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生还王玉兔
异常惨烈的金门大血战历时三天三夜,激烈的枪炮声始终震响在东海海涛上,成吨的钢铁几乎把金门岛上的亚热带丛林染成了灰色,岛上那深褐色的山野,金色的沙滩都在激战中变成了令人惊骇的血红色……
到27日,海峡北岸的解放军总部与登岛部队完全失去联系,但岛上传来的激烈枪炮声表明仍有部队在战斗。
至28日,岛上沙头角一带仍有零星枪声和小规模的战斗。下午3时,岛上枪声沉寂……中国人民解放军登陆部队,英勇顽强,与数倍于解放军的国民党军苦战三昼夜,歼灭敌军一万多,几乎打残了胡琏号称“国民党新主力”的十二兵团,最后弹尽粮绝,伤亡殆尽……先后两批登岛的人民解放军部队约三个多团,共9086人,另有船工、民夫等350人,大部壮烈牺牲,一部负伤被俘,一部投海自尽……
攻金战役失利了。
这是人民解放战争中从未有过的重大损失。
全军震动,全国震动,舆论哗然!
连刚刚搬进中南海的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也被东海岛上的败绩深深震动了。
当然,遭受打击最大的,还是第十兵团司令员叶飞和战役的具体指挥者二十八军副军长江浩,他们内心的痛苦简直无法言喻。
这三天三夜,在江浩的记忆中,仿佛是一场恶梦,一次漫长而惨烈的折磨。三天来,他寝食皆废,发疯一般地带着二十八军前指四出觅船,八方求援。他手里还有早已憋足了劲的四个团,他相信,只要能找到船只把这四个团的主力军运到岛上,就能反败为胜。使登岛部队转危为安……岛上拼死苦战的枪声,象无数只毒虫死命地噬咬着他火烧火燎的心灵,痛得他一刻也不停地奔波着,苦苦地挣扎着,甚至无视敌机的疯狂轰炸和扫射,有好几次他几乎丧生于敌机的扫射中,幸亏紧紧跟随的参谋们眼疾手快地按倒了他。
但他失望了,整个福建沿海已经没有一条船,各军手里也没有了船。在敌机的地毯式轰炸封锁下,连各地的海岸炮兵阵地也受到了巨大的损失,支援炮火几乎被完全压制了。
在现代化渡海登陆战中,制空权和制海权是多么重要!
当金门岛的枪声日渐稀落,终归于完全沉寂之后,他绝望地跪倒在莲河港海滩上,几乎昏厥过去。他完全垮了,被一种深深的自责和负罪感所控制,浑身颤动着,满是突然袭来的寒噤。他咬紧了牙关免得自己会禁不住地吼叫起来,心里发狂似地很想在海滩上打滚,在礁石上碰撞,……他在沙滩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总算在刘英的苦苦劝说下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朝自己那颗脑仁烧得生疼的脑袋开枪。
金门岛上完全死寂了,海峡两岸都在抚舔着各自的伤口。小批敌机对海峡北岸又继续了两天的轰炸封锁。
第三天凌晨,一个已经完全失去人形的身影浮上了莲河港的沙滩,他衣衫褴褛,几乎已看不出那是军装,只有胸前那块被海水浸得发蓝、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还能证明他的身份。他浑身是伤,有枪伤,也有被鱼咬过的伤口,他连眼睫毛里都充满了极度的疲乏和悲伤。他爬上岸滩便昏了过去,被执勤的哨兵发现后,立即背回了设在莲河港的二十八军军部。
他也许是金门战役唯一的生还者,……他竟然靠着一块破船板游回了北岸……
江浩急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小同志,你是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你说话呀!”
那张被海水泡得发了灰的憔悴面孔开始搐动,一只无力而又十分执着的手缓缓地从胸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怀表壳递给了江浩:
“二五一团……战士……王玉兔……归队,这是王团长……临终前转交军部……首长的金门地形图……”他衰弱得只说出这样几句不连贯的话便又昏厥过去。
江浩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他便往卫生队跑,边跑边对一个参谋命令道:
“快派出小部队沿海滩巡逻,也许还有返回的同志,快!”
“是!”
到了卫生队,在军医的抢救下,王玉兔总算脱离了危险,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当老军医迷惑不解而又钦佩万分地告诉江浩,王玉兔是个女兵时,他禁不住心疼得叫了起来,连连擂打着自己的胸脯,眼泪唰唰地直往下落……他似乎望见了王大勇在最后关头,将王玉兔抛进大海的那种悲壮场景。
但他永远猜不出王大勇除了要送回地形图以及王玉兔是漳州人水性好之外的良苦用心,那个秘密只有王玉兔知道,她将永远珍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
脸色惨白,形容憔悴的江浩和刘英,拖着沉重的步履来到厦门的第十兵团部,向叶飞司令员汇报攻金战役失利的战况,负荆请罪。
一见叶飞,他俩忍不住放声痛哭。
年轻的兵团司令失去了往日的英俊,两眼高度充血,红得象两颗炸裂的白矮星,一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下巴上,也因极度的操劳而布满了黑黝黝的胡茬,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只有那张棱角分明紧抿着的嘴巴,仍显示着他往日的坚毅和将军的骠悍。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震怒,耐心地听完了江浩带着哭腔的战役汇报,然后轻轻挥了挥手,异常镇静而又严厉地说:
“哭什么?哭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们应该振作精神,鼓励士气,准备再攻金门。这次攻金失利,我身为兵团司令,由我负责,你们回去吧。”
“我请求兵团部给我处分……”江浩沉痛地低声说。
“先不谈这些,你回去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再作攻金准备。”
江浩和刘英怏怏地离开厦门,回到了二十八军驻地。
他俩离开后,叶飞吩咐刘培善发动部队各级政治部门,
10月29日,中央军委在一份电报中指出:你们以三个团登陆金门岛,与敌三个军激战三昼夜,后援不继,致全部壮烈牺牲,甚为痛惜。……其主要原因是“轻敌与急躁”。用三个多团的兵力,打敌三个军,如此用兵,很明显地是一种轻敌的表现,也违反了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原则。在许多时候,我们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但是那种胜利,是以局部的优势兵力和其他有利条件为前提的。由于轻敌,就在军事侦察上不周密,对岛上敌人兵力及其运动掌握不准,对海水潮汐规律很不了解,造成无法增援的严重局面。由于轻敌,在物质方面缺乏充足的准备,尤其是在船只数量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发动了攻击,犯了急躁病。……
11月8日,毛泽东又指出:以三个团去打敌人三个军,后援不继,全部被敌歼灭,这是解放战争三年多以来第一次不应有的大损失。
金门战役的失利也从另一个侧面及时提醒了中央战略决策人,纠正了战略上急躁轻敌的失误。延缓了第九兵团待华东沿海解放后,立即乘木帆船渡海解放台湾的任务。
叶飞将军在他的回忆录中,曾对金门战役失利的经验教训作了详细的分析:
攻击金门失利的经验教训究竟是什么呢?
最重要最主要的教训就是,当时蒋军有海军,有空军,在解放战争中基本没有被消灭。而我军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渡海登陆战仅仅使用木帆船,空中没掩护,海上也没有支援。渡海攻击厦门之战,第一批登陆部队使用足够装载八个团兵力的船只,在敌空军轰炸下,损失相当大,已经非常危险,幸而克服了这个危险,顺利攻克厦门。好事往往会变成坏事,我们因攻取厦门的胜利,而没有重视渡海作战中的困难,没有接受这个教训,结果在攻击金门中碰了钉子。所以,指挥员尤其是我的轻敌,是金门失利最根本的原因。从这一战斗的具体组织指挥来说:
攻金失利的第一个教训是战斗组织上的船只不够,只能一次运载三个团,而这样少的宝贵船只,又在第一批登陆后搁浅在海滩上,全部丧失,以致后续第二梯队完全无法登陆。渡海登陆作战没有船只,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意味着丧失战斗力。
第二个重要教训上战斗指挥上的,就是违背了渡海登陆作战的规律。渡海登陆作战,无论你兵力多大,首先要夺取和巩固登陆滩头阵地,然后才可以向纵深发展。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英军队诺曼底战役成功的经验,就是首先夺取了诺曼底滩头阵地,并巩固了这个滩头阵地,这是渡海登陆战的规律。二十八军登陆后,首先夺取了金门方宁头滩头阵地,这是对的;但是,第一梯队登陆部队没有立即修筑工事,巩固滩头阵地,后续第二梯队登陆部队尚未到达,只以一个营兵力控制方宁头,就向纵深发展,又违背了渡海登陆作战的规律,犯了兵家之大忌。
攻金失败的第三个教训就是,第一梯队三个团的兵力登陆,竟然没有一名师指挥员随同登陆统一指挥,这也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
战斗指挥中的问题也不都是前线指挥员的责任,兵团指挥机关和我也有责任。当二十八军报告当晚要发起登陆攻金作战时,我只是关心胡琏是否已到达金门,没有要二十八军呈报作战命令审核,就批准他们发起战斗。这是当时我的疏忽,参谋机关也疏忽了此事,这是一大教训。
我们接受经验教训不能仅限于此,不能仅从微观上接受教训,还应该从宏观上体会这次教训的更重大的意义。那就是在现代战争的条件下,没有制海权、制空权,要实行大规模渡海登陆作战是非常困难的。五十年代初,在我海军、空军还处于劣势的条件下,要仅仅靠木帆船横跨台湾海峡,解放台湾,现在来看,恐怕是会吃比攻金失利更大的苦头的。金门失利之后,接受了教训,头脑清醒起来。接受攻金失利的经验教训的真正意义,也许就在于此。
攻金失利的教训为后来的我军渡海登陆作战提供了宝贵经验。尤其是渡海解放海南岛战役,更是在总结和吸取了金门教训的前提下,采取了“积极偷渡,分批小渡与最后登陆相结合”的战役指导方针,并有一个军部随登陆部队登岛指挥作战,将国民党号称“独臂铁罗汉”的名将薛岳,打得丧魂失魄,丢盔解甲,败逃台湾。
金门战役虽然失利,但它作为解放军首次大规模的陆海两栖作战战例,以及对后来我军两栖作战胜利的取得都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意义。
但对于年轻的兵团司令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积极准备,再次攻金。兵团政委韦国清急匆匆地从福州赶到了厦门,连伤口未愈的二十八军军长朱大胡子也心急火燎地来到了前线。他对二十九军军长胡炳云颇为不满,一见面便虎着脸大骂:
“好你个胡胖子,关键时刻你难道是个死人?江浩年轻没有经验,你也糊涂了?”
胡炳云被数落得满脸苦笑,歉意连声。他尽管也同样憋气窝火,因为他也损失了他最心爱的一个主力加强团和一位英勇善战的团长。但他十分理解和体谅他的这位老朋友,叹口气,搓搓多肉的手掌:
“啧,啧,当时真是昏了头……娘的,咱重打锣鼓另开张吧,这回决不给胡琏老小子讨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