来,据外出人员报告:胡宗南部队调动频繁,王陵基在加强组织“反共救国战斗团”学生军。九十五军运输团被牢牢地困在了北郊青龙场,九十五军军部附近,发现了可疑迹象;孙元良和杨森的先头部队正在向彭县逼近……结合几天来的各种情况,刘文辉当下去了商业街的“励志社”,在励志社与阎锡山会晤。阎锡山披露:蒋总裁已为他刘邓二人备好专机,一旦决战不成,行即送台。阎锡山对决战之失意也如同张群。只是出于同仁的担心,才把最坏的结局,告诉了刘文辉。
这一夜,当然是更沉重的。会议的利箭直射心肚——一是要刘邓二人与胡宗南合署办公,合署办公就意味着软禁,二是要家眷立即飞台,家眷飞台就等于人质!
幸好张群能说到做到。第一危险的日子总算熬过了。
第二天早晨,天空刚刚亮出了白脏,一辆土漆色轿车从街拐飞速驰进刘文辉公馆,还没停稳,邓锡侯便象头莽撞的雄狮气急而下,等不及通报就一头撞进刘公馆卧室。
“刘兄,我的自乾兄,都火烧屁股了你还在睡!”
“怎么?”刘文辉翻身而起,那动作真象个青壮军人。
“仲三于昨日潜离,老头子下手了!”
刘文辉大惊,边说边穿衣服:“怎么回事,晋康快说!”
邓锡侯极快地点上香烟:“胡宗南这个狗东西,昨晚包围了华兴街军部!”
刘文辉挨了当头一棒!“多少兵力?”
“一个团!”
“妈的,我就不认他龟儿这壶醋!我已指令副军长杨晒轩,迅速抢占制高点。这小子正在迂回相持,如果胆敢靠近,坚决反击!”
刘文辉大惊失色,怎么就来得这么快吗?如果是老头子动手,老头子的做法是“擒贼先擒王”,而且做得诡谲,如果说不是,难道胡宗南竟敢冒以下犯上之大不韪?正在商议,卧室的门又风动而开。值班侍卫又闯进报告:“主席,军直属团董旭坤报告:拂晓发现胡宗南部队,约有两团人正在从九眼桥、万里桥、红牌向我军迂回!董旭坤作好了反击准备,程睿贤报告:驻蓉电台地宽巷子两侧冀,从昨夜起密探增加,处境甚危,电台能否提前转移?他请报主席指示!”
真是祸不单行!最危险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冲着昨晚胡宗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应该想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在胡宗南逼进他的同时,已经就动了杀机——甭管他是怎样把老头子说动的,反正是先入了一步,他必须尽快摸清一切情况,作出对策。
刘文辉简短地向侍卫官作了交代,然后与邓锡侯一道,匆匆来到公馆的机要办公室,摇动了北校场专线电话,再由总参谋部电讯处,接通了蒋介石官邸。
“是总裁吗?我是刘文辉。啊,对。向总裁报告个严重情况……”
话被打断了,清楚地传来了蒋介石声音:
“甚么情况啊,自乾。”
“总裁,昨夜有胡长官三团兵力,突然包围了九十五军军部,和自乾的董旭坤团,请问总裁,这是为什么?”
蒋介石惊问:
“有这等事?自乾啊,你勿搞错了吧?”
“总裁,谎报军情,是要受到严厉治裁的!自乾向来谨慎从事!”
蒋介石迫不及待,声音更急:“你说说,说说这三个团是怎么包围的!”
刘文辉一脸风霜:“今晨拂晓,邓晋康发现,约有两千步兵从提督街、太平街、商业场方向对九十五军华兴街军部迂回包围;与此同时,自乾的董旭坤团,也遭到约四千步兵的突然围困,现正从九眼桥、万里桥、红牌楼包抄迂回。说实在的,我二人对党国可谓忠心耿耿,如若说总裁不能信任,可以叫我们靠边站嘛!现在大敌当前还一仗未打,党国内部就自相火拼,这不是令人寒心的事么!”
屋子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敌我紧张的鼻息。
蒋介石大概给难住了,无语。蓦地,电话里传来隐隐的愠怒声。那愠声是在责令陈希曾立刻查明此事,并命令胡宗南和第三军军长盛文立刻到官邸晋见。声音变大了,蒋介石又重新和刘文辉通话。说他确未下过此令,可能是盛文为了防范地痞们对市区的骚扰使刘文辉误会,希望刘文辉和邓锡侯不要介意,情况很快会好转的,等等。电话通了一刻钟,蒋介石挂掉电话以后,刘文辉擦擦额上的热气,也放下了电话。
现在,情况已基本清楚:蒋介石从来奸诈狡猾。刘文辉邓锡侯共同分析:胡宗南出兵与潘文华有关,蒋介石可能还在徘徊,但这种徘徊是短暂的,他们必须加紧准备。11点25分,邓锡侯告别了刘文辉,匆匆去了九十五军。
午后,刘文辉派出的一大批人员先后返回,胡宗南虽然暂时撤兵,但从总趋势看来情况的严重性有增无减。毛人凤的交通二旅正在进入市区,并委派正副旅长何隆庆、李范章接替了省会警察局正副局长;二师正在向府河一带增兵,并委派曾晴初接替了水上警察局局长;胡宗南部第三军已正式担负起城防任务,正副军长盛文兼任起防卫司令;少城宽巷子街暗探未撤,因此无法和程睿贤取得联系。不过值得欣喜的是,与中共地下党负责人的联系成功,地下党表示:他们的特工,早已潜入到军统的腹地——少城,并已集中到宽巷子附近,一旦发现异动,定相机配合,掩护程睿贤突出险境。此外,还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了,这就是邓锡侯方面的情况,此时此刻又有无变化?成都的四面重兵把守,家眷如何转移?他二人到哪里躲避?什么时间走?怎样才走得脱?这,确实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从11月30日起,刘文辉、邓锡侯已经和蒋介石、胡宗南周旋了整整七个昼夜。在这分分秒秒都暗伏着杀机的七昼夜当中,他白发陡增,面孔更清癯了。他知道,与蒋介石、胡宗南周旋得愈久,解放军距川西的起义部队就愈近;保住成都、打乱蒋介石决战的布署与拖住胡宗南主力就愈近成功。但是,时间又是无情的,它将要扼死他和邓晋康于川西,扼死两部的司令部人员于川西,他紧张地搜寻着最佳方案。还没想出个弯弯道道,一侍卫人员又闯进办公室大喊一声,他吓得浑身一抖,转过身来就拍桌子:
“混蛋!冒冒失失地搞啥明堂?啊?”
“是。主席。”冒失的侍卫放低了调门,“主席,张长官来了。”
刹那间,一种不祥的征兆充塞了心头:是说客?是“通牒”?
“还有什么人?”他习惯地问。
“就张长官一人。”
“告诉张长官,我马上就到。”
“是!”
刘文辉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一步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