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中奋战

在沙皇书刊审查制度压迫的艰苦的六十年代,失去了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仍然在复刊的《现代人》中毫不妥协地维护着他的战斗传统。他把一切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杂志。在长期的孤军奋战中,他始终不渝地坚持着文学中的革命民主主义方向。《现代人》仍然是吸引一切优秀的俄罗斯人的中心。六十年代中期,反动势力越来越加强了。尤其在卡拉科左夫行刺亚历山大二世之后,反动势力对杂志的迫害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八六五年,《现代人》接连两次得到沙皇当局的警告:第一次是在十一月十日,第二次是在十二月四日,而第二次警告就是由涅克拉索夫的诗

《铁路》引起的,因为这首诗暴露了新生的工人阶级所受的残酷剥削,并号召工人们起来积极反抗。

《现代人》危在旦夕。涅克拉索夫一向把自己的杂志工作看作是对祖国的真正服务。他以多年的努力已经使《现代人》成为宣传革命与进步思想的喉舌,对于这一点他特别重视。为了保卫杂志不受沙皇政府方面的无止境的迫害,涅克拉索夫准备采取不得已的措施,甚至做出了违背“自己的良心” 的事:一八六六年春,他写了一篇诗来祝贺沙皇的“救命恩人”——奥西普·柯米萨罗夫;四月十六日,在庆祝宴会上他又读了一首颂诗,献给一八六三年镇压波兰起义的刽子手——反动大官僚穆拉维约夫。

就在四月十六日当天晚上,诗人写了一篇悔恨的诗,同时表示将接受俄国人民的谴责。果然,涅克拉索夫收到了读者的许多来信,读者们都因为他的缪司的“不正确的声音”感到惶惑。尤其使涅克拉索夫痛苦的是平民知识界的青年对他暂时的冷淡,他们曾那么虔诚地信任他,而现在却对诗人表示怀疑了。涅克拉索夫在以后的全部生活中都为他这片刻的软弱和妥协而羞愧,为自己犯的“罪过”而深感痛恨。一八六七年,涅克拉索夫在答复一位“不认识的朋友”的赠诗中,公开表示忏悔:

我从不利用竖琴做交易,但这样的事确实有过:当难逃的天数胁迫威逼, 我手拔琴弦,发出了虚伪乖戾的

声息⋯⋯

很久以来我就是孤身作战,伶仃无依; 我和友爱的家庭开始曾结伴同行,

而如今呢,他们在哪儿,我的友人? 些人早就和我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对另一些人是我自己赏了他们闭门羹; 一些人早已跨出了阳世的门限,

又一些人遭逢不幸,命蹇途穷⋯⋯ 为了我落得个茕独孤零,

为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依凭, 为了我逐年地丧朋失友,

而征途上遭逢的敌手却越聚越多—— 为了那一滴血,和人民共有的那一滴, 原谅我吧,啊,祖国!请你原谅我!

涅克拉索夫在这一时期与反动势力暂时妥协的根源,正如列宁深刻指出的:因为“涅克拉索夫本人是软弱的,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自由派之间摇摆不定。但他是完全同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涅克拉索夫也正由于自己的软弱性向自由派弹了一些阿谀逢迎的调子”(《列宁全集》第 18 卷 306 页)列宁的评价是十分公正的,在这里,既指出了涅克拉索夫的软弱性,又肯定了他的革命民主主义倾向。

一八六六年六月一日,《现代人》被查封了。沙皇政府在宣布这项命令时说,查封的理由是:“因其倾向早经证实有害于社会。”

《现代人》被查封之后,涅克拉索夫心情十分沮丧。因为他是一个具有战斗的社会活动家气质的人,离开杂志这个面向社会的阵地,他是无法生活的。一年半以后,涅克拉索夫租得了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国纪事》杂志的出版权。从此,他同著名的讽刺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一起并肩战斗,发挥了像《现代人》那样的巨大影响,被当时的进步人士视为自己的“机关刊物”。

涅克拉索夫对《祖国纪事》也像对《现代人》一样,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才能。但是,即使在从事繁重的编缉工作的同时,涅克拉索夫始终没有忘记他作为一个革命诗人的使命,在七十年代里,他仍然创作了一系列优秀诗篇:《祖父》、《现代人》、《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等。他的很多诗还被谱成歌曲,在青年和大学生的集会上歌唱。

涅克拉索夫诗歌的人民性倾向遭到了自由派贵族作家的反对和嘲笑。 有一次,屠格涅夫和鲍特金当着涅克拉索夫的面,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为

农民写诗的倾向。 “涅克拉索夫,我希望你了解,”屠格涅夫说,“我们坦白地说出我们

的意见,是为你好。” “可是你们凭什么说我在生气呢?”涅克拉索夫边走边回答。 “他没有理由生气!没有理由!他应该感谢我们!”瓦·彼·鲍特金说

道。“是的,亲爱的朋友,你的诗写得很呆板,缺乏高雅的形式;这对于一个诗人是一大缺陷。”

“你写诗过于着重现实性,”屠格涅夫说。 “对,对!这是不行的!”鲍特金附和道,“你太着重那方面,这会使

有艺术修养的人感到厌恶,他们听着刺耳;音乐也好,诗也好,如果其中有不谐调的地方,耳朵就受不了。亲爱的朋友,诗意不在你的现实性,而在诗的形式的高雅、诗题的高雅。”

“昨天我和鲍特金在一位高雅的女士家里度过一个晚上,她对于诗很有鉴赏力,”屠格涅夫说,“她读过歌德、席勒和拜伦的全部诗歌原著。我想把你的诗介绍给她,就对她念了你的《夜里我奔驰在黑暗的大街上》。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等我念完的时候,你知道她发出什么感叹吗?——‘这不是诗!他不是诗人!’”

“真的,真的,”鲍特金证实道。 “我知道,上流社会妇女不会喜欢我的诗!”涅克拉索夫说。 “亲爱的朋友,不能这样小看上流社会妇女的意见,”鲍特金急躁地反

驳说。“连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也重视她们的赞赏,常在诗歌发表以前念给她

们听听。”

“我跟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相差太远了!”涅克拉索夫回答,“如果我模仿他们,那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不过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特色,我的特色就是现实性。”

屠格涅夫把原始形态的钻石跟它经过珠宝匠的妙手琢磨后获得的光泽作了一番比较。他又把乡下美人跟姿色较差、可是具有上流社会高雅风度的妇女加以对照。

“高雅的形式在各方面都占优势,”屠格涅夫结束他的话道。

鲍特金一边听屠格涅夫讲话,一边用简短的感叹句表示赞许:“对,妙!”屠格涅夫住嘴以后,他用教训口吻向涅克拉索夫说:

“是啊,亲爱的,我们在帮你从诗歌中排除粗糙的现实性。昨天我们从那位高雅的女士家回来,一路上都在谈你的诗,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你走错了路。再不要歌颂车夫和菜农的爱情以及农夫村妇了。这是一种刺耳的假声。你对于我们的友好坦率的态度不要见怪,相信我们的话:像你的诗《夜里》所包含的那种现实性,使得每个对诗歌具有高度美学理解力的人都很厌恶。描写让会生活的脓疮是亵渎行为。请不要因为有些毛孩子和外行恭维你这一类诗就迷惑起来,你要听从那些了解高雅的诗歌的人。青年作家往往由于在一般根本不懂真正的诗歌的老粗中间享有一点虚名,结果把自己毁了;这样的作家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涅克拉索夫低着头来回走动,可是突然挨近桌子,说道: “各位,从严格的美学观点来看我的诗,你们的意见也许是对的,不过

你们忘记了这一点:每个作家只能表现他深切感受过的东西。因为我从小就有机会看到俄国农民在饥寒和各种暴行中遭受的苦难,所以我从他们中间撷取了我的诗歌主题。我觉得奇怪,你们居然否认俄国人民有人的感情!他们像我们一样对女性感到强烈的爱慕和妒嫉,他们也同样忘我地爱孩子!”

涅克拉索夫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完了这些话,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同时继续说:

“上流社会的人不读我的诗就不读好了,我又不是为他们写的。”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一定是为俄国农民写的啰,可是他们一个大字

不识啊!”鲍特金挖苦道。 “我比你知道得清楚,识字的农民并不算少,而且俄国人民很快就会个

个识字,别看他们现在没有老师。”

“他们还要订阅《现代人》哩!”屠格涅夫笑嘻嘻地说。涅克拉索夫显然很窘,他停下脚步。

“好,好,屠格涅夫!”鲍特金叫道,然后用怜惜的口气继续说:“唉, 亲爱的涅克拉索夫,你使我们感到诧异:你原是那样一个讲求实际的人,突然之间却变得像玛尼罗夫(《死魂灵》中的人物——笔者)似的想入非非了。”

“你们有权拿我开心!”涅克拉索夫忧郁地回答。“如果我坦白地对你们说出我的想法,你们会更加开心和惊奇。我想:假如俄国农民能够——哪怕是在我死后也好——读我的诗,我的作家自豪感就完全得到满足了!”

涅克拉索夫虽然受到自由派作家的嘲讽,但他不怕打击,不怕孤立,自始至终地坚持着文学的战斗传统和诗歌的人民性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