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金城银行事业朝“社会化”、“农村化”方向发展，创办和扶 持了许多企业。

周作民在香山别墅考罢学员，又风风火火地返回城里的住宅。吃过晚饭， 挑灯阅卷。

“你在受训即将结束面临分配的日子里，想必对金城各分行的情况，特别是经理们的业务能力、人品、资历等情况都私下作过调查研究。请你就你掌握的情况，试析这些人作各分行经理的根据及理由。”

周作民拿起一张试卷，念着自己的亲笔命题，细阅答卷“⋯⋯从金城银行创办将近二十年的人事安排的概貌看，周总经理用人的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三适一灵活’。即适人、适时、适地；根据实际需要和当时政治形势等情况，灵活掌握。

“比如金城银行初创时，皖军首领倪嗣冲等人是主要投资者，而总行又设在银号势力强大的天津。周总经理便根据这两个特点，迎合皖军首领的旨意，提高与银号的竞争能力，聘用了皖军首领们介绍的曾在天津日商横滨正金银行任职多年对天津商家、银号和纱号关系极深的天津人阮寿岩为总行经理，宋相臣为副经理，还有北京分行的经理孙汉卿、副经理尹凤藻，等等。均属此类情形。

“当时的政府机关大多由日本留学生掌政，而银行为新式金融企业，亦需有较新头脑的与执政官员说得上话的人，于是延聘了留日学生为分行经理，如王毅灵、吴蕴斋。

“为扩大影响，金城创办了经济研究室，聘用诸如顾翔群、董洗凡、金子玉、王一吾等一批留学欧美人员。

“北伐胜利后，国内经济形势变了，政府里掌财政经济大权者大多为留美学生。为提高金城在社会上的声誉也为便于与政府机关联系，周总经理很快罗致一批留美学生，或从事调研工作，或担任大城市分行经理副经理，如金城顾问何廉，顾问兼农贷主任金绍文，武汉分行副经理徐国懋，香港分行经理周兆元，副经理杨培昌，重庆分行王恩东等等。

“再举一例，北洋政府垮台后，许多军政要员逃到大连当寓公，大连银行业便大有可为。因此，金城决定在大连设立分行，可那里日本势力强大， 为适应这一特殊环境，周总经理延用了日本留学生杨济成为大连分行经理， 1931 年设哈尔滨分行也由他兼任。

“又如汉口分行，地处长江中游，欲往大西南发展业务，必须跟四川方面疏通关系融洽情感。周总经理便聘用四川聚兴诚银行创办人杨家女婿戴自牧为汉口分行经理。

“上海为外商麋集之地，洋行林立，便用吴蕴斋为上海分行经理，因吴氏不但精通日语，英语也说得异常流利。”

“青岛，日人关系繁多，西洋贸易亦多，便用陈图南为青岛分行经理。因陈氏为留美学生，懂外文，国际友人也多，还是曹汝霖的女婿，曹与洋人的关系众所周知⋯⋯”

“这小青年不简单！”周作民拍案称赞。看了看卷上的名字，想象不出那学员模样。要在别处看到如此文字他一定认为作者是年临半百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不然怎么能对自己用人意图分析得这般准确透彻！他兴奋地翻到最后一页。只要最后那道题儿的答案令他满意，他便让那学员见习少时即调回总经理处委以重任。

“⋯⋯据我所知材料分析，今明两年金城存款额有望达到一亿五千万元甚至一亿八千万元。到金城二十周岁时存款额可达两亿一千万元甚至两亿四千万元，相当于创办头一年的四十倍到四十五倍左右，在各地的分支行处也可望增设到六十至七十个⋯⋯”

周作民毫不犹豫地把那学员的名字写在专记机要事项的笔记本上。他又看了十几份卷子，均觉平平。算算卷子，还剩十余份，决定一气阅完。

“金城创办的太平保险公司，虽然增资高达五百万元之巨，联合了交通、大陆、中南、国华、东莱等多家银行，保险业务也从水、火、船只、汽车等发展到兼办玻璃、邮包、行动、蚕茧、木驳、电梯，兵、盗、信用、意外、人寿等，并与安平、丰盛等保险公司横向联营组织了总经理处。但为了真正实现周总经理提出的‘挽回利权外溢’的口号，还应暂时与外商保险公司联合，以更快壮大自己⋯⋯”

周作民在卷首上写下“到太平保险公司工作”字样。 “关于辅助小本农工商业和发展运销业之我见。”周作民见到卷上这般

字样不由诧异。他没出这类题目，为何答非所问？待他往下细读才明白学员意图：“因我对金城诚心热爱，便想全面熟悉，并做了何时研究何题之规划。只可惜初来乍到知之甚鲜⋯⋯无奈，只得离题而乱说⋯⋯”

“我离课题而考，他离试题而答，有其头目必有其下属乎？我怪僻他怪僻怪僻之缘份乎？”周作民会心一笑，细阅其卷。

“⋯⋯我国百姓贫困，小本农工商业举步维艰，最需金融资助，然只求近利者不屑为之。而我金城却与北平市政府组设北平市民小本借贷处，不怕繁琐，只贷十元小额也办，接着又在南京、青岛、镇江、苏州、天津、汉口、武昌、兰溪等地设立类似机构多处，这种敢为天下先之行动足见决策者爱国扶贫之善心。据概略统计，借户已达六万余户矣，款额累积却不过百余万元。据闻，总经理处最近又提出‘将国内小工业分类援助，使其有计划生产，以免盲目竞争，并改进技术，以提高产品质量，并为工科学生增辟出路得到学以致用’之口号，并与全国学术工作咨询处联合办理小工业贷款⋯⋯此乃扶贫救弱之大善举，盈利虽微，却能为民族工业之发展壮大筑路修桥，实属功德无量⋯⋯”

“运销业⋯⋯”周作民心想，不需要再看了，字里行间能见其忧国忧民之心。考察试用半年，倘若他之所行也副其所言，便破格提拔，畀以高薪，

令其专司此职⋯⋯他想着拿起另一份卷子。 “此公老实有余，机灵不足，小职员材料⋯⋯”他把卷子丢开。 “华而不实⋯⋯”卷子又被丢开。 “工厂管理业⋯⋯发展农村经济事业⋯⋯怎么净是些‘旁’业‘专家’，

倒要看看他到底了解多少⋯⋯”周作民一目三行地看着。 “⋯⋯据说周总经理基于‘我国工业中纺织业尚具规模，且有较久历史，

但受洋人掠夺，大伤元气，应切实改进，以求复兴’之思想，与中南银行合资创办诚孚信托公司，收购了天津北洋纱厂，上海新裕纱厂，又将上海大生纺织二厂并入新裕纱厂，延揽纺织技术人才，如朱梦苏、曾伯康、赵砥上、童润夫等等，并根据纱厂机器零件亦需进口等情况，在诚孚信托公司下设诚孚铁厂，专为维修机器配制零部件⋯⋯设置纺织实验所，专司研究棉花和棉纱质量，使各大纺织厂有计划按步骤地减少从国外进口原棉现状。周总经理为了他所经营管理的纱厂能得到充足原棉供应，于 1934 年 4 月联合清华、金陵、齐鲁、南开等大学和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组织华北农产研究改进社， 在河北省定县设立棉场从事试验。从美国购进斯字四号良种繁殖，待其对土壤气候条件适应，即在冀中大平原各县设立办事处推广棉种植。同时组织合作社，办理生产、凿井、运销、利用等农业贷款，为此，周总经理于 1934

年 6 月专门与河北省主席商震商洽，以华北农产研究改进社为基础，以河北省建设厅、北宁铁路局等近十个机构共同组织河北棉产改进会，由周作民为会长，设会址于北平东城赵家楼 2 号。棉产改进分支机构遍及全省，当年增产皮棉二百二十万担⋯⋯与此同时，金城还联合交通等十家银家组成中华农业合作贷款银团，委托陕西棉产改进所，就陕、豫、晋三省境内组织棉花产销合作社，并代办生产、运销等多种贷款⋯⋯

“这是从生产到收购，运输，纺织及纺织机构制造一套完整的棉业托拉斯⋯⋯”

周作民没想到这些青年对金城的事业知道得如此清楚，对他周作民的意图了解得这般透彻！有的数据是保密的，他们却估计得这样接近；他的许多想法也极少公开宣扬过，只是考虑成熟了便努力去做，做出成果，他们却能以成果为依据分析推理⋯⋯

他又一次印证了从大学毕业生中招聘新生力量的决策之正确。尤其让他欣慰的是这些青年居然对他这样理解，使他看到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职业位置。

“把恨抛弃，弃得远远的！把爱拥抱，抱得紧紧的⋯⋯”他像吟诗，像立誓，发自内心，充满情感，声朗若钟，铿锵有力。

夫人闻声而至：“半夜三更的，你⋯⋯”她见丈夫情绪亢奋，也高兴起来。“却原来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呀，稀奇稀奇，好些日子不见你这么欢喜过啦。”她给他续上一杯茶，坐在沙发扶手上爱抚地拨弄他的头发。“你要经常这样，头发也不会白得这么快这么多。”

“瞧你，五十多岁的人啦，怎能够青丝常留不改少年颜呢？” “你要少操些心就会好得多。银行呀实业呀，事儿都如山多啦，可你⋯⋯

咳，还天天忙那官府上的差事再加没完没了地侍候那些个大官儿⋯⋯” “你呀，又妇人之见了不是？这个年龄正是做事的好时候，这种好时候

会一去不复返的。” “是啊，做事做事总让你做苦力替他们卖命，可你想做的事他们让你做

了没有？你的愿望实现不了，不如早些死心早清静。” 周作民动情地握住夫人的手轻轻抚摸着拍打着。

“从今以后，少管他们的闲事儿少跟他们来往行吗？既费心费力又费时费钱，何必呢。”夫人柔声劝着。“外界怎么说的你知道么——‘周作民呀， 政学系的。’可政学系给了你什么？他们个个高官厚禄，可有谁想到给你一个实现理想施展才能的位置？！他们跟你来往，当面说些好听的都是为了你银行里的钱，他们亲近的是你的钱而不是你本人。”

“好好，我听夫人的就是啦，就像那回孔祥熙要我当什么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委员兼天津分会主席那样，坚决不给他干。”周作民笑了笑，继而叹道：“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们太太之间的传言呀大多是子虚乌有。所谓政学系不过是一种叫法，没有组织，没有党纲，就是几个政治观点相近， 时常来往私交不错的朋友，经常不拘形式地聚一聚，闲聊一通。巧合的是这些人都是蒋委员长的股肱助手得力高参，有军事的有政治的有经济的方方面面人才。比如张岳军、黄膺白、杨畅卿、黄季宽、吴达铨、钱新之、张公权等等。夫人放心，我已经整明白啦，我的‘星座’在金融业和其他一些实业上。怕是命中注定了的，不管如何运动，也无法进到人家那小圈子里去。五十而知天命嘛，何必不切实际地抱着‘抱负’不放！唉，谁让你天生就是一块报国无门的材料呢⋯⋯但有一条，还得敷衍他们与他们搞好关系融洽感情。现在天下还是蒋介石的，越不过他就得接近他，管他是跟钱亲还是跟人亲呢。反正在人家的天底下开银行办实业就得分点利润给人家，人家才能干。这一点，心里必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