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命南去设分行,皖军“堡垒”若金汤。败师已绝功成路,凯旋蹊 径在何方?他一路行来一路苦想,行至天津便觅得安武军总司令倪嗣冲 之忧患所在⋯⋯
那夜,周作民与梁士治在东四铁狮子胡同那幢住宅的花园分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入得家门就奔电话机。
汪志农家电话接通。汪志农不在。汪家人说汪去了天津,天津公干完了之后去安徽,周问行期,回答不详。
周作民好生失望。找徐树铮?他再次抓起话筒,刚拨两个号码,时钟当当敲响:午夜十二点了。
“等着吧,今天已经过去。” 周作民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刚放亮,周作民便驱车来到徐树铮门外。他计算着时间,估计徐树铮何时起床,何时洗漱,何时用膳⋯⋯在徐树铮更衣完毕,正待登车上班的当口,门卫把周作民名片送到他手上。
周作民被叫了进去。 “你要多长时间说话?”
周作民回答:“三五分钟就够。一件棘手事,本来只劳驾汪志农就行, 不巧他去了天津,只好打扰秘书长。”
“不必客气,开门见山好啦,我会尽力的。” “敝行责成我与安徽方面联系些业务上的事情,而我与地方联络毫无经
验,所以特来恳请秘书长垂青赐教。” “要找倪督军么?” “要的,可我跟他不认识,怕他到时公务一忙就⋯⋯”
“我给倪督军写封信,你带着我的信——不不不,这样会误你上路—— 你马上走么?我今天丁点余暇也没有,事情都堆到了一块儿,要在往日就好了——写信最快也得明天“要不⋯⋯”
“不要打断我说话。”徐树铮边说边走进大门边上的警卫室,从来客登
记簿上撕下一面纸,抄起毛笔。“你去天津找汪志农,他后天或大后天去安徽,你可与他同路。”说着吩咐警卫副官:“给张秘书打电话,让他立即与汪志农督办取得联系,告诉汪督办,周作民主任要和他一道去安徽。就说我说的,要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帮助周主任把事情办好。”
徐树铮口手并用,说话间字条儿已写好递给了周作民:“拿着它去找汪志农,有什么难事尽管跟他说,他会让你满意的。到了安徽代我向倪督军问候。对了,安徽有许多值得一玩的去处,你也该劳逸结合去玩玩才是。好, 祝你一路平安,公干顺利,玩得开心。”
周作民致谢未毕,徐树铮的汽车已绝尘而去。天津。汪志农别墅。
周作民见到汪志农时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汪志农也一反吃喝玩乐时的噜苏粘乎,显得干练异常:“你有什么打
算?”
周作民说:“想请您尽可能多一些介绍安徽方面的有关情况。譬如,倪督军及其手下的要人,谁谁谁跟谁谁谁什么关系,谁谁谁跟谁谁谁私交如何之类。”
“这可是军事机密呀,您要潜入皖军策反么?”汪志农故意危言耸听。他说罢这话立马察觉到不是玩笑的时候连忙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就这点儿小事呀。我以为您周主任要如何如何呢,一副如临大敌模样,郑重其事得吓人。”
周作民不由暗自诧异:这事儿难道还不重要么?⋯⋯不知在他眼里有多大分量⋯⋯或许⋯⋯且不去管他,先让他把这一层说完再作打算。
“我把您吓着了么?”周作民也故作轻松地笑笑。“不过,看您举重若轻的气度,我也就放心大半啦。”
“那么,”汪志农指点着自己的鼻尖儿,笑呵呵地说。“就从这位说起吧,汪志农,字竹杉,安武军后路局督办,据外界传闻,他也算倪嗣冲倪督军的心腹人物,是替倪嗣冲倪督军执掌财政大权的重要角色⋯⋯”
汪志农之所说,有的周作民知道,有的周作民不知道。但在这时,周作民不管知道不知道,一概佯装不知道,面呈惊讶之色:“真人不露相,古话说得何等的好!回想当初,我询问你与倪督军的关系时,你轻描淡写,毫无炫耀之意,哪知道您⋯⋯有您汪公汪仁兄在,小弟去皖办事何愁不成!⋯⋯ 一言以蔽之曰周作民今日出路遇贵人!”
汪志农被捧得心花怒放:“放心,你周主任周贤弟的事就是我汪督办汪某人的事。你来天津多少次啦?熟悉么?领你逛逛如何?好玩儿的去处不少哩。”他话锋一转,脸上蓦然现出一派邪气来。
周作民知道他又欲访花问柳,不由暗中骂道:“有道是猫老春心在,丁点儿不假。难道离却女色便不能活么?⋯⋯恐怕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呢⋯⋯今天的事又让那‘色’字给坏了。”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咋办?逆着他?不行。逆了他便得罪了他。我的事业还没开始哩,怎么得罪得起他!唉,真难,顺了他,与他同流合污,对成事肯定有大利,但自己便失却君子之风,污秽了清洁的灵魂⋯⋯
周作民苦恩半晌,惟有借故一途:“改日吧,今日天津交通银行的同仁们约我聚聚,既然到了天津,不去不好呢,我已有好些日子没到这儿来啦。”
“不就是喝酒跳舞么,不去就不去了,有什么要紧的嘛。”
周作民想,办不成正事儿也不要去干邪事儿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啊,我得有充分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想我的正事儿才好。事到如今,只好再找理由把这老东西支开。他竭力挤出一副难为情模样:“不怕仁兄见笑,昨晚,你弟妹听说我要出远门,缠了我一夜⋯⋯很累呢⋯⋯”
汪志农走了。周作民静下心来,只想去皖公事。虽有徐树铮和汪志农的良好关系,但前面去过几拨人马在倪嗣冲那儿碰了钉子,煮了夹生饭,要倪嗣冲改口怕也不易。即使他心已松动,也得要有适当台阶才肯下来。一般说来,军阀都极爱面子,开明的有君子之风的毕竟太少。倪嗣冲属于哪一类型的军阀?徐树铮和汪志农的面子他能给多少?他俩的建议他能采纳到什么程度?周作民一心想从汪志农那儿多多了解情况,可姓汪的除却自身的公务便是吃喝嫖赌,很难叫他在我的事上花多少时间下多少功夫⋯⋯能找到倪嗣冲的要害就好啦。这位皖系实力派的哪个部位最薄弱最容易攻破⋯⋯说来说去还得先在姓汪处动脑子下功夫!
周作民只有等候。
夜里,汪志农返回。一脸沮丧,一身倦容。他的动态和模样儿都出乎周作民意料。为什么这般狼狈?他平日里极注重仪容,出人全都衣冠楚楚。虽然年过半百,却满面红光,腰板背儿直,精神十足,胜似二十多岁小青年, 活像真正行伍出身。
周作民连忙站起,远远迎上,问这问那,关切有加。
汪志农见周作民这样真诚,感其可交往够朋友,便把苦衷一古脑儿向他倾诉,丁点儿也不保留。
原来,安武军军费匮乏。作为后路局督办的他本把希望寄托于今日的擘划。不曾想,四处碰壁,空手而归。
汪志农并没去访花问柳——他本来是有此打算的,殊不知算好的时间让“四处碰壁”给碰掉了,再说,那“壁”碰狠了,一无所得,他即便有空闲也没得心思了啊。
周作民眼睛一亮,心中大喜!
军费匾乏——终于找到了突破“皖军堡垒”的切入点!只待进一步弄清倪嗣冲集团的人物关系,便能稳操胜券。
外国游击倘能奏效,何须急于直取中军?玩耍谈笑间,他铺开了“攻城略地”之路。在约见安徽督军的客厅里,他一声“生财之道”,便振奋了倪嗣冲的中枢神经,使得他兴致骤浓⋯⋯
蚌埠。安武军总司令兼安徽省督军倪嗣冲会客室。周作民与汪志农、汪甫闲谈。话很投机,有说有笑。半个时辰前,周作民才被两位姓汪的领到这儿来。事先约好了的,倪嗣冲一会儿到此见面。
周作民来皖四天了,还未见着倪嗣冲。不是求见倪督军困难,而是周作民不急于与倪嗣冲对话。他人皖后并不忙于拜访这个求见那个,只问何处风景最好何处名胜值得一游。仿佛酷爱游山玩水的骚客文人随心所欲地挥洒逸致闲情。
四天来,周作民只让汪志农引见一个人:汪甫。与汪甫谈话也不过两次, 每次均未超过一小时。
汪甫也好生奇怪,思之不解,终于询问:“你衔命来皖公于如此重要大事,为何不先见倪督军?”
周作民雍容一笑,道:“有两个原因,一、倪督军年老体弱,公务缠身,
不好随便打扰;二、见你汪镇守使汪先生与见倪督军无异。有道是,能者多劳。你汪先生年轻力壮,聪慧过人,体能智亦能,理应为倪督军分忧的么。”
只此一言,即令汪甫眉开眼笑心比蜜甜。
汪甫,倪嗣冲的亲戚,刚过而立之年便当上了皖北镇守使,在皖军中握有实权,倪嗣冲集团的将领就数他年轻。他聪颖好学,既有军事才能又有政治头脑,且喜诗词歌赋,文章也写得不错,是倪嗣冲集团中唯一允文允武的人物,很受倪嗣冲的器重,也深得徐树铮的赏识,被倪嗣冲视为股肱,并作为继承人栽培。他的话在倪嗣冲那里很占地方。所以,他有幸被周作民作为第一个会见的人选。
见面时,周作民着意打听倪嗣冲的活动,但做得不露痕迹。表面看去有一搭无一搭,松松散散毫无用意,也有似乎是纯属好奇的。譬如,以关注倪嗣冲的健康打听其饮食起居;借谈季节变换之机动问士兵穿戴而获悉倪嗣冲在为军装被服操心等等,在看起来没有具体内容和实际意义的漫无边际之闲聊中,周作民知道倪嗣冲改天上午要开会议商议筹措军费事宜。
“时机到了。”周作民心中一喜,便不露山不显水地自自然然地提出改日午前或午后拜谒倪嗣冲。
汪甫甚是畅快,当即打电话给倪嗣冲预约,并答应和汪志农一起陪同会见。还主动对周作民说,有何要求和高见,尽管在倪督军面前提出,我们一定竭力玉成云云。
第二天,倪嗣冲筹措军费会议刚近尾声,汪甫和汪志农便溜出会议室来到周作民的下榻处。
于是,周作民由二汪陪同进入了督军会客厅。
二汪告诉周作民,倪督军一阵间就来,因为会议还有些议题不曾得出结果,有结果会就散了。
可老大一阵过去,不见倪嗣冲的踪影儿。
二汪向周作民说对不起,请耐心稍候。周作民劝他们不着急,并东拉西扯地说些有趣儿的笑话。笑话有南京的有北京的有广州的有天津的还有日本的,古今中外,一个接一个,很快消磨了两个小时。倪嗣冲依然不见露面。二汪坐不住了。心想,督军时间观念一贯极强,今儿个是咋的啦?他慢
怠客人虽是常事儿,但对稀客贵宾从不这样儿。让我们两人丢脸事小,周作民可会有想法的呢⋯⋯不对,督军准是碰上了脱不开身的事体⋯⋯两人套着耳朵嘀嘀咕咕的商议。去找还是不去找?此刻,谁也顾不得周作民被晾在一旁的尴尬。只想着,去找了,万一督军真有火燎眉毛的急事缠住了来不成又如何敷衍周作民?找什么借口才能让周作民不会心生不快留存芥蒂⋯⋯
周作民再三对他们说,不相干的,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今天见不了明天, 明天见不了后天呗。你们别为这点儿小事儿介怀,还是说笑话聊大天儿寻开心吧。
此时,周作民丝毫没有被慢怠的感觉,他坚信倪嗣冲不是摆谱儿——倪嗣冲再有架子也不敢给徐树铮介绍来的客人摆谱儿,他不可能这么没有脑子。另外,这几日,二汪不可能不在倪嗣冲耳边提起他周作民。倪嗣冲未能如约而来,准是遇到了棘手事儿,八成是为军费无着苦恼伤神甚至缠住了脱不开身。
“让姓倪的为军费伤神吧。他愈是焦头烂额无路可走,对我的事情就愈有利。”周作民这么想着甚觉开心。愈是开心就愈没得急躁表情,就愈显得
雍容大度气质不凡,使得汪甫、汪志农他们对他愈加钦慕,愈加认定他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这个人物了不得!该好好儿敷衍才是。你陪着他,我去看看,不管咋的,也要让督军来与他照个面。”汪甫把汪志农拉到一边悄然说道。他转身对周作民点个头说要出去方便方便就匆匆离去。
须臾,汪甫陪着倪嗣冲匆匆而来。倪嗣冲虽然强作欢颜,但无法掩饰满脸的倦容。看得出,有伤脑筋的事情缠着他,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周作民连忙迎至门口,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倪嗣冲握着周作民的手,说:“让你久等啦,抱歉抱歉。”
周作民想,这是我第一次与这位老军阀见面,第一个印象至关重要,一定要给他以最好的。见面和演戏、写文章都同一原理:演戏讲究“亮相”效果,文章讲究开头开得好,就是所谓“凤头”⋯⋯我这个“凤头”该用什么招数?——喔,有了,扯虎皮当大旗,先镇他一镇,看看情况再作理会。他想到这里,说道:“督军公务繁忙,晚生本不该来打扰,只是在京都时常常听到段芝老(即段祺瑞,因其字芝泉故称——笔者注)和国务院秘书长徐公树铮君和其他知名人士,特别是军界政界的要员们对倪督军赞誉有加,称颂不已,使得作民早闻督军大名,如雷贯耳,心中倾慕久矣!今日既然得便来皖,倘若错过良机,不来拜谒求教,将会遗恨终生!再者,晚生离京时徐树铮秘书长曾反复叮咛代向督军问候。所以,便不揣冒昧,只请督军鉴谅。”倪嗣冲笑道:“这几日总听汪督办和汪镇守使称赞周先生年轻有为博学
多才,今日得见,方知两位言之不谬,周先生果然潇洒倜傥,气度不凡。” “督军过奖啦。”
倪嗣冲礼貌周到地向客人打手势:“请用茶。”
周作民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轻啜半日,作细品状。有顷,连声称赞:“好茶,好茶!不是龙井,也非碧螺春铁观音⋯⋯哪里出产的?”其实,那茶他在北京就喝过,人皖之后更是天天不离。
倪嗣冲回答:“就是本省安徽呀,黄山毛峰,这茶在国内已有了一些名气儿了呢。”
“是么?”周作民让惊讶的表情略作夸张。“作民孤陋寡闻,让督军见笑啦。”未等对方有所表示,目光已滑到对方的脸上,专注着对方的眼睛: “这可是个宝呀,中国人外国人都喜欢享用的佳品,只不知产地大不大?产量有多少?要是人工培植呢成本如何?”
“它是拔尖儿的,略次一些的产地可就广啦,而且都很高产。但究竟一年能产多少担多少吨,没有人统计过也没有估算过,也无法统计和估算,所以,说不准。这么说吧,黄山、安庆、芜湖一带,广袤数千里均盛产此物⋯⋯”
周作民高扬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沙发扶手上。他故意做出这个忘情的动作打断主人的说话:“这可是绝好的生财之道呀!⋯⋯”
倪嗣冲眼睛蓦地放亮,脸上的倦容倏然消散。周作民的一声“生财之道” 振奋了他的中枢神经。他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就是因为欲“生财”却“无道”。好些日子啦,他总是绞尽脑汁想呀想的,想得头昏眼花,精神恍惚,以致有时不能把思想集中到一事一物上,做起事来丢三拉四忘东忘西的。譬如方才, 汪志农他们离开会议室的时候还提醒过他,要他散会后别忘了去会见周作民。可汪志农他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忘,会散后竟回家闷坐,把客人撂着一晾大半天儿,弄得二汪好不尴尬。直到汪甫找来,才如梦方醒。
军费,把他搞苦了。他又不能不扩充实力。作为军阀,有兵才有一切。没兵,狗屎不如。身价地位全由实力强弱兵之多寡决定。他不满足眼下的局面和既得利益。他要扩兵,要往高处走往大里奔。为此,他专派后路局督办汪志农去京津两地筹措银两。本来是颇有把握的事情,殊不知汪志农空手而归!这些日子,几乎天天与僚属商议,能想的法子全都想了,可以走的门路也已走遍,全都见效极微。这便是倪嗣冲心神不宁的缘由。
周作民自在天津获悉此事后,就一直琢磨着如何把这个情报充分利用好。方才,他一见时机成熟,便把它作为打动倪嗣冲的王牌亮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一矢中的地勾住了倪嗣冲的腮帮子,收到了立竿见影之效。
“这个这个茶⋯⋯茶叶咋个与生财之道扯到了一块?请你细细说来,让我认真听听。”与周作民隔着茶几并排坐着的倪嗣冲,本来总是直视前方。此刻,连脸带身躯都扭转了过来,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位第一回见面的客人, 极有兴趣儿地催促着。
“在安徽,抓住了皖南茶叶,生财之道便走通了一大半儿。”周作民慢条斯理地说。“只不知督军对此有无雅兴,如政务军务繁忙,不能拨冗⋯⋯”
“这话怎讲?我当然有此兴趣儿啦!”倪嗣冲提高嗓音说。 “发展皖南茶叶啊。督军如果真有兴趣儿,便亲自抓抓。以督军在民众
中的声望,必能一呼百应,无须花费多大气力。只一年就有收成。至于销路, 不用发愁的。国内市场广阔不说,国外市场也有很大的需求量。日本、东南亚和欧洲各国,都非常欢迎中国茶。这方面的知识和行情,汪公汪督办比我渊博比我熟悉也比我内行。我也有几位朋友是专做茶叶生意的,如用得着我时,只要打个招呼即可效劳,保证召之即来。”
倪嗣冲把脑袋枕到沙发靠背上,倦容重新爬到他的脸上。他叹了口气, 说:“只可惜资金⋯⋯投少了呢,怕意思不大,小里小气儿之事我向来不愿为之。投多了呢,我眼下正值用钱之际,一时半会儿又不甚方便。”
“我倒有个自认为不错的建议。如果督军肯采纳呢,只需一年,皖省的财政收入便可大增。”
“请明说。” “我此来是为敝行作考察之公干。噢,”周作民忽作突然想起状,忙从
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倪嗣冲,“我临来时,敝行总经理梁士詒先生嘱我向督军致意的同时,托我把这封信面呈倪督军。”
倪嗣冲拆阅毕,道:“好,好,您这位梁老总太客气啦。你回京后别忘了替我好生谢他,请他得空也来安徽走走,我会欢迎他的。好,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茬儿说吧。”
“贵省茶叶业既然大有可为,我打算返京后就给总行写个呈文,建议向皖南发放专项贷款鼎力扶持。倪督军如果同意,我便着手准备,争取在旬日之内办妥。按季节,时间正好来得及,年底即可收益。此事倘若促成,皖省只税收一项,数目就十分可观,我曾粗略框算了一下,按最保守的数目计算, 其款项也够两到三个满负师的军需开支。”
“好。”倪嗣冲高兴地看着周作民,“我这里没说的,只要对皖省和贵行有利,我期望早日玉成此事,如果你没难处,便请抓紧去办好啦。”他看了看怀表。“时间不早了,晚上就在我这儿吃顿便饭吧,也好有更充分的时间谈得详细点清楚点。”他把脸扭向汪志农:“去张罗一下,酒和菜都要本省产的——安徽特色么。到了新地界儿就该品尝个地方风味儿才好。要丰盛
些儿。”
汪志农答应着出去了。
倪嗣冲接着说:“我们一项一项地具体谈可好?” “好,按督军的尊意。”
他们谈到掌灯时分意犹未尽。酒宴末了,倪嗣冲又把周作民邀入客厅。他觉得有许多话儿想对这位刚结识的比他年少二十多岁的新朋友说。
汪甫说:“督军,您操劳一天啦,该放松放松啦。” “啊哟嗬,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周先生远道而来,我们该略尽地主之谊
陪他玩玩儿才好,只是,只是来点什么节目有趣儿呢⋯⋯”
汪甫见他听岔了他的意思,连忙说道:“我是说,您老人家该早些安歇才好。周先生消遣由我们陪着就是啦。”
“谁说我就累啦!”倪嗣冲精神抖擞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愈忙愈有劲儿的么。有周先生这样的贵客临门,什么疲劳都会逃之夭夭的。咱们玩麻将如何?”他探询的目光移到周作民脸上。
“客随主便,督军您吩咐就是啦。”周作民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应允。 牌桌旁。周作民特意坐在倪嗣冲上首。他想,第一次照面基本成功了,
给他的印象不赖。第一局牌也很重要,必须开门红!我一则要图吉利,二则要镇他们一镇。只不知他们的牌技牌风如何,有无牌德可言。
起牌、搭配、出牌。起牌,重新调整,再次组合⋯⋯他拿了一个没有用的牌,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打出去——对自己是废牌,对他人说不定是有用的关键牌。他决定观察观察,使自己的判断更有把握再说⋯⋯
出牌,再起牌⋯⋯不多会儿,周作民已经可以高叫一声“和了”把牌推倒。但他没吱声儿。他不愿意玩“小来来”,觉得小里小气没意思,他拿定主意,不鸣便罢,一鸣则要惊人。不来个厉害的岂能把这几个丘八头子镇住! 这不是一般的玩牌作耍,而是玩政治、玩手腕儿,从中可见才华见人格见胸怀见气量。
周作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出牌,起牌,分析着对手们打的是什么牌。渐渐地,心中有数了⋯⋯
几轮过去,周作民还未拿到需要的牌。所以,他仍然扣着一张下家亟需的牌就是不出。他要玩个“厉害的”,但还差三张牌没凑成。因他对对手的意图已基本摸清,也就不急不躁了。可他的对手也非庸常之辈,没人打出一张对他有用的牌。说不定就有至关重要的牌扣在上家汪志农手里⋯⋯是的是的,汪志农刚想打出一张,举到空中晃了晃又放回了原处。接着,打出了另一张,那张对周作民没有用。
一轮又一轮,周作民仍然没有拿到关键牌。
倪嗣冲和他部下已有默契,不成大牌绝不推倒。他们也想着要镇一镇从京城来的年轻人,刻意杀一杀他的锐气,也好让他知道知道在地方上耍枪杆儿的也有精英人物。他们在一起相处多年了,相互之间不用言语也知道对方意图。没有外人时,他们斗智斗勇,相互拆台倾轧。来了生人,他们除了争斗还得联合⋯⋯这场牌战因此而显得格外艰苦!
周作民更不轻松!谁都明白,玩到了这个份上,对手随时都有把牌推倒的可能。愈往后玩儿危险性就愈大。
毅力的较量,意志的较量⋯⋯人的素质的全面较量!倪嗣冲他们轮着上厕所。汪志农已去了两次。
周作民依然不动声色,稳坐钓鱼架式,一派大将风度。终于,他把牌推倒。
青一色,大牌。
皖军首领们目瞪日呆!半响,如梦初觉,哈哈大笑,把他们的客人恭维一番。心里无不暗叹:“这姓周的好生了得!难怪年纪轻轻的能在宦海中泳游自如,从南京到北京不沉没不说,还一路风光,左宜右有,平步青云。”周作民右手和牌,左手持杯。一个一个地码牌,一口一口地品。手头
利索快捷,如弹琴似击鼓,节奏紧凑而欢快;嘴头缓慢而斯文,与其说是品
,不如说是咂摸首战告捷的喜悦。第二局开始。
“该输了。”周作民的牌拿好,主意也拿定。今晚不要再赢,不然在政治上就要输。我的“胜利”便是讨得皖军首领们的欢心。倘若他们不欢心, 我赢牌也失败。只有他们欢了心我才算取胜。他们小欢心我小胜利,他们大欢心我便大胜利。”
输、输、输。那一夜,周作民输掉了一万元。
牌局终了,周作民掏出支票簿填上“一万元”等字样,递给汪志农:“劳您大驾到中国银行蚌埠分行替倪督军和汪镇守支取一下。”
倪嗣冲赢了大钱儿大欢喜。
汪甫、汪志农并列亚军也欢喜。三大首领皆大欢喜。
周作民达到预期目的更是欢喜!
倪嗣冲见到周作民胜不骄败不馁,风度作派始终如一,不由抚其肩赞叹曰:“胜亦豪放败亦豪放,真豪杰也!”
周作民不失时机地送上好听言词:“皖军雄凤真真凌厉,其气魄也大, 其技艺也精,令作民见了世面长了见识。作民愧叹弗如,只好高举降旗以示臣服。如今,即便有‘仇’也不敢表露,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再寻时机‘卷土重来’啦。”
三人听罢,愈加欢喜。
倪嗣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以区区赢输论英雄?像你周先生这般处事待事虑事才是真个胜也英雄败也英雄,名副其实的英雄哩。”
嗣后,倪嗣冲三天两头与周作民晤谈,谈话内容广泛,金融、财政、实业、政治、经济⋯⋯除却军事几乎无所不包。
起初,倪嗣冲只为探探周作民的学识深浅而问这问那。问着问着,便由考试到咨询到请教了。他觉得与周作民交谈是娱乐是享受,得启迪获教益。便想,我的帐下要有这样的人才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