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浴血金门岛
深夜,金门县城国民党军指挥部里。
胡琏暴跳如雷,大发雷霆之怒。
“都是他妈的饭桶,混蛋!三个军打不了共军三个团,你们他妈的是怎么指挥的?”
敌十八军军长、十九军军长和快速纵队、坦克纵队司令,个个一身尘土,笔直地站着,目不斜视,正接受着胡琏的臭骂。
坐在一旁的汤恩伯一边看着胡琏蛮恨地发着威风,一边暗自直叹侥幸。白天惨烈的战斗,他是亲眼目睹了的,李良荣兵团曾被共军登岛部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了个落花流水,全靠胡琏手下的这几员不要命的属下,率部增援,阻滞并且还包围了共军部队。他承认,面对解放军如此强悍的战斗部队,也只有胡琏这么个粗野蛮汉能抵挡一阵子。
“他妈的,打了一天,损失了那么多的兵力,还把我的火焰喷射营也搭进去了,却连个双乳山都拿不下来,你高魁元是干什么吃的?”胡琏几乎指着高魁元的鼻子骂着。
高魁元脸色猛然变得一片褚红,他有些受不住了,就连蒋太子也从未如此粗野地斥责过他,忍不住喃喃道:
“总座,弟兄们也都尽了力,共军确实很顽强,也很刁钻……”
“放屁,一个军加一个快速纵队,打共军两个团,几乎是十个人打一个人……你小子在台北玩女人的精神哪去了?”
“共军是困兽犹斗,我的蚕食战术已经生效,不怕……”高魁元的话还未完就被胡琏喝断。
“什么狗屁蚕食战术,我要你给我一杆子捅穿屁股眼儿,来个痛快的。”胡琏连声恶骂,根本不听高魁元的辩解。
高魁元也恼了,一下拔出腰间的手枪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既然胡长官如此看不上我,我可以自行了断,总座另请高明吧。”
“住手,住手,”汤恩伯忙伸手拦住了高魁元,连连劝说道,“高军长何必认真,胡长官也请息怒,大敌当前,不可自家人先伤了和气。”
在一旁的韩诚烈早已不堪胡琏的满口秽语,也忍不住恼火地插言道:“胡长官,你就不能文明点?这是军事会议,怎么开口闭口离不了玩女人……”
“文明?玩女人也是文明,用你们臭文人的话来说,玩女人也有个境界,要玩出点哲学来才算真会玩。可他们这算什么?已经是霸王硬上弓了,不速战速决,拖拖拉拉的等共军援兵一到,妈的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胡琏凶巴巴地瞪了众人一眼,然后一摆手冲着手下的这几个前线指挥官说道:“好了,现在闲话少说,你们都给我听着,共军不会闲着,让我们不紧不慢地打,他们很快就会有援兵登陆的,我们必须在他们援兵到达之前结束战斗。十九军暂时围死方宁头,今夜先悄悄调十八师至双乳山,与十八军和快速纵队合力连夜围剿残余共军,明日拂晓前拿下双乳山,然后再回过头来吃掉方宁头的共军,最晚至明日夜,结束全岛战斗!”
“遵命。”
几个被胡琏骂得垂头丧气的军官们脚跟一碰,挺直身子诺诺连声。高魁元悻悻地把手枪插回腰间斜挂着的枪套里。
“诸位都是党国的精英,打胜此役,我汤某人当会向总裁为诸位请功。”汤恩伯走过来为他们鼓劲。
“赶快回去布置吧,十九军先休整一夜,明日拂晓开始攻击,黄昏前扫平方宁头!”胡琏颇为不耐地使劲摆了摆手。
高魁元第一个转身走出了指挥部。
他真是气满胸膛,打了一天,累个臭死,临末还挨了一顿臭骂……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痛,共军是那么好打的?你胡琏当年还不是损兵折将,落荒而逃?打完此役,我高魁元绝不再伺候这等混帐!
回到双乳山下的军部,他把一肚子的恶气照例都撒在手下的那几位师长身上。然后亲自披挂上阵,连夜指挥部队,四面合围,向解放军阵地发动了疯狂的攻击。
国民党军一一八师在左,一一九师在右,一三三、一三六团由双乳山主峰向下压缩,正面由坦克纵队打前锋,后面跟着冲锋的步兵,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
高魁元亲率军部督战队,挥枪督战……沉静了片刻的双乳山下,顿时又战火纷飞,弹如急雨,燃烧弹的火光和曳光弹的余辉,将阵地染得一派血红。
守卫左翼阵地的解放军二四四团经过一天两夜的浴血战斗,只剩下三十几个人,弹药也全打光了,敌一一八师的两个团连续五次冲锋都被打退了,最后竟倾其所有的兵力,在敌团长的督战下作孤注一掷的冲击。
二四四团团长邢永生身上八处负伤,双腿被炸断,仍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大青石指挥战斗。副团长也负了重伤,他的整个右臂被炸得只剩下一点骨头茬,由于失血过多,他已无力再站起来,他艰难地爬到了邢永生的跟前:
“团长,敌人这次好象要拼命了,让两个战士背你先退下去吧,阵地由我来顶着……”
“退?笑话!”邢永生那被硝烟熏得墨黑的脸上现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坦然地笑了,“二十八军的主力团从来就没有退的习惯!”
副团长也不再勉强,轻轻舒口气:“我们的团打光了,不过早够本了,就看最后你我俩人还能再赚几个!”
“有这家伙,”邢永生拍了拍搁在身边的一支爆破筒说,“至少能赚他十个。”
副团长轻轻撩起已变成布条条状的军装:
“我这都是从敌人尸体上解下来的,也够王八蛋们喝一壶的。”
他竟围腰绑了一圈美制田瓜式手雷。
黑压压的敌群,怪叫着冲了上来,弹尽粮绝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开始亮出刺刀,准备展开肉搏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
“团长,我先走一步了。”副团长使劲爬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走向阵地前沿。
邢永生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战士倒下;眼睁睁地看着副团长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剧烈爆炸;眼睁睁地看着胆战心惊的敌群将他团团围住……他竟象座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直到敌四十二团团长,带着群敌走到他的身边时,他才抓起爆破筒,怒目瞪圆,大喝一声:
“龟孙子们,爷爷早就等着你们了!”
然后拉响了爆破筒……
尸伏遍野,血流成河。
一营长金龙接到团长王大勇的电话时,他刚刚率领战士们打退了敌人第11次集团冲锋。褴褛的军装,都浸透了鲜血,他简直变成了个血人。
“金龙,你那里情况怎么样?”电话里传出王大勇焦急的声音。
“很严重,我只剩下五个人了,弹药也打光了,全靠从敌人尸体上补充。”金龙此刻变得很镇静,也很沉着。
“若顶不住,就先撤下来吧,……”
“不!有我金龙在,就要守住阵地,誓与阵地共存亡。”
就在这时,阵地周围突然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一个战士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金营长,敌人冲上来了,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金龙浑身一震,他意识到,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匆匆向团长告别道:
“团长,敌人包围了我们!我跟你告别了!”
电话那边的王大勇顿时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电话里立刻传出王大勇的吼声:
“金龙,你听着!实在不行,你们先撤下来,调整一下兵力再反击!你别蛮干……”
“敌人已经快到我身边了,走也走不开了,我也不想走!永别啦,我的好团长——”
金龙放下电话,抱起一挺从敌人手中夺过来的轻机枪,换上最后一夹子弹,大吼着冲进敌群……
“金龙!金龙!”王大勇听见电话扔下的哐啷声响,忙连声大喊,却再无回音了。
金龙,这位朝鲜族勇士,当年东北抗联的抗日英雄,在打大嶝岛时本已负伤,却为了能参加攻金战役,硬撑着隐瞒了的伤身;登岛后一路冲杀在前,身先士卒,率领一营杀敌无数……想起这些,王大勇这个身经百战的铁汉子,竟忍不住泪水横流,最后放声大哭!
“金龙啊——”王大勇哭喊着,撂下电话,操起手枪朝指挥部外边跑,被刚来到团部的范文绣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王大勇吼道,“我要亲自去收拾那帮王八蛋!放开我!”
“团长,咱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剩下的战士们还要你指挥……”范文绣死死抱住王大勇。
——金龙营长牺牲了。他牺牲得很英勇,也很奇特。
……当他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时,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扔掉了已没有子弹的机关枪,抡起两具敌人尸体,舞得飒飒直响,怒吼声声地砸向朝他扑来的敌兵,敌人接二连三地被他手中这种奇特的兵器打倒在地,……当他聚起余勇,抡圆臂膀最后砸翻了一名大个子敌兵时,突然连喷数口鲜血,旋即又大吼几声,身体便迅疾的倒下……他竟是脱力身亡!
他死后半天,竟然没有一个敌兵敢走近他那怒目圆睁的躯体……
由于左、右两翼阵地相继失守,二营被迫主动撤出阵地,后退到主阵地上。二五一团的浴血作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团长王大勇鉴于危机的战况,被迫于凌晨2时,率领二五一团残部强行突围。
突围是异常危险的,也是异常惨烈的。
范文绣带领着机炮连剩下的最后三名战士,驾驶着那辆缴获的铁甲战车,怀抱一挺轻机枪在前面冲锋开路,王大勇领着全团剩余的一百余人,紧随其后。他们避开正面装备精良,机动能力极强的敌快速纵队,向已被一营严重杀伤的敌一一九师迅猛冲击。
范文绣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单车独进,拚死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可扭头一看,大部团队又被蜂涌而上的敌群围住了,便毫不犹豫地掉转车头返身杀回。如是,反复冲杀了三次,才将敌人的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掩护部队冲出重围。
可敌人已经发现了解放军的突围意图,敌一一八师迅速向左翼迂回,敌快速纵队在二十辆坦克的掩护下,紧紧地尾随而来,并用猛烈的炮火不断杀伤着殿后的部队。敌人的用意也很明显,即以快速纵队阻滞突围部队,以一一八师从左侧迂回包抄,再度包围解放军部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敌人侧翼迂回部队还未完成战术动作,必须甩掉敌快速纵队。至少要阻滞尾随敌军的推进速度,抑制敌人火力对突围部队的严重杀伤!
每一分钟都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
但这支已经苦战了二个昼夜,未得到一点补充和休整的疲惫之师,一共只剩下一百多人,根本无法再分兵打阻击,也无力再对付后面紧追而来的、气势汹汹的坦克群……
王大勇铁青的脸上,急得冒出一层层冷汗。
“团长,你带大伙先走,我驾车挡住后面的敌人”。范文绣跳下战车急切地对王大勇说道。
“那你就再也出不来了,不行,咱们要死死在一起!”王大勇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你成心想把二五一团拚光吗?这可是二五一团最后的一点老本了。你这个当团长的要尽一切努力来保住它!”范文绣火冒三丈地大叫起来,“没时间再犹豫了,快走吧!”
不等王大勇说话,范文绣急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属怀表壳交给王大勇:
“这里面是金门岛东北半部和西南部的地形图以及敌人的火力分布概况,下次再打金门时用得着。”
“好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王大勇忍不住使劲抱住了范文绣那单薄的身躯。眼睛里涌出一串泪水。
“告诉你一件事,‘兔子’是个姑娘,是我的未婚妻……”范文绣伏在王大勇耳边轻轻说道。
“什么?”王大勇惊得跳了起来,“兔子是个女的?为什么不早说?”
“我当初被刘汝明强征入伍,她非要跟我在一起,怕刘汝明不要,就女扮男装。投诚过来后一直忙于打仗,也没顾上告诉部队……别的不说了,若她不死,望你老哥多照顾她……”
“好兄弟”,王大勇又使劲握住了范文绣的手。范文绣很快推开了王大勇,毅然跳上了铁甲战车:
“团长,永别了!”
王大勇透过泪水,模糊地看见范文绣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便驾车向敌群冲去!
他急忙一把擦干眼泪,挥着手枪,带领着残余的部队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范文绣成功地阻滞了敌人的追击。
解放军二五一团能够突出重围,应该归功于这位英雄的连长和那三名英勇的战士!
范文绣驾驶着战车,一路横冲直撞,发疯般地扫射。先把敌坦克编队冲了个乱七八糟,然后便直接冲进了紧跟在坦克后面的敌步兵群里,连冲带撞,连碾带打,象尊刀枪不入的天神,竟然所向披靡!敌兵在他们这种不要命的奋战下,肝胆俱裂,四散奔逃,扔下了成批的尸体。
直到战车被敌坦克群击中起火,范文绣与三名战士仍在顽强战斗……最后在熊熊烈火中壮烈捐躯!
缕缕英魂,随着袅袅烽烟,轻飘直上,融汇进天边那刚刚露出的血色晨曦中……
黎明时分,王大勇率领着二五一团残部,冲开包围方宁头的国民党十九军十一师防线,终于与坚守在方宁头的解放军二五三团汇合。
王大勇团长在方宁头阵地上,居然意外地找着了掉队的团部文书兼通讯员——女扮男装的“兔子”!
真是生离死别,悲喜交加,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天刚蒙蒙亮,敌人便以猛烈的排炮轰击方宁头解放军阵地。在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太阳露出了东山。阳光显得那么胆怯而柔弱——在连续升腾的硝烟、尘埃和随着爆炸崩起在半空中的石块、木桩、枪械零件和树枝的搅扰里,阳光失去了颜色。
由于双乳山战斗的结束,使胡琏腾出来一只手,调集了所有的重炮、坦克和飞机对我军阵地进行狂轰滥炸,敌海军第二舰队司令官黎玉玺,奉蒋介石之命,亲率敌太平号驱逐舰赶到了金门海域助战,与敌203号、南安号舰艇为伍,以强大的炮火侧击解放军二五三团背后。
敌十九军之十一师、十四师、十八师在大量的坦克群后面,分别由东、南、西三面向解放军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人民解放军战士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殊死搏斗,浴血奋战,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进攻,给国民党军以大量的杀伤。
但在敌人陆、海、空诸多优势的攻击下,解放军亦伤亡巨大,许多战士竟被敌人剧烈的炮击震死在掩体工事里。
坚守在外围最前沿的二五一团三营,在副团长冯绍堂的指挥下,与进攻之敌开始了拉锯式的阵地争夺战,在只剩下不到两个排的情况下,仍然坚守着十个雕堡,直到弹尽,全部壮烈牺牲。
战至26日黄昏,方宁头外围解放军阵地均先后失守,解放军凭借着镇内民房、楼房,顽强抵抗着。敌人大军压城,形势愈来愈严峻了。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二五三团团长吴文立在指挥上,与另外两位团长发生了严重分歧。分歧的焦点,是固守还是突围。
二四六团团长孙玉秀认为,敌人有空中优势和重炮群集中的优势,若我军长时间死守一地,恰好便于发挥敌人联合兵种作战的威力,应该突围,把部队带到东北部山区,利用复杂地形,展开游击运动防御……这个意见,他在昨天就同吴文立讨论过,两人未达成一致。经过这一白天的浴血苦战,他忍不住又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就今天的战斗来讲,我们部队的重大伤亡,并不在与敌人真刀真枪面对面的较量上,而是吃亏在敌人猛烈的轰炸中,若继续如此被动地打下去,我们的部队会被炮火炸垮的。更何况我们没有弹药补充。全靠从敌人手里夺取,打这种死板的阵地防御战,很难获取敌人的弹药。”孙玉秀在战斗中左臂负伤,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不错,目前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确实很严峻,”吴文立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又何尝不想使用运动防御?可是,运动防御必须有纵深较大的防御阵地和局部相对优势的兵力才能奏效,而这两点,我们都不具备。至于把队伍拉到山区,那危险性就更大。因为敌人兵力优势于我们好几倍,离开了坚固的工事做依托,一支疲惫之师,在我们并不熟悉的山区打游击,随时都会被敌人集中兵力围歼掉的。这种集中优势兵力打运动战的战术,不正是我们以往打败敌人的战法吗?”
吴文立在说这番话时,尽可能地想做到婉转,他不愿刺激眼前的这两位战功赫赫的团长,他很了解二十八军的干部,大都个性很强,尤其是二四四、二四六、二五一这三个主力加强团的团长,更是血气方刚,宁死不屈的硬汉子。可现在情况特殊,硬拚根本不是办法。老实说,他对二四四团和二五一团当初不随他的二五三团一致突围撤退是有点想法的,若那时,王大勇能与他一道突围,那就可以及早合兵一处,攻占更大的地盘,使方宁头防御阵地有一定的纵深,则现在就能实施运动防御了……可惜,自己也只是一名团长,而且与王大勇和邢永生团还不属于同一建制,无法命令他们一起行动。
他现在很难理解——当初发起攻击时,二十八军前指为什么没有一名师职干部随突击部队一起登陆,实行统一指挥呢?
“放弃现有的阵地,到山区游击运动,是有几分冒险,可同时也有几分取胜的可能性,因为那样,我们就要灵活、机动得多。而现在,被敌人围在这块弹丸之地上,我们根本无法发挥我们的特长。”孙玉秀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是啊,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冲出去,跟敌人周旋周旋,大干一场!”王大勇显然地倾向于孙玉秀的意见。
“不能那样盲目突围!真的,二位团长,请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吴文立显得有些激动,“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想在死之前尽可能地多坚持几天,只要我们多坚持一天,就能为北岸的同志们多争取一天的准备时间;只要我们能守住方宁头阵地,我们的后续部队就始终能有一块稳固的登陆场。”
“关键是象现在这样打法,部队最多能再坚持一天,”孙玉秀神情黯然地说,“今夜敌人肯定会连续不断地发起冲击的,这样我们就无法进行反击,获取不到敌人的弹药,明天你让战士们拿什么跟敌人打?再者,战士们带的炒面早吃光了,有多少人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固守在这里,你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吗?”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嘛。”
“有啥办法?胡琏那只老狗,是不会再让你故伎重施的,昨夜是因为我们在双乳山牵制了敌人的大部分兵力,敌人暂停了对这里的攻击,今夜的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王大勇略带哂笑地摇摇头说,“干脆,各自行动,各自为战吧。”
“不行!我不同意,”吴文立忍不住有些冲动地站了起来,“我们都是党员,在这个时候不能搞分裂……”
“那你就接受我们的意见,一块儿突围!”
这时,一直未开口的二五三团政委张口说道:
“我认为吴团长的意见是很切合实际的,也是很稳妥的,当然,孙团长的意见也有一定的道理,到底怎么样更合适,我看还是马上与兵团部取得联系,听听兵团部的意见。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意见,尽管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却很折中,把矛盾上交给兵团部,既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大家立刻都同意按兵团部发来的指示办。
黄昏以后,敌人的猛烈进攻一直继续着,丝毫看不出暂停攻击的迹象。
吴文立团长始终未能得到兵团部的复电。临近午夜,他得到了孙、王两位团长决定率部突围的最后通报,不禁嗟叹连声,一边命令团警卫连和通信连赶赴前沿阵地,以补齐二四六团和二五一团突围后的缺口,一边命令其他两个方向的守卫部队实施反击,以掩护策应突围部队。
双方虽然意见不一,导致分兵两处,大大削弱了各自的实力,但在实战中却又配合得珠联璧合,二五三团的反击,牵制了敌十九军的兵力,使其无法全力对付突围部队;而二四六和二五一团的突围攻势,则完全打乱了胡琏的作战部署。他原计划入夜后,即将休整了一天的十八军投入战斗,连夜攻击方宁头阵地,不给解放军造成反击的机会。孙、王两团的猛烈突围,使他不得不把准备投入方宁头的十八军用来堵截突围部队,而敌十九军已苦战了一整天,无力对方宁头再作攻击,竟被吴文立团的趁势反击,追击了二公里,收复了白天失去的一些外围阵地,最重要的是夺取到了一些必需的弹药。
孙玉秀和王大勇率部死战,终于杀出重围,趁着暗夜,潜入了东北部山区。
疲惫不堪的部队在一片山间丛林中停了下来,作短暂的休整。战士们互相包扎着伤口,用刺刀砍下林中野生的香蕉和菠萝权以充饥。
孙玉秀暗自清点了一下,两部合起来最多刚够一个营的兵力,几乎每个人都挂了彩,却没有一个重伤员……冲出来的,都是最强壮的老兵,负了重伤的和经验不足的,都牺牲在突围途中了。
兵力实在太少了,而且已再经不起重大打击了……天亮以后,敌人会大规模地进山清剿,必须抓紧时间想好对策。他忽然感到负了伤的膀子异常疼痛,脑袋一阵晕眩。
这时王大勇已经把残缺的部队重新编成了两个支队,第一支队长由二四六团二营长周彪担任,第二支队长由二五一团二营长王占彪担任,每个支队下辖四个排。安排好部队后,他才捧着一只野菠萝来到孙玉秀身旁,他的身后跟着两眼红肿,一脸悲容的王玉兔。
自从在方宁头找着王玉兔,知道了她为救护卫生队历尽危难、九死一生的遭遇后,他便绝不再让她离开左右,他暗自发誓要保护好“兔子”,哪怕自己去死!他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范文绣。
他用刺刀劈开菠萝,削下几块递给孙玉秀:
“老孙,咱们在这儿不能久留啊!”
“从这里到金门城有多远?”孙玉秀费力地啃着粗硬的菠萝问道。
“不到十公里,若是走山中小路可能要远一些,”王大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干吗?有啥想法和高招吗?”
“咱们干脆冒个大险,给他来个黑虎掏心!”
“你是说打金门城?”王大勇先是大吃一惊,但随后一想又扑哧地笑了,“哈哈,人都说我王大勇是个贼大胆,想不到你老孙比我还胆大。中!趁胡琏的主力都集中在方宁头,连夜端了他的老窝,搅他个天翻地覆!”
“咱们的人虽少了点,但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有助于二五三团的防守作战,还能抢到敌人的弹药装备,然后再转移到山区隐蔽。”孙玉秀吐掉嘴里的菠萝渣子下定了决心。
“中!我去集合队伍,咱马上就得行动。”王大勇朝“兔子”一招手,快速地跑向正在休整的部队。
一切都在黑暗中迅速完成。
一支刚从血战中冲出来的部队,经过短暂的休整,仿佛又注入了巨大的生机,迈着有力的步伐,穿过群山,向西南方向猛插进去。
队伍迅速而又小心翼翼地在山林中前进。山间森林的夜色真是美极了。
满弦的月亮挂在树梢,银光泻满了大地。千枝万叶在明月映照下,绽露出点点幽光。森林好象披上了一件镶满珍珠宝石的睡袍。来自东海洋面的湿润海风轻轻吹拂,夜雾在林中缥缥缈缈,丝丝缕缕。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黑暗中散发出阵阵清香。叶瓣草尖不知何时已挂上了露珠,碰在脸上,给你一丝清凉,一丝甜润,满山遍野,虫鸣鸟噪,还有那高亢的蛙声,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可是,不要被这山间丛林的夜色迷住了!
你可知道,月光洗泻之下,这里是怎样的世界?森林之夜并不宁静,并不和谐。野猪、黑狼、华南蟒,这些凶残的食肉类猛兽,很多都是白天养精蓄锐,夜间彼此争斗的。象猫头鹰、红蝙蝠这类货色,白天睡大觉,专在夜间捕猎食物。连那讨厌的蚊蚋也是夜间比白天更猖狂。
森林的夜在那月色朦胧之下,在那万籁俱寂之中,处处藏着杀机啊!这里通行的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这种搏斗比白天更残酷,更无情。
山间森林的夜晚,象一丛盛开的罂粟花,美得让人发怵;动物世界的大合唱,象一支悦耳的小夜曲,悠扬得令人胆寒。
这支人民解放军的小部队,人人精神集中,百倍警惕,衔枚疾进。
凌晨二时许,部队走出丛林,隐蔽接近了通往金门县城的公路。穿过这条公路,离金门县城只剩下两公里了。但离敌人愈近,愈不能莽撞。
王大勇和孙玉秀潜伏在路东的高地,正瞪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公路上的动静。
“穿过公路,沿路南侧的丛林朝南再走两公里就是金门城。”王大勇悄悄对孙玉秀说。
孙玉秀抬头望了望南十字星,确定了方向,然后轻轻说:“你知道路,在前面领头吧,我在后头押阵。到了城下,先派出尖兵侦察,找好突破口再突然发起攻击!”
“中!”
王大勇伺机一跃而过,接着一群黑影也跃上公路,刹那间,又窜进路南的丛林中。
孙玉秀待后卫部队全越过公路后,才转身离开公路,“踏踏”几下,窜进了丛林。
就在这一霎,黑暗的丛林中,突然绽开了朵朵硕大的火花。随着一阵猝然而起的剧烈爆响,孙玉秀看见他的战士在火光中疯狂地手舞足蹈,然后象被砍倒的大树,东倒西歪。
这一幕象张曝了光的底片,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刺得他脑仁生疼。
遭伏击了!
一个最简单的念头闪电一般在孙玉秀脑中闪过。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原地卧倒,然后拔出了腰间驳壳枪。
面临突然事变,作为一名指挥员,首先是判断,之后才是行动。趴在草丛里,他支起耳朵,敌人的枪声来自西南部的一片密林,从火力上判断,敌人约有两个营的兵力。看来,敌人的大股部队还未赶到这里,一时无法对我形成包围。敌暗我明,最不宜混战,必须把部队从敌人的射界内脱离出来。然后侧翼迂回,包围歼灭敌人。
他叫来了一个参谋,让他马上去通知正在与敌混战的第一支队迅速向北侧高地撤退。可是,部队在行进间遇敌突袭,队伍在黑暗中顿时大乱,第一支队长周彪下落不明。而慌乱之中,解放军官兵四面开火,盲目射击,正好暴露自己,招来敌人更猛烈的火力。火光中,战士们纷纷倒地……孙玉秀急了,他腾地从草丛中跃起,挥抢边跑边喊:
“同志们,别慌,往北边山坡上撤退,快!”
混战中的一支队战士们,听见了他们的团长那熟悉的苏北口音,顿时冷静下来,一致向北撤退。
王大勇很快领着二支队向南迂回,朝敌人摸了过去。
孙玉秀领着一支队边打边转移。先向北,再分出两个排向西包抄敌人的侧后翼。敌人的子弹雨点般地追着打来,蓦然,他感到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狠狠一击,眼前顿时金花狂跳,火蛇乱舞,双脚一软,身子向后仰去,刹那间,他望见头顶那颗南十字星突然暗淡下去。
经过约一个小时的激烈战斗,设伏之敌大部被歼,一小部分残敌仓惶逃入密林深处。
暗夜中激战过的这片丛林,象遭了台风和雷击。树身东倒西歪,伤痕累累;树冠枝残叶缺,稀稀拉拉,灌木和草莽中,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尸体。偶尔,能看到树枝上挂着一截枪管,一顶破军帽或几只炸瘪了的钢盔,甚至还有一条炸飞了的大腿,殷红殷红的血水还在往下滴。
解放军战士迅速地自动集拢起来,清点之后,我军伤亡三十余人,一支队队长周彪牺牲。
另外,大家突然发现,队伍里没有孙团长!团长呢?孙玉秀团长哪去了?队伍有些慌乱起来,王大勇浑身一震,忙挥挥手:
“找!快,大家散开仔细找!”
大家迅速散开,钻进那片血淋淋的丛林,寻找孙玉秀团长。掀开炸倒的大树,扒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还查验着一具具尸体。
“孙团长在这里……”
是王玉兔在土坡下的草丛中找到了孙玉秀。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厚厚的枯草上,四周一片鲜血。
他后胸中了两弹,脑颅中了一弹。
他那双最后望见南十字星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流露出万分焦急和不甘的眼神……
王大勇终于松开了他那已渐渐变得僵硬的躯体,轻轻放平了他,眼泪娑娑地轻轻抚合住那双不瞑的虎目……兔子蹲下,慢慢擦净了他脸上的血迹。
血迹斑斑的丛林里,堆起了几十座新坟。
全体战士对着新坟,慢慢摘下了军帽。
“孙团长,你放心,只要我王大勇活着,就肯定会重新再打回来,接你和所有牺牲在这岛上的战友回家去!”
是的,我们一定会再打回来!
我们一定要为死难烈士报仇!
埋葬了烈士的遗体,擦干了仇恨的泪水,包扎好流血的伤口,部队又整装疾行了。不过方向已不是金门县城,而是掉头向东北海边的湖尾乡——孙玉秀团长曾率部登陆的滩头阵地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