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岛上红旗飘

舟山群岛有大小岛屿410多个,位于浙江杭州湾东南角,主岛的形状像条船,于是命名“舟山”,县城定海就在这条“船”上。群岛南自梅散山起,北到花岛山止,南北长约280余里,总面积1554平方公里,群岛居民约40万。在那星罗棋布的岛屿之中,除主岛舟山以外,其它著名的有岱山、六横、金圹、衢山、长涂山、朱家兴、桃花山、大榭、普陀山、秀山、登步、大鱼山、东福山、黄龙山、大洋山、花岛山、大戢山等等。

舟山群岛鱼产极为丰富,是中国东海渔业的中心。渔场有长涂港、石硼港、旗头港、黄泽港、浪冈洋、大戢黄大洋、涟四洋、金圹洋、灰鳖洋等处。鱼类以黄鱼、带鱼、鳗鱼和鳓鱼最多,年产量在200万担以上。居民以渔业或兼营渔业为生的为数在15万人以上。尤其是舟山岛的东南角沈家门镇,是一个天然的避风良港,因此变成了舟山渔产的中心,也是舟山的最大商埠,它又是远东三大渔市场之一,每年春、秋、冬三季渔汛期内,渔民云集,热闹异常。群岛中另有119个岛屿产盐,其中以岱山岛的盐产量最丰富,因此那边的盐叫做“岱盐”,而盐业中心则在岱山岛东部的沙角镇。在国民党统治舟山时,想以它与海南、台湾、金门互为犄角,灵活运用。于是,国民党舟山部队破坏了岱山岛地区的盐业,把晒盐场改建为飞机场,作为对华东及上海进行轰炸的基地。同时以舟山为中心,支持嵊泗列岛,用兵舰对华东沿海施行封锁。特务机构更以舟山为基地,派人窜入大陆散布谣言,进行暗害活动。在舟山群岛上,国民常军对居民的横征暴敛,更是来得残酷。以渔、盐为生的舟山居民,渔船被征用,盐场也被征用,几乎失却了生活依靠。他们越来越贫困,挨冻受饿,整日地盼大军早日开到。

“我们要小心!”蒋介石一再警告石觉道“如果舟山有什么三长两短,后果如何,不问可知!我知道你在山上写下了‘打下舟山、奉送台湾’八个大字,可是算数么?”

“报告总统,”石觉强笑道,“舟山我是一定守得住的!”

“可是,”蒋介石把脸一沉,“从去年起,六横岛丢了,桃花、大榭、穿山、金塘也丢了,舟山还没问题么?”

“报告总统,”石觉道,“那些地方距离舟山还远,如果要打舟山,他们真的没有办法,插翅难渡!”

“我要告诉你!你自己也得好好想想,——”蒋介石皱眉头,“海南岛怎么丢的?在战役开始之前,薛岳还不是这样说的?”他把手一挥:“赶快增加防御工事,没说的!”

石觉便在各岛广泛增强工事,准备消灭来者于海中、于滩头阵地,而不使他们越雷池一步。最后从阵地前沿到纵深,从山脚到海滩,从第一道水上附防障碍到第八道防御工事,端的固若金汤,没有现代化武器配备和海空军的人民解放军,看样子是不但无法攻下舟山,甚至过海都不可能的了。

但在解放大军方面不作如是观,他们认定这是困难,是有困难,并且是大困难,解放大军必须克服缺乏现代化两栖作战装备的困难,以驾驶帆船的陆军,在和盘踞着海岛并有海陆空立体防御的敌人作战。这就使得为完成解放全国的澎湃的战斗意志所鼓舞着的解放大军舟山前线指战员们,不得不抑制着急切求战的心情,耐心地在战前进行艰苦、复杂的准备工作。而这种工作,乃是日日夜夜,不分前线后方,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进行着。

如同解放海南岛一样,那是不可想象的庞大场面。

远自1949年10月份起,规模空前的准备工作就已开始了。工兵不管风雨寒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码头船坞,盖了不少,为输送弹药物资和重炮的运动开辟道路。炮兵们不怕困难,凭双手把几千斤重的大炮运上海岛,拖过水田,拉上高山。他们以远程炮火控制着天空和海洋,每一秒钟都监视着对方的海空活动,不仅使海上交通运输安全进行,而且保证了敌前练兵。

医务工作者为保障练兵部队的健康而忙碌着,仔细研究如何进行海上的救护。此外千千万万的后勤工作人员们,都开始为支援解放舟山而积极生产,并保证运输全力以赴支援前方。其中远自渤海调来的船只,为避免损坏和争取时间,用火车运到前线者有之,翻坝过江入海者也有之,战士们把这叫做陆地行舟。随同船只到前线的还有华东沿海众多渔民和船工,他们是大军最好的教师和助手。

有如解放海南岛一样,解放舟山的大军,一切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征服海洋。没多久国民党各种有关机构,向蒋介石报告对方似乎正在加紧练兵的消息,蒋介石不再像南京解放时的心情那样,以为退入岛屿,便万无一失了,特别是海南之败,惊心怵目!但他的思绪却为台湾发愁,舟山反正搬不了家,而各岛防御之密,火力之强,自以为无懈可击。那一日草山漫步,遥望大海,不觉出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到官邸,问身边左右,舟山有什么消息?

陶希圣道:“对于舟山,很多人,包括美国专家在内,都认为比海南有利,敌人奈何不得。他们怎能针对舟山设防特点,用目前条件所许可的方法来破它?这个关键在于如何突破我方防御工事和确立他们新的战术思想和战术手段。”他使劲摇头:“这无论如何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

曹圣芬也说:“昨天中美高级军事人员也谈到了舟山问题,一位专家说舟山不比海南,海南群岛参差,风向无定。看来平静,一忽却见白浪滔天。潮水大极了,卷过山岛海峡,冲激成极其汹涌的急流,形成复杂的回浪和漩涡。而水底下呢,又布满了无数礁石,别说没有海空军不能碰它,就是有海空军,对这凶险莫测的舟山群岛形势,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曹圣芳道:“美国专家说除非把整个岛先炸平,可是他们根本谈不上空军。”

但在海的那边,解放军指战员们以豪迈的气慨作答复:“没有海空军毫无问题,舟山一定要解放!”为了熟悉海洋特性,高级指挥员们出现在海边,出现在海上,同战士们一起试航。他们派出最优秀的指战员,携带时针、望远镜和标杆,到缈无人烟的荒岛上设立了观察所,进行艰难的工作。南方多雨的天气和海上难测的风暴,使他们经常和暴风、烈日、寒冷作斗争,有时整天在空袭情况下紧张工作,但从他们及时而详细的报告中,指挥机关就得以准确地掌握敌情。舟山群岛守军每一座新的碉堡还没完成,解放军指挥机关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已增添了一个标记;而第二天炮兵已作好精确的计算,将这座碉堡列入预定的摧毁目标之内;同时担任攻击任务的步兵,也已提出三种或四种攻取或破坏防御工事的办法来了。

从黄河而长江而东海之滨,纵横大陆而无敌手的解放军,就这样艰辛而奋勇地战胜了海洋,在极短时间之中,学会了预测海上的风暴和潮水的起落,辨别暗礁的所在,有一首“船头诗”这样写道:

“同志们决心强,

大雨之中飘海洋!

歌声浪声分不开,

海水看见让两旁,

这种气慨难形容,

好像能把海水都喝光!”

他们常常迎着海风,敞开紫铜色的胸膛,含着笑成日地在海洋中自由来往,纵情歌唱。

“共军活动频繁!”国民党空军侦察员们一头大汗报告,“从天空望下去,密密麻麻尽是船只,多到像撒了把芝麻!”

石觉忙问:“是什么船?舰队吗?”待明白“只不过是木船,”于是口角泛起一丝笑容,但终放不下心来,“海南岛——”石觉打了个冷战,驱车海滩,持镜了望。

波涛拍岸,夕阳如血,黯灰色的泥滩和海水中,一层又一层地排列着丛密的水上麓砦、汽油筒、爆炸物、照明物、高杆、屋脊形、铁丝网、梅花桩以及夕阳下发着淡黄色的竹签和竹墙,在这些防御工事背后,又掩藏着成群的地堡和火力点。石觉看不到对方有什么能耐,却看了山腰八个大字:“打下舟山、奉送台湾!”他满足于这些孤零零的岛屿,已变成一座座严密封锁的水域。

石觉且慢高兴,解放军的敌前练兵运动开始了!针对着敌阵设防和兵力配备情形,只见在那积水数寸、泥深过脚的稻田里;在那疾风怒号、浪涛澎湃的海滩上,在那险隘难攀、七上八下的山坡上;在每一个排以至每一个班的营房门前,都架设了形形色色的工事模型,开辟了无数的练兵场。

在白天,一队队指战员们操演着各种破除动作与队形;在晚上,帆影掠过惊涛骇浪的海面,送一大群一大群步兵到达演习的登陆地点,地动山摇,爆炸不绝。这么着,从炎夏到隆冬,指战员们反复演习着,日日夜夜,奋发向前。

“把失去的离岛夺回来!”蒋介石忽发奇想,命令石觉道:“只有这样才能够保障舟山群岛的安全,才能保障台湾的安全!”

但石觉却无以作复,转弯抹角叙述舟山所失离岛,离大陆近距定海远,如果轻率出击,恐怕没有好处,他只能保证舟山绝无问题,离岛则不必夺回,因为可能得不偿失,何况得失难以预计。

蒋介石于是下令海空军加强活动,要做到像薛岳守海南岛那样,24小时不断地巡逻。可是他们难以理解,也无法获悉解放军的渡海敌前登陆演习是如何顺利,又如何艰苦。

在如解放海南岛那样,准备解放舟山的大军在演习时设想着各种各样的情况,在退潮时的泥滩上学会了动作,就研究在涨潮水深到胸膛时怎样存除法?白天熟练了再练夜间,部队首长们到后来禁止指战员们练习超过了时间,但一往无前的指战员们还是偷偷地出海操练。

“敌人的活动更积极了!”国民党空军侦察员一次一次回来报告:“昨天月亮很好,可以发现海上有无数移动的白点。”

“敌人要进攻了!”这个侦察报告使石觉心胆俱裂,忙不迭命令再探。可怜那侦察员高高飞起,不敢低掠海面。只见月光之下,海上寂无声息,以为自己看错了,正盘旋间突地一枚绿色曳光弹升到海空,枪声随起,接着在浪涛奔腾的海面,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出现了无数条扬着白帆的战船,如鱼群竞游,疾如飞箭。接着又从变幻的波光中,跳荡的木船上,向岸上发射枪炮,驾驶员透了口气:“哦,是大演习。”

那演习好不威猛,只见船队快到假想敌防御工事前刹那间,隆隆巨响不绝,海上腾空而起,分不清是烟是雾,遮住了整个海滩,笼罩海面。爆炸声与射击声在海上发出巨大回响,那侦察机驾驶员几乎被吓得失魂落魄时,蓦地又一枚讯号弹划破苍穹,细瞧模样,大概是演习部队已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占领了假想敌的滩头阵地。

石觉听完侦察员这个报告,脸色大变,但仍镇静着命令继续侦察,心头却七上八下,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对方既然有这么大场面的大演习,舟山守军挨打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午夜不寐,打开收音机听。对方广播,没料到正听到海南岛的被俘将士在同中共人员谈话,这使他打了个冷战,把门一关听下去。广播里的声音:

“我是六十二军中将韩潮,4月21日黄竹歼灭战结束后,六十二军参谋长温轰被击毙,全军被歼殆尽,我就同李宏达逃回海口,以为海口还可守一个星期,还可以收回一些帐款,想不到在海口只睡了一觉,你们解放军就来了。”

石觉心惊肉跳,把声音放低,凑过耳朵听,

“我叫韩鹏,看了你们的约法八章后就自动来报到的。我本来在家闲着,薛岳到海口后,为了敷衍地方,硬要我出来干个副职,否则以通共论罪。后来我当了警保第三师少将副师长,到职还不到三个月。其实保安师是假的,一个师不到三千人,都是用各县的自卫队七拼八凑而成,官多于兵,不成样。”

“那你明知虚假,为什么还干下去呢?”

石觉一听这声音,心想,这一定是共军人员在问话了。

“没有办法,”是韩鹏的声音,“薛岳在军事会议上骗我们说‘据新华社广播,以后凡是捉住海南岛和台湾的国军将官,一律处死刑,校官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士兵处三年到五年徒刑,从前优待俘虏的办法在海南岛和台湾都不适用!所以我们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反正要死,与其不打而死,不如打过再死。’那时连我们都不知道你们有个约法八章,所以大家上了薛岳的大当,保三师根本没有打,早溃散了。”

石觉连忙喝酒壮胆,再听,

“那你们又说要打游击,怎么又不打了呢?”

韩鹏苦涩的声调说:“那是台湾的意思,是做梦,是幻想,是瞎吹,是莫名其妙。”

收音机里有笑声道:“这又该怎么说呢?”石觉听这位师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对琼崖每一座山、每一个村的一草一木情形都很熟悉,国民党官员要打游击不是找死吗?你瞧,我卷起袖子给你看。”石觉以为他在自动报到前会想入山而挨共军殴伤,不料韩鹏说下去道;“像我们这种白皮肤,白得完全是病态,要是上去打游击,不出三五天就得病死啦!”

石觉本能地朝自己的胳膊瞅了一眼,长叹一声关上收音机,却又立刻打开,那个已经熟悉的中共人员笑声未断,接着说:“哦,你是六十二军一五三师少将副师长张涤江。”

对方说:“是我,今年37岁,兴宁人。”他叹了口气,“我跟薛岳,完全是为了生活问题。”

“你很会说话,”中共人员说:“海口解放后,你化装算命先生改名张洪,就差一点儿给跑啦,难道也是为了‘生活问题’吗?”

张涤江苦笑道:“还不是怕杀头,你们的约法八章早一点知道,我们就不跑了。”他叹息,“你们真是了不起,我们的阵势还没展开,你们的尖兵已像一把利剑那样,插进我们心脏来了!你们冲锋时不声不响,只听见冲锋号一响,白雪雪的刺刀已到我们面前,连还手都来不及。”石觉打了个冷战,再喝几口酒,听两人已聊到了薛岳头上。张涤江似乎在喷烟,说:“这个人,我们都说他是无谋又无勇,有人说他是笨牛,我看说得不错。薛伯陵只会对我们发牛脾气,妈妈声粗口骂人,每次开会总是说共军没有海军、没有空军,绝对渡不了海。即使过来,也只不过是少之又少的偷渡潜渡。4月16晚你们大军渡海时,我们的海防部队报告,从海面空中的信号弹闪光判断,这次渡海至少有成千只船。你猜薛岳怎么说?他拍桌子大骂前方虚报军情,扰乱了他的部署计划,说:你们数清楚了没有?明天如果没有一千只船过来,我就要杀你们的头!吓得下面人再也不敢出声。”

“我告诉你,”中共人员说:“你们的六十二军军长李宏达化装商人逃到湛江,终于也给逮住了,他也谈到过4月17日,我军几万人成功登陆海南岛时,薛岳的判断却认为最多不过五千人,于是集中所有力量倾巢开到美亭、福山和加来、黄竹等地区,以为用几万人包围几千人,还怕吃不掉?”

石觉恁说也听不下去,默默喝酒,昏头耷脑,忽地披衣登车,赴海边巡视一遭,惊动了参谋长一干人等,跟着他回到总部,齐问是否接获什么情报?石觉摇了摇头,不待开口,那个挂名记者的美方人员跟着来到,说是见石觉的吉普夤夜出巡是否有什么风声?参谋长一脸笑道:“舟山固若金汤,目前不致有事,请你们尽管放心。”

“参谋长,”那美国人道:“昨天请你写的那篇舟山前线通讯,稿子谅已拟妥,可否说给我听听?”

参谋长一个劲儿笑道:“好好,你看能不能用,也请司令指正指正。”接着点了支烟,咳嗽一声道,“舟山在国军石写开将军驻守之下,固若金汤!石将军总部设在定海,与大陆上的镇海遥遥相对,距离很近。由定海到上海不过一百一十几海里,距宁波也不太远。舟山群岛的存在价值,不能仅看做是一个防卫台湾的前卫地带。陆军守住舟山,无疑可以牵制陈毅部下的大量兵力。”参谋长笑道,“对美国人说,就不用‘剿共’字眼了。”接着道:“可以给京沪杭等地区一个大威胁,可以从这个最近的据点上反攻大陆!海军则可以封锁海上、监视沿海共军行动;空军就可以对京沪地区作战略的轰炸,也给那些地方的老百姓带去……嗯,带去希望!”

“嗯,顶好!”美国人不断点头。

那参谋长乐不可支,说下去道:“无论在陆海空三方面,舟山的存在都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而无论天时地利来说,都有利于守者,靠了大自然的帮助,形成了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其次,岛屿地区狭小,交通困难,不能使用庞大的部队。”同时,只见他提高嗓门,“不论进攻或防守,一旦战起,都是歼灭战!”

石觉打了个冷战,但未被人们察觉。口沫横飞的参谋长笑道:“据记者观察,共军如要进攻舟山,实在万分困难。第一:他们要等候潮水、风向、流向、风速和气候。他们没有海空掩护,木船必须选择潮水大、风向向守方、水流向守方以及天气阴雨的暗夜来进攻,那实在是易守难攻的一次战斗。”

石觉闻言,稍感安慰,笑了笑。

“第二,”参谋长接着说道,“共军在晚上利用木船向国军进攻,风浪极大,飘荡不定,船还没到目的地,坐在船上的部队,却早已头昏脑涨,大呕大吐了,怎么还能打仗?”于是引起一阵哄笑。

这当儿石觉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也插嘴道:“事实是这样的。特别是接近岸边时,守的一方面什么火力都用上了,迎头痛击,敌人怎能挡得住?再说上岸之后,队形必然十分混乱,指挥怎样掌握呢?连长找不到排长,排长找不到班长,班长又找不到兵,个个晕头转向。如果在白天,还有空军轰炸扫射,粮弹送不上,援军开不上,除了束手就擒,就是全部被歼灭!”

参谋长连忙加一句:“而且海水并不温暖,人在海里泡,能支持多久?他们拿木架做登陆工具,唏!”他一个劲儿摇头,“唏!”

“很好,很好,”美国人道,“听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不过据旁人告诉我,你们的海陆空军配合得并不好,有一次演习需要空军扫射助战,飞机却没到;有一次需要海军巡逻和炮击支援时,舰艇也没有到,这个样子,就不能发挥最大的能力。”他以说教的口吻又说:“舟山在于天时地利方面确乎占尽优势,但守卫者如果不能发挥守卫能力的话,也是没办法的。西北之失、广州之失、海南岛之失以至徐蚌会战、辽西会战,你们打败的主因是部队合作不行!”

石觉暗叫惭愧,他所举的几个战役,乃至整个战局,问题不在乎“合作”,这问题的关键却不能说,想一想都胆战心惊,只得满脸堆笑地连声说道:“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我们也在谈论舟山,”美国人摇幌着二郎腿道,“有人说共军用的是人海战术,也有人认为不然,这点姑且不谈。我们担心的是:万一这次共军决定用十倍到二十倍的兵力攻打舟山,恐拍你们就很吃力。”他以拳击掌:“因此你们必须准备‘火海!’用火力构成海洋,把他们埋葬其间!这样做势必使用大量弹药和机枪大炮,以及海空有效的协同作战,使他们还没靠岸就死伤大半。”接着问:“对方情形如何?”

“还是陈毅的第三野战军,”石觉肥脸上的肌肉抽搐,“据说从杭州湾起到象山港止,集结在浙江沿海地区的总数在二十万左右。其中放在大榭、金塘、六横、桃花等岛屿以及镇海等地的第一线兵力就有五个军,这五个军本来属于陈毅的两个兵团:第七和第九兵团。”

提到陈毅的名字,不管石觉口中的情报是否确实,与座者总感到不是味儿,呲牙咧嘴,欲言又止。

那美国人见状打气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共军要拿五个军拿下舟山,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也知道,海南岛的失败,无疑是鼓励了他们,因此最近据报共军在上海,温州、台湾、福州一带调动频繁,征用民船,这就是进攻舟山的迹象,大家不可松懈!”他再打气:“你们有美国支持,情形比共军好得多。过去在大陆的失败乃是大陆,现在海岛,特别是石将军在指挥,兵力和斗志比共军强,‘蛟部队’的训练更为我们所欣赏;而生力军‘铁骑部队’和‘雄师部队’开到舟山之后,这里的实力已更加强。”他扫了一眼在座的军官,见有些人还是耷拉着脑袋,赶忙又补上几句:“万一共军真敢动手,我们还可以调动台湾的新军以及重新装备的劲旅。”他把双手一拍:“我是乐观的,我愿在这里,目观你们击败共军,歼灭共军,假如他们真敢动手。”

“我们要动手了!”5月15日,第三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向各军、师指挥员发布命令,分析形势,指示一切,分头部署。于是舟山附近大军调动更见频繁,而台北,定海闻报也更紧张,日夜开会。“他们真的要动手了,”国民党参谋总长周至柔报告情况,满脸忧戚。“领袖的意思是这一仗非打不可,大家都已经知道守住舟山的重要了。”他叹息,“我们海、陆、空、后勤等等各单位也开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会议,”周至柔再叹息,“但今天我要转达一个命令,或许各位已经知道:我们决定从舟山撤退,”他声音越来越低,“为的是保全实力。”

众将领闻言心情矛盾,默不作声。海南岛这一仗打得他们心胆俱裂,如果再在舟山硬拚,后果严重,不知道该怎样收场。因此连日开会,主战者赢不到什么拥护,可是也无人敢说撤退,每次开会都是不了而了。而蒋介石的心情更是闷急万状,守不住舟山下不了台,待对方进攻后也下不了台。击退来者是最好的,但实在没有把握,石觉的自信十分软弱,这使他万分不安。儿子、近臣、亲信的意见分歧,但都说中了他想法的一部分,却都不全面。他自己也没主意。对方活动不大时还可拖延,如今对方的进攻迹象不独一天比一天明显,而且一分钟比一分钟紧张,这使蒋介石绕室徘徊,寝食俱废。

华盛顿方面也是意见不一,有人主张死守,有人主张撤退,却在“我们的目的在于台湾”这一重点上取得了统一。他们权衡北京威望日高,台北愈来愈不像样的情形,特别是海南岛竟给“木船加陆军”攻克,而即使守住舟山也无法进攻大陆的情况下,认为把美援花在舟山上实在划不来,也可以说是糟蹋,美国人甚至把舟山等离岛视作包袱。这“包袱”放在北京是笔财富,背在蒋介石身上却沉重得几乎窒息。他们甚至不希望蒋介石发誓说守得住舟山,“一纸休书”,通知蒋介石不宜同共军在舟山死拚,离岛在当前形势下已经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不如撤退,留点老本,守住台湾。

蒋介石没料到美方来这一手,气得发昏。“我们打!”他对儿子说,“我们动手打,能把美国兵拖下去,打出一个第三次世界大战来!”

蒋经国凄然道:“这办法是好,可是美国自己不敢打,又不支持我们打,这一仗在士气上却打了个七折八扣。”

蒋介石颓然跌坐在沙发里,周身筛糠一般,派人坐飞机到定海找石觉,得到的报告是:“石觉慷慨激昂,士气很高!”又说:“如果硬干,对方的运输快,我们的运输慢,一定要吃亏。如果美方不支持,那就要闹大笑话,吃大亏!”

蒋经国深夜守着这个气疯了的“老头”,愤然道:“美国这颗棋子来得凶险,他只要台湾不要离岛,使亲者痛而仇者快,我们得小心!”

闹到天明蒋介石还签不了撤退令,来自定海的消息却又使他不得不决心调动船只,开往舟山,接回这几万人。石觉的报告越来越紧张:“匪船云集,似有立即蠢动模样,请增援新军,增拨弹药。”

但美国顾问的电话更妙,参谋总长周至柔报告道:“他们接获情报说共军即打舟山,你们为什么还不跑?”

蒋介石既担心把新军开到舟山后台湾防卫即趋虚弱,而主要的还是一无老板支持,二无守住信心,终于下令调集所有船只赶往舟山,反而怕对方攻势开展之后逃不掉,要后勤部门十万火急处理,有多少先派多少再说。

那石觉对这命令如释重负,可是早就夸下海口,拍拍屁股就走未免不好意思。抬头望山腰,那“打下舟山、奉送台湾”八个大字实在刺眼,抹又抹不掉,而且也没时间了,前后左右一片混乱。

浙东前线的大军,在舟山居民热盼下出征了!

那是5月16日晚上,总攻击令自第三野战军司令员陈毅手上发出,犹似一支神箭,直插石觉心窝,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山呼浪啸,大海咆哮,千百艘战船乘风破浪,直向舟山扑去。隔海掩护战船进攻的大炮如火山爆发,向对方阵地喷射着弹雨,天摇地动,大海战栗!整个前线响着雄壮的攻击号角,海岸阵地一串串红绿信号弹打向天空,战士们的进军歌声响彻云霄,为大军驾驶船只的船工渔民们,拉篷摇橹掌舵,恨不得一下子把大军送上彼岸,使舟山居民自悲惨的困境中获得解救。

受苦受难的舟山人民,这一年来的日子实在太苦。男人给屠杀、逮捕、抛下海去,女子遭侮辱,田地给占去筑机场、工事,渔船被封扣,只得吃蕃薯过日子。东南长官公署舟山指挥所十八条检举条例中规定“凡迁居可疑者”、“深夜外出者”……都可以加以逮捕。而且已经有八十余人在“莫须有”的理由下被捕,其中十一人遭杀害。这些教员、商人和职员们,不论怎样,都挨拷打。曾给郭忏和石觉用作监牢的“圣庙”等处,屋梁上有着一条条指头深的印痕,都是不幸的人给吊上后绷索磨成这样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悲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定海中学的校长清楚地记得,七十二师情报组长就亲自捆绑无辜,予以投海者就达七十八人之多。蒋介石的海军在海上劫掠商船和渔船,洗劫后把可怜的人和船一起击沉灭迹毁尸。

目击石觉的部队有逃命迹象,舟山居民喜惧参半。喜者大军果然要来,否则他们不会逃开;惧者这一批平时已经够瞧的队伍,临走之前,会不会来一次更惨的洗劫。岛上居民的财物早就被劫殆尽,连普陀山也遭破坏,寺院家具被搬走,门窗玻璃给盗卖,甚至连香殿木柱也拆下来当柴烧。法雨寺内,五百多株树龄,一千年左右的古树也遭了难,25名年轻的和尚给抓了壮丁。

沉重的苦难落在舟山,但就在大军登陆之前,更大的苦难落在岛上,居民们先是听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火光烛天。

定海海军兵营和附近民房已经炸毁,匆忙而残酷的屠杀开始了,仅北门外普陀寺山下同归城一处,就倒下了五十多人。夜色漆黑,北门附近街上只听到脚镣铁索的声音和女人们凄惨的哭声,杀人的枪声几乎响了半夜,被害者自头至脚的衣物全遭刽子手剥光。

而在溃逃之前的三天,石觉却下令“反攻大陆、征集民夫”,登步岛上各保各户凡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被抓,这批悲愤莫名的居民,在上船时有三人跳海逃生,有一名当场被开枪击毙。疯狂了的溃逃者并在码头用冲锋枪射击呼父喊儿哭丈夫的妇孺,惨绝人寰,见者落泪,舟山本岛更施用了包抄袭击的办法围捕青壮年,沈家门一带还绑架青年女子多名。沈家门码头上有不少青年不愿乘船,当场被国民党军队用刺刀刺死,而在另一码头上更响起了一片片机枪声,四十多名拒绝去台湾的居民惨遭集体屠杀,鲜血染红了海水。

大军已经在路上了,大军迅速攻占了舟山本岛外围的大猫山和登步岛,石觉和他的参谋们,来不及抹掉“打下舟山、奉送台湾”的大字,来不及全部撤退,先忙着逃命了。

许多岛屿的海滩上,站满了渴望解放的舟山居民,他们兴奋地看着茫茫夜雾中登陆信号弹一个个飞升,向大军鼓掌招手,乃至摇着小船,下海欢迎强大可亲的大军。沿着定海到干榄的公路上,到处遗留着石觉部队狼狈逃窜的痕迹,漫山遍野遗弃着美造枪弹、炮弹、军锅、铁锹、汽油筒等军用品。印着“浙江省政府”的公文信封撒了一地。公路旁几个原封未动的弹药库,溃逃者还来不及破坏,而奉命看守的士兵也不肯落船到台湾,却留在原址静待大军到来,解放自己。近百匹战马,拖着滚到肚皮的鞍子乱窜,美国造的大小卡车、吉普车塞在码头上乱成一团。

石觉是逃走了,不可知的明天在等待着他以及几万失魂落魄的士兵。运兵船的大烟囱和桅杆高高地漂浮在海面,几万人争先恐后夺船逃命,大军炮弹在身边开花时,有一艘轮船在自己敷设的水雷上爆炸下沉,成群的国民党士兵尸首,一大片一大片在海面漂流,漂流……

定海城东的机场上,留下了成堆的炸弹和大批枪枝弹药,一箱一箱堆放在这里,也来不及搬运走了。这批屠杀中国人民的美制武器,如今变成中国人民保卫祖国的武器了。

17日清晨,当红日从海上升起,万道霞光把舟山群岛抹染得分外壮丽。在舟山本岛海城码头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人人手执红旗,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解放大军的到来。逃壮丁的人也从山沟里、岩洞里返回家园;男女老幼拉着解放军亲人的手,说不尽的辛酸,说不完的兴奋。渔民、农民们在大军将到来之前,已成群结队行动起来,砸死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国民党军官和兵痞;岭港乡二十一保的百余农民、渔民,举起木棍把硬派强拉壮丁的乡长打死;泰山岛上的老百姓抱成一团冲进乡公所,缴下了乡团的枪枝,然后再派船到定海欢迎大军;“城陵号”轮船上的海员们,把秘密藏着的五星红旗拿了出来,高挂在船桅上迎风飘扬。整个舟山群岛有如大办喜事,一片红旗,一片欢腾。第二天渔民就兴奋地驾船出海捕鱼,农民也牵牛荷锄下田,商店也开了店门;街头上、渔船上、田间山野,到处都出现解放大军在为群众做好事,帮助生产,共同为明天美好的生活而劳动,而歌唱。

台北却是一片惊慌。

蒋介石在草山,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两眼睁得老大,盯着墙上的大地图,发痴发呆,半天不动一动。外头来回穿梭的慌乱的脚步声,他也听不见;有几次机要秘书在门外喊“报告”,有几位军政官员来访,他也不理睬。蒋介石望着墙上巨幅地图,越看心越凉,越看心越慌。原来他统治下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现在仅剩下这孤零零的几个岛屿了……他的眼睛射出凄楚、悲凉的寒光,从地图上的南京起,缓缓地移动着,脑子里翻腾的却不是往日耀武扬威的景象,而是一幕幕败仗、溃退、起义的情景……他伤心地哀叹,目光不敢再看地图上的长江、上海、武汉,又赶忙从大西南的重庆、成都、昆明等几个大城市跳过,仿佛一看到这些城市的名字他就增添一份悲伤。他只好把视线移到海上的几个岛屿,当他一看见那个海南岛时,心脏又像挨铁锤猛击一下,眼珠子一跳,又碰到舟山群岛,一下子怔住了,地图上的这一堆星罗棋布的小岛,一会儿变成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一会儿又变成一粒粒似烧饼上的芝麻,脑子里忽地忆起不久前乘舰前往巡视时的情景,当时他听石觉的报告,说是舟山“固若金汤”,“打下舟山,奉送台湾”时,竟然心花怒放,视舟山有如欣赏来襄阳笔下的一幅泼墨山水国画,而他犹如置身在山青水碧、岛屿林立、朝霁夕阳的画图中……在他的心目中,舟山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军事基地:飞机自台湾基地出动轰炸南京、上海各地,大多在此地降落加油,补充炸弹、枪弹;而对于海军来说,此岛更是重要,其军事价值远胜过海南岛和长山八岛,执行封锁关闭山东半岛至杭州湾一线大陆沿岸任务的军舰,全部系由舟山起碇。就在那次巡视中,他还对石觉及身边的军官们说过:舟山是世界大战爆发后,国府“总反攻”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登陆基地。……可是,今天……

蒋介石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怨气,他怨恨美国只要台湾不要离岛,就在前几天,美方在向他表示不能支持国军守舟山时,蒋介石还曾向其主子慷慨激昂地陈述过封锁海岸之“利”,驻守舟山之“重要”,可是美国顾问们听了后却嗤之以鼻,一方面认为蒋介石手下的军队已无能力再守舟山,另一方面还认为,实行海上封锁弊多利少,封锁也封锁不了,相反会促使大陆自力更生,当一切日用品至工业用品大陆可以自给时,这对外国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蒋介石深痛恶绝地反对这种“论调”,而又不敢驳斥,只好忍气吞声,在心里暗自咒骂。……

蒋介石心头一阵阵疼痛:如今,舟山群岛是珍珠也罢,是芝麻也罢,都不再属于他了,共产党解放军已经登上了舟山,五星红旗已经在每个海岛上高高飘扬……他吃力地起身离座,踱至窗前,撩开墨绿色的窗帘,眺望远处茫茫大海,夕阳如血,染红海面,那汹涌澎湃的红浪,在他惊恐的瞳仁里顿时化作千军万马乘坐万艘悬挂红帆的大船,直朝台湾扑来,吓得他急忙拉上窗帘,唤来左右,一个个惊魂未定地商议如何保住台湾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