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促和显威力
清朝皇帝退位的那一年——1911年,在拉萨以东50多公里路的甲玛沟,有一户贵族世家诞生了灵颖的公子,他便是阿旺晋美。也许因为甲玛沟是传说中藏族的发祥地之一,山青水秀,人杰地灵,阿旺晋美从小就聪慧过人。在别的藏族小孩还在玩羊拐骨的年龄,阿旺晋美便被送到拉萨的一家私塾学习藏文去了。14岁那年,他开始学习藏文书法,同时拜在一代佛学大师喜饶嘉措门下,学习文法、诗学、历史和哲学。喜饶嘉措大师学问渊博,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为人刚直有如青桐,在藏区享有盛名。阿旺晋美跟着大师,暮鼓晨钟苦学3年,又拜东藏神秘灵异之地——三岩地区红教派的大苍活佛为师。习诵佛学经典,度过两个寒暑。当他20岁那年重返故乡甲玛沟时,已经称得上是满腹经纶了。
甲玛沟是个只有145户人家的农牧结合的山乡。20岁的阿旺晋美接替母亲管理自家的庄园。少小离家时他还不大懂事,当他遍看了外部世界后重看偏僻的山乡时,眼前已经不再是儿时的田园诗了。他在读书之余,同农奴们一起收割青稞,一起放牧牛羊。农奴们比“二牛抬杠”犁地的犏牛还要苦累,有的就累死在地里;还有的渴望像草原上的牛羊那样自由,宁死也要逃亡。年轻的阿旺晋美为苦难的农奴洒下过泪水。尽管佛学经典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前生注定的,今生受苦是由于前世有罪。但是,日益破败的庄园和悲惨的农奴生活仍使他感到忧伤。他在心里老是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农奴死光了,贵族也活不成,雪域西藏就要崩溃啦。西藏的制度需要改进,农奴们应该活得更好些,他们毕竟不是牲口,也是黑头发藏胞呀。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制度怎样才能改进呢?农奴怎样才能活得像人样儿些呢?他却感到一筹莫展。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在他管理的庄园里,将收到的地租粮借给农奴和差巴(佃户)们维持生活,不收任何利息,到秋天归还,还不起的也就算了。在乌拉差役等方面也尽量减轻他们的负担。阿旺晋美这样做,往往要受到别的贵族的讥讽及家人的责备。但是,受到佛学“众生平等”思想熏陶的阿旺晋美,我行我素,不以为忤。凄惨的现实使他萌生了最初的民主思想。
在甲玛沟一晃三年过去了。阿旺晋美23岁的那年冬天,参加了十三世达赖喇嘛下令组建的“仲扎兵营”。这是一支由贵族和富户子弟组成的藏军部队,相当于团的建制,约有一千二百人。阿旺晋美在这里接受军事训练,过了两年的行伍生活。很快由班长升任排长、营长。本来是文弱书生的阿旺晋美,在兵营里成为孔武有力的军人。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仲扎兵营”被解散。而阿旺晋美未回甲玛沟,他奉命守卫西藏地方政府的造币厂和军火库。25岁的阿旺晋美营长率领二百多名达赖喇嘛警卫团的士兵,严密守卫白银似河、弹药如山的两个地方。也就在那一年,英武的阿旺晋美受到大贵族阿沛家族的青睐,他被招赘为阿沛·才旦卓嘎的夫婿,并以阿沛家族的名义,受封为小四品官。“阿沛·阿旺晋美”实际上是入赘阿沛家族以后所取的名字。
阿沛家族是西藏最古老的贵族世家之一。封地在甲玛沟以东还有150公里路的太昭(今工布江达县)。1904年英国侵略军进攻江孜时,老阿沛带领民兵数百人参加抗英大军,奋勇杀敌,血溅古城,留下赫赫声名。作为阿沛家族封爵继承人的阿沛·阿旺晋美,自然萌受荫蔽。他进入贵族官员行列后,先后担任过昌都总管府粮饷官和西藏地方政府法官。由于精明强干,颇有政绩,34岁那年被提升为孜本,这是仅次于噶伦的高级官吏了。
现在,由于解放军挺进到金沙江以东,阿沛·阿旺晋美临危受命,被推上噶伦的高位。他清晰地记得,在去年年底的一次重要的官员会议上,他作为噶厦孜康的四大孜本之一,是会议的主持人之一。会议主要讨论对共产党解放军是战是和。一些与会的官员在咬耳朵,说什么“共产党青面獠牙,绿须红眉,是一群吃人的恶魔”。阿旺晋美对此甚感厌烦。他说:“谣言中讲的那些事,我是不信的,相信共产党也是人,而不是魔鬼。反过来讲,如果共产党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个样子,又假设他们有一亿人,那么四亿五千万中国人还有三亿万人不是共产党。我们常说:‘针能过去的,线也能过去。’三亿五千万人同共产党相处,能过得去,我们西藏一百万人也能过得去。”当有的官员提出要同共产党较量时,阿旺晋美感到吃惊。他说:“要同共产党打仗,实在是用鸡蛋往石头上撞。据说国民党有八百万军队,还有美国的精良武器,同共产党打了十几年,非但没有打赢,反被共产党消灭了。西藏男女老少齐上阵也不过一百万,又没有精良武器,怎么打?我看只能和谈,不能打。”
阿旺晋美言之凿凿,把那些对谣言信以为真,主张同共产党兵戈相见的人,说得哑口无言。不少人在心里认为阿沛言之有理。一时间,拉萨市内街谈巷议,主张和谈的人大为增多。但是,在噶厦内部,还有相当一部分掌权者把希望寄托在金沙江天险和英、美等外国势力的援助上,结果仍然是“主战派”占了上风。但具讽刺意味的是,“主战派”的大员们都不愿带兵上阵,这就出现了委任“主和派”阿沛为增额噶伦兼任昌都总管的结局。
对于这项任命,有的人认为凶多吉少,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使,但阿旺晋美处之泰然,他面见摄政达扎,居然陈述了一条令满庭皆惊的意见:
“上司抬举我,委以重任,我愿从命。但是现在人民解放军已向昌都方向前进,也许指日可到。我们迟早总是要同解放军接触,总是要谈判的。请上司给我权力,我去昌都后暂不接任总管,而是直接去找解放军谈判。‘找水源,去雪山。’我一路东行,找到解放军为止。”
摄政王达扎惊愕得半晌无话,昏花的老眼里三分喜三分忧二分惊诧二分狐疑。满庭文武大员脸色千差万别,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官员扩大会议讨论的结果,向噶厦提出意见书,支持阿沛的要求。这简直像三月里草原的风一样,刮遍了圣地拉萨。僧俗人众都认为阿沛一心为了雪域西藏,不顾个人安危,可钦可佩!
但是,风再大扬起一层沙灰又打着旋子折了回来。官员扩大会议在给噶厦的意见书里又认为,阿沛已是堂堂噶伦,不宜贸然与解放军谈判。先责成在印度的孜本夏格巴等人同共产党接触,待时机成熟,再由阿沛出面谈判。噶厦和达扎批准了官员扩大会的意见书,并将其副本交阿沛本人一份,要他先去昌都上任,相机行事。
阿沛·阿旺晋美面对着布达拉宫顿足长叹。他完全摸透了噶厦掌权者的心理:他们像是掷骰子的赌徒,还把宝压在手中的上万大军和藏东天险加上外国势力许的诺言上。如果不把这点老本输光,他们总是不甘心谈判的。鼠目寸光啊,可叹可悲!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个人安危尚在其次,生灵涂炭,雪域遭难,鲜血将要染红了……
然而,阿沛毕竟是噶厦的重臣。作为贵族世家的后裔,眼看噶丹颇章濒临崩溃,为了寻求解救全藏官民的办法,只有冒死奔赴疆场这条路了。
新任总管阿沛·阿旺晋美就是在这样一种不无悲壮的心情下奔赴昌都的。
8月28日到达昌都,阿沛披两肩征尘,顾不上休息,便亲自巡查江防,考察民情,亲随和卫士们常见他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一周之后,他致电噶厦:
“因时世浑浊,民不堪命,这里有的宗(县)内仅有七八户还有糌粑,其余全以圆根为食,乞丐成群,景象凄凉。”针对噶厦命令他进攻玉树一事,他建议“停止进攻,汉藏双方最好和平解决,如果不行,也应先从边境一带撤出所有部队。”
可惜,噶厦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新总管感到头痛的,还有藏军内部各派的不和,军纪的败坏。拉萨来的士兵强奸了当地一个康巴姑娘,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料却引起了当地康巴士兵的强烈不满。他们纠集起来,提着藏刀和步枪在拉萨藏军的营前叫骂示威。双方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虽然这种对峙被劝开,但康巴人怒火不熄。英国人福特回忆说:“他们常常在街上狂吼着驱马飞奔,一边还朝空中放枪,挥刀舞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姑娘们全躲在家里不出门,一些拉萨的官员也躲得远远的。”
毛泽东关注着西藏的动静。
关于昌都战役,他胸有成竹,指示“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四面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他要在藏军心理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毁灭其全部有生力量,避免以后再与藏军漫山遍野地打游击战与消耗战。他要使噶厦全面丧失抵抗能力。
8月15日,毛泽东看完西南军区作战计划后电示:“一个师进攻昌都是否够用?藏方似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必须准备。”另外两条批示是关于补给运输的:“一、甘孜至昌都是否能随军队进攻速度修路通车;二、昌都能否修建机场,是否适于空投?”
西南军区关于昌都战役的作战计划是,南北两线合围,兵分五路出击。
两线合围的五支红箭虽然有虚有实,但一旦嗖嗖射出,必将石破天惊,地动山摇,整个世界屋脊为之震动。
8月28日,毛泽东给西南局并西北局的电报说,如我军能于10月份占领昌都,有可能促使西藏代表团来京谈判,求得和平解决当然也有别种可能。毛泽东念念不忘的是以战促和,还是希望和平解放那一片雪山高原。
8月31日,毛泽东批示:“购30架高空运输机,支援西藏进军。”
1950年8月31日,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刚刚诞生10个月,两个多月前的6月25日朝鲜爆发战争,鸭绿江那边硝烟弥漫。保家卫国更需要大批战鹰,但是,毛泽东还是咬咬牙,把30架飞机批给进军西藏的部队。而西藏在毛泽东心目中的份量,岂是30架高空运输机所能承载的!
10月7月,执行迂回包抄任务的五十二师一五四团渡过金沙江,溯江而上,开始翻山越岭。
由于高原空气稀薄,能见度极好,炽烈的太阳在雪地上的反光刺坏了战士的眼睛。几乎有一半人因雪盲而暂时失明,双眼红肿,疼痛难忍,人们把绑腿布连起来一串一串牵着走。涉渡冰河就更艰苦。横断山区条条山条条水,湍急的水流冲击着冰块,像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人们皮肉。有的战士因腿伤不愈,加上急行军和恶劣的气候,整条腿坏死,被迫截肢。
饥饿的威胁也极为严重,整个参战部队都受到了粮荒的困扰。一五四团从玉树补充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中央在重庆订做的高营养食品蛋黄蜡和代食粉因资本家偷工减料被大大打了折扣,按原定指标每人每天12两就足够补充消耗的热量,但发到战士手中,12两仅够他们吃一顿。由四川运来的大米因长途跋涉、风吹雨淋,早已霉烂变质。缺粮,沿路又是茫茫雪山,没有野菜和草根可食,有的战士撕吃自己棉衣中的棉花,吃粉壮的细土,吃骨头和牛角烧成的灰烬,许多人因此痛苦得扭曲成一团,暴尸荒野。
最惨的是随军的战马和驮畜,这些“无言的战友”眼望无尽的群山目光暗淡,有的连眼睛也没有——被冰雹打瞎了。饿急了,它们就“咔嚓咔嚓”啃食冰雪。夜间,饥寒乏力的马儿把头拱进战士的帐篷。低垂的头颅贴在战士的胸部,战士醒来,把自己的口粮偷偷喂它一把,抱着它的头流下了眼泪。马匹不断倒毙,几百里路倒下的牲畜成了无意中设置的路标,到昌都战役结束,几千匹牲畜所剩无几。饥饿的人们硬着心肠吃饥饿而死的牲畜,马倒一匹人吃一匹,吃了马血马肉,还要吃马皮,恨不得连马骨也要烧成灰咽到肚子里。
掉队的战士除倒毙外,还有被藏军捉去的,也有少数人迷了路被当地妇女收容,组成了汉藏结合的家庭。当年留在藏区养伤的红军伤病员,为逃避国民党势力的追杀逃亡到西藏,隐姓埋名十几年,在解放军路过时不少人又重新入伍充当翻译。
在千里迂回的急行军中,一五四团和青海骑兵支队有三分之一或更多的人掉队。10月16日,跑在前边的只剩下百余骑兵和百余步兵,他们以日行170华里的惊人速度先敌4小时抢占恩达,切断了昌都藏军西退之路。
南线解放军两个团攻克盐井、宁列、邦达,堵住了藏军逃窜察隅之路。
昌都陷入一片混乱。
当解放军渡江的消息风传全城时,士兵、喇嘛和居民在昂曲江边汇成一片,法号、鼓钹、煨桑、祭神的滚滚浓烟中不停地转经、叩等身长头,求神佛保佑。喇嘛把解放军的模拟像扔进火堆里,诅咒他们都尽快死去。算命的巫师门庭若市。持枪的士兵们东逛西窜,不知如何是好。
10月12日,从昌都以南的宁静县,传来藏军第九代本德格·格桑旺堆率三百四十余人宣布起义的消息。霎时如雪崩一般,昌都藏军的军心崩溃了。
10月16日,昌都总管得知解放军已经逼近,类乌齐一带后方也出现了神出鬼没的汉人军队。早就不愿抵抗的总管命令,翌晨弃城西撤。17日,弹药库的爆炸声震得昌都城颤抖不已。随之,藏政府官员、士兵们拖儿带女顺着西边的山路仓皇离开昌都。乱兵沿路抢劫,为解放军赢得民心铺平了道路。
整个昌都战役过程中,解放军只在小乌拉、岗托等三处遇到了较强硬的抵抗。岗托渡口,攻击藏军十代本的是由军工兵营、侦察营和五十二师炮兵连组成的左路部队。10月7日,东岸解放军开始抢渡金沙江。一瞬间,重机枪、迫击炮向对岸藏军猛烈轰击,阵地上一片火海,藏军躲在石缝中顽强抵抗。解放军的牛皮船驶进激流,向对岸奋力划动。江面上,枪林弹雨交织成严密的火网,有一只牛皮船被枪弹和激流掀翻,船和人刹那间葬身水底。
两小时后,被巨浪冲向下游的牛皮船靠上西岸,解放军跃上江边乱石,开始向对面藏军阵地逼近。同时,炮火和枪弹暴雨般倾洒到山后的藏军队伍里,牛皮船上和两岸的解放军发出了吼声,藏军弃地撤退,夺路西逃。
……
昌都战役于24日结束,历时18天。经过大小战斗20余次,全歼昌都藏军总部及三、七、八、十等6个代本全部和二、四、六代本之大部。并争取第九代本起义,共计歼敌五千七百余人,占当时藏军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俘代本以上文武官员18名,英印特务福特等4名,缴获山炮3门,重机枪9挺,轻机枪48挺,各种冲锋枪、步枪3000余支及其它军用物资一部。
昌都战役的胜利,正如刘少奇所说的那样,“是解放西藏的淮海战役。”整个西藏上层被解除了心理和实力上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