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杯下肚,四语出口:“五年未满六委员,头衔一串接一串。宵 旰驱驰万寸乱,愿君能知我暑寒。”
周作民和他为金城银行特聘的高级顾问何廉驱车来到北平西城锦什坊胡同的一幢豪华住宅。何靡曾留学美国,兼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商学院院长、经济学院院长等多种职务。曾与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清华大学教授蒋廷黻一道在行政院任职,有“学者从政派”之称。周作民很尊重他,出入门户都让他走前面。
“我很久没见岳军先生了,这些年他平步青云当大官儿⋯⋯啧,还是您先请吧。”何廉打着手势往后躲。“人们都说您跟他关系非同一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日本?”
“我和岳军都去日本留学不假,但当时不认识。”周作民回答说:“黄郛介绍我和他相识,真正交往不过十多年。当时黄郛在北京组阁,他是黄郛的总务处长和交通部司长。”
“1924 年对吧?”何廉有所发现一般惊喜。“知道么,听说岳军和蒋委
员长认识虽然很早,但关系密切融洽也是从 1924 年开始⋯⋯那是交友吉利之年呀。”
“是么?”
他们跨过院子走上大门台阶。 “这房子很不错咧。”何廉打量着。“听说您专为接待岳军买下的?” 周作民点点头:“这些年,岳军先是为东北那位少帅易帜的事,后来又
为与日军争端的事和华北政局的事总来北平。他肩担蒋委员长重托,身负国家大任,整日价车马劳顿,该有个像样的安静去处下榻歇息才好。所以,我买了这房子。岳军不在北平就让它空着,只有至交来了才偶尔用用。民国 22 年,内务部长黄季宽代表中央往内蒙百灵庙宣慰,往返就住这儿。到客厅恭候吧,从这儿进。”他给何廉指示路线,对佣人说:“去禀报张部长说我们来啦。”
“二位,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张群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来,抱拳施礼: “啊,何教授,您好!‘学者从政派”人物,国之精英呀,幸会幸会。”他先跟何廉握手。
周作民说:“请部座起驾。” “干啥去?”张群问。 “给您洗尘呀。”
“不必了吧。这住宅环境好,厨师也好,在这儿边吃边聊反而随便自在。记得民国 17 年 7 月,那时北京刚改名为北平不久,你代表北平银行界在西山饭店举行茶会欢迎蒋委员长。那家西山翠微峰下的饭店从环境到菜肴均属一流,赴会的也全是好友,委员长平易近人,且少你三岁。想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不至于精神紧张吧。可事后我听说,你不但没喝好,饭都没吃饱呢。我说的意思是到外面怎么都不如在家里好。”
周作民说:“陪客只有何教授一人,惯熟得很的至交,再说去的地方跟在家里一样,甚至比家里还好,保您喜欢。”
“哪儿。” “丰泽园。”周作民凑近张群悄悄补充说:“放心,不是中南海的丰泽
园,是煤市街的丰泽园。” “啊,哈哈⋯⋯”张群会心大笑。他忆起了往事。
1933 年前后,黄郛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张群经常衔命北来与黄郛密商对日外交。周作民深知张群嗜酒成癖,且酒量奇大,除指定稽核主任吴延清专司招待张群之职外,自己也三天两头陪同张群畅饮。不几天, 他发现张群对煤市街丰泽园饭庄酒肴甚为满意,便包下雅座一席,每天陪张共进晚餐。当时,对日外交最是棘手,张群和黄郛整日关在黄郛办公室里苦思冥想磋商再三也无良策,弄得焦头烂额。稍有余暇必欲借酒浇愁。一日酒酣,便对周作民慨叹:“我愿在此丰泽园醉卧竟年而不愿去那丰泽园待上半刻。”
张群所说“那丰泽园”在中南海里,是黄郛当时的办公地方。周作民、何廉和张群驱车来到煤市街丰泽园饭庄。
一个小时后,三人喝光了一瓶茅台酒。
张群微醉,对周作民感叹道:“你我能结下今日之情谊,全赖膺白(即黄郛)。想当初膺白对我俩何等爱护,提携,唉,没想到,他已沉疴缠身, 也不知在莫干山上疗养得怎样何廉说:“为国忧勤太过,积劳成疾,不说他曾出任内阁总理并摄行总统职权,只说最近几年,哪个要职不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上海特别市首任市长,外交部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
“为英雄者,该鄙视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之辈,知难而进,建功立业。”周作民慨叹道:“膺白得此机遇历任要职,虽劳累致疾,也不枉了一生。”
“想你当初白手起家,现已创下举世瞩目之基业。论年龄,你刚及五旬, 做大事正属年富力强⋯⋯”
何廉连忙附和着张群说:“是呀是呀,你不但在金融业上建树显赫,在工商、运销、保险、发展农村经济等等诸多行业中成绩斐然,更令人钦佩敬慕的是你近年在政府中所兼各职,胜任愉快,政绩卓著,声誉日隆,实在可喜可贺!来,为你的成就干杯!”
一番话,勾出周作民重重心事:从 1926 年筹款委托钱永铭去武汉劳军之日起,对北伐军胜利便抱极大希望。北洋军阀政府刚刚垮台,他就设法到庐山会见蒋介石,呈上了改革金融的具体方案。接着,多次给宋子文等献计擘划,在帮助政府克服财政困难中立下汗马功劳。嗣后,除在财政方略上继续为政府做了优秀金融家所能做到的一切外,还在对日外交上充分利用自己与日本朋友的关系做了他人不可替代的工作,诸如给蒋介石建议聘请日本顾
问,向蒋报告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日本满铁总裁松冈泽右等日本要人在东北的活动情况,出面组织政府不便挂名的民间团体中日贸易协进会,并任考察团团长率团访问日本,在日本经济界、产业界产生极大反响⋯⋯他只想不遗余力地工作,凭学识才能,凭拼搏得来的成就和对国家贡献,取得政府信赖委以适当的能使他聪明才智得以发挥的职务,为国家昌盛为民族强大多做事情。岂不知⋯⋯唉!北洋政府,南京政府,竟然一个模样, 未见有分毫区别。只说执掌财政吧,非孔即宋,全凭裙带关系,才是名副其实的一统天下,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呢⋯⋯驱驰劳碌奔走呼号成十载,除落得几个如岳军者之好友外,只是听到些个“好话”。回想起来那一堆堆一套套“好话”全是哄人卖命逗着人玩儿的。好在我还未傻到不识“逗”的田地, 几年前就定了新工作方针,使得金城事业朝着社会化农村化方向发展,现已有所成就聊可自慰⋯⋯
周作民的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子,不愿再想下去。对何廉的提议,既未婉拒致谢,也不露心安理得之色,只连连举杯。三杯下肚,四语出口:
“五年未满六委员,头衔一串接一串。宵旰驱驰方寸乱,愿君能知我暑寒。”
此时,张群已醉,酒兴也尽。但人醉心醒。老朋友的弦外之音他听得明白,但无言以对。他拍拍周作民的肩膀,其意尽在那掌中⋯⋯
何廉却犯了书呆子气:“五年未满六委员⋯⋯” 只见他傻乎乎地扳着手指头咕哝:
“民国 20 年春出任铁道部专设的京汉、京绥、陇海、津浦等四条铁路整理委员会委员。
“民国 20 年冬出任财政委员会委员。
“民国 21 年春出任政务委员会北平分会常务委员会委员。
“民国 22 年夏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
“民国 24 年春出任金融顾问委员会委员。
“民国 24 年冬出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 “哈哈,真真个‘五年未满六委员’哩,名不虚传呀,哈哈⋯⋯” “其实这话也有水分,冀察政务委员虽已发表,但我不曾到任。因为当
时金城银行总经理处和总行刚由北平和天津迁往上海,行务冗繁,实难分身。可有人造谣说我见华北形势日趋恶化而畏难不敢赴任。宋哲元委员长也以为我有意违抗他的将令而对我十分不满,大为光火。”周作民说着扭头东窗往远处一指:“你们看,我们金城银行在王府井大街金鱼胡同西口外新建的大楼,本来在这里就能望见楼顶及其大钟的,就是因为宋委员长一句话,说要给姓周的一点颜色瞧瞧。那‘颜色”一给,大楼便被削低半截,安装大钟的设计也成了泡影⋯⋯可惜呀,那大楼本可成为附近的一大景观的,楞是让宋委员长的‘颜色’给抹去了⋯⋯唉,想做成点儿事儿也真难!”
“莫非你也醉了。”张群睨了周作民一眼。“打道回府吧。” 张群的汽车在前面走了。
何廉看着手表问周作民:“我们回府还是⋯⋯”
周作民犹觉酒宴席上言未尽意,仰笑道:“这委员,那委员,不如得一好行员。一个好的优秀行员可以为银行的辉煌增光添彩,一个委员能有什么用?除却受累受气儿便是招惹是非。
“走,咱们还是上西山考察行员去吧,那才是正经的有用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