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强鼎力大事成矣

北京。东铁狮子胡同。交通银行高级人员任宏枹住宅。

周作民被让进客厅。管家告诉他,主人在书房里和一位天津来的客人说话。请他稍候片刻。

他坐在沙发上细品着佣人奉上的香茗,偶一抬头,瞥见窗外花园叶绿花艳,姹紫嫣红。又到了草长莺飞树青花好季节。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他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和梁士诒在这花园里交谈的往事。就是那回谈话,才真正使他迈上了制造自己事业的初级台阶,他去安徽一月奔走,几番周旋,终于不辱交通银行之使命,大受总经理梁士诒赞赏。一年未满,他在皖建树显赫,总行所兼稽核、国库两课主任也胜任愉快,施展裕如,成绩卓著。已有传闻说,梁士诒已决意提拔他为交通银行协理,现兼各职仍然在任不免。职位既高,实权不减。在梁士诒的心目中,他的身分地位渐居号称交通银行的“龙(建章)、(叶誉)虎、(任)凤(苞)、(关赓)麟”四位大将之上。据说,梁士诒都拟办了提升周作民的呈文。不巧,就在呈文正送上去还未送到处的那些日子里,袁世凯忽然毙命,袁政权崩殂。1916 年 7 月,交通银行总经理梁士诒被通缉,只好只身外逃避难⋯⋯

周作民回想往事,不禁惊恐战栗,愈感官场风急、宦海浪高,倘无坚强后盾和稳固靠山,实在不能恋战。同时,倍觉邀集志同道合之辈和结交宦囊丰厚之流创办银行的举措正确英明!办起银行,便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 才算找到“转动地球的支点”。及此“支点”,即便没有“转动地球”之欲望或暂时不能“转动地球”,也可设计自己的前程,操起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倘若际遇好时机,对了自己的脾性,也不妨重入官场蹓蹓跶跶,游戏一番。凭着自己的学识才智未尝不可弄个财政总长之类的官儿当当。周作民永生忘记不了 1912 年随南京临时政府迁来北京和 1915 年财政部撤换总长之后的遭遇。两次挫折,均犯在周学熙一人手里,很叫他感到羞辱。每每思及都痛恨不已愤懑难平,总惦着有朝一日能亲长财部。一则, 为了出却那口恶气,让周学熙之流瞧瞧他周作民也有本领坐上那把交椅,而且会比他们坐得潇洒自在,同时过上一把官瘾。二则,为中国财政走上正常的发展之路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使中国财政不似以往那般总在举步维艰的泥淖中挣扎。像以往那样挣扎愈久,国力就必然愈弱,国运也必然日衰,民众也就长久摆脱不了艰难,走不出苦海。想我周作民热血男儿,堂堂汉子, 学贯中西,在中国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之辈,干吗不杀入政治舞台建功立业以慰平生呢!对的,我要为中国财政的历史写上光辉的一页之后向更高的目标冲刺:参与国事,为改变中国命运施展我的才华实现我的抱负!——此乃为进。要是官场失意,或遇宦海风云突变难以适应必须暂时下台以避风头时,仍可返回银行,重操旧业——这“旧业”真真不失为凭借力之“好风”,

只要操作稳健便不难发展,便不难以金融的力量为核心,进一步控制和发展其他各项企业,滚雪球似的增加资产财富。还可以做买卖公债等投机营生, 最大限度地吸收军阀官僚政府机关存款⋯⋯除能坐获厚利而外,还可以用金钞买路,结交军政要员,培植自己的势力,等待时机,以求东山再起,问鼎政坛⋯⋯

周作民愈想愈长精神,忽听门外有人走动并有说话声音传来。 “作民兄,让你久等啦,请恕怠慢之罪。”任宏枹对客人深深鞠了一躬,

才急上两步,右手与周作民相握,左手向门口一摆:“你看,谁来啦!” “是你呀,我的好学长,久违啦久违啦。”周作民惊喜地喊着,连忙堆

下笑来迎上去与来人握手。

来人姓吴,名鼎昌,字达铨。祖籍绍兴,寄籍四川华阳,曾先于周作民留学日本,故被周作民称之为“学长”。留学归国后被清政府封为“洋翰林”, 曾任中日合办的本溪湖矿务局总办,大清银行会计主任,大清银行江西分行监督,曾加入同盟会,辛亥鼎革后任中国银行第一任总裁,天津造币厂厂长等职。他与梁士诒关系极密,亲如手足,知心换命。民国初年,梁士诒得袁世凯赏识时,梁常在袁面前揄扬吹嘘吴之能力才华,并力荐袁委吴以重任。袁也曾动心,曾特地为此召见过吴。因为吴鼎昌说话声音有异于常人,相貌特点也明显地与众不同。笃信相学之论一贯以貌取人的袁世凯一见吴鼎昌便心生恶感,对他一百个不喜欢。说他两颐外张,言语有声无音,纯属阴险狡诈口蜜腹剑一类的恶人,万万不可重用。所以,吴鼎昌不但没得到提升,还被撤去了中国银行总裁的职务。梁士诒因此而倍觉对不住老朋友,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保举吴当了天津造币厂厂长。吴鼎昌自知给极峰印象不佳,怕遭不测,连忙利用造币之权,亲设图案,铸造有袁世凯头像,即被后人称之为“袁大头”的银币和袁世凯僭称洪宪皇帝的所谓纪念金币,这才使得袁世凯对他逐渐改变看法,提拔他当了农商部次长。但吴鼎昌对袁世凯悸惧未消权衡再三也不敢入京赴任。他私下对至亲好友说:“袁世凯一代枭雄,不可靠近。远他安泰无虞,近他必祸其身。再说,袁世凯多行不义,天怒人怨,操掌国权之时日必不能长久。”果然,吴鼎昌说这话不到半年,袁世凯毙命下台。亲朋好友无不服膺吴鼎昌的目光深远,虑事高人一筹。此事不胚而走, 被京津的达官贵人传为佳话。段祺瑞听说后也大为赞赏。很快,吴鼎昌和段祺瑞就熟悉起来,并成了段的红人。

周作民从安徽返京途中,特意在天津停留找吴鼎昌商洽创办银行事宜, 适逢吴鼎昌外出公干,未得谋面。想不到在这碰上。

吴鼎昌的左手早就攀到了周作民的肩膀上,不停地拍打着:“老同学, 听说你最近有一项重大举措?有胆识有魄力,了不起!可喜可贺呀。”

“羞愧得很,我虚度光阴,年复一年,毫无建树,今儿个都被你说懵了, 不知喜从何来何事可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我才真正懂得这先贤古训丁点不谬。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在擘划创办一个银行?偌大创举还不可喜可贺么?我头回听说就高兴得无以复加呢,在天津就曾举杯遥祝它的顺利诞生兴旺发达了。” “听学长这么一说,真该同喜同贺。作民在心里早把学长视为银行的重

要发起人啦!” “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今日我就是专为此事晋京的。”

任宏枹笑道:“这可谓众人一心,谋事必成!咱们开门见山说正题儿吧。

作民兄自皖回京后便马不停蹄地日夜奔走联络,想是收获必不在小,说说如何?别说是达铨兄,就连我对你的近况也不甚了了呢。”

“对。”吴鼎昌赞同着补充说:“包括你的设想,要办多大规模?现在筹措了多少资金?还差多少?还有什么阻碍?最为棘手的是何问题?”

周作民把在皖期间对倪嗣冲和汪志农说过的关于银行规

模和办行方法等项重复一遍,接着说:“照二百万规模草创,将其分为两千股,每股为一千元。但从目前情况看,筹足二百万元很困难。我想筹足五十万元就开业。所以,认股和实交现金可以暂时不一致。比如说,某人认股一百,合现金十万元,但可先交三万元,剩下的七万元待筹够了再交,或分期分批交来。现在,陆军次长徐树铮将军实交了五万元,段谷香实交了五万元,交通银行的胡笔江实交了二万元,陶文泉实交了一万元。其余的诸如陈星楼、曲荔斋和以上这些人的朋友以及我的穷朋友们或五千元或三千元或一千元的共交来一万五千元。这些人都是按认股额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比例交现金。已交来的款子已存入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一俟咱们的银行开业就拨划过来。一共十四万五千元,加上安徽督军倪嗣冲及其后路局督办汪志农两人的二十七万元,共四十一万五千元,尚差八万五千元。这八万多元就只有仰仗二位啦。二位或说声‘我包啦’,或给指条明路,作民再去奔走游说。反正作民为此事已磨破了三双皮鞋,再磨破它三双两双也不在乎啦。”吴鼎昌说:“金融界同仁但凡往日相处不错的都该关照到才好。或许各

位宦囊不丰,一下子拿不出多少现钱,但他们均为行家里手,办银行不乏谋略才智,也有热情,听听他们意见,对开展业务不无好处。”

周作民说:“这些日子我只顾筹款和一些创办银行的杂务事儿,有不少是十分具体繁琐的,耗费大量的时光,向同行求教就只好往后放放了。我想, 有二位加盟擘划,谋略方法是不足虑的。”

其实,周作民对此早就想过多遍,并且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同行作为创办银行的主要合作者。他清醒地认识到,军阀政客是靠不住的,对军阀官僚政客一类的人众只能利用。此等人众大多是外行不说,在业务运作中常常会把官场上的东西带入其中,势必阻碍事业的发展。而同行人呢,大多比较清贫, 财力不大,没有仗势欺人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恶习,听得进不同的意见,处事严谨,讲效率务实啊⋯⋯这个观念,是周作民在与皖系集团交往中逐渐形成并固定下来的。

据此,他拟订了长远的战略方针和具体的实施步骤: “依靠自己的恒心和谋略,借助同行好友的智慧,利用军阀政客乃至社

会各界人士的资金。一年初具规模,三年腾飞发展,然后,逐步摆脱大股东控制,慢慢削减其股份,扩大股东队伍,增加中小股东人数和股份比例,换句话说,就是依靠财力不大但人数众多的社会民众的力量,逐渐挣断军阀政客的羁绊,把大权集中在自己的手里。”

他所持观点,所定方针,所拟计划没对任何人说过,也不见诸文字,只装在脑子里。

任宏枹说:“眼下先务实。待到有地位有实力有影响的人众联络上了, 资金也筹措足了,再务务虚,然后逐步再办余下的事情。这些日子,我也各处走动了走动,筹到了两三万元。数目虽小,但所到之处都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的声音。比如,李恩浩、陈捷之等人都一致认为这是金融业大兴大旺的最佳年代,作民兄抓住了良机,是有胆有识的睿智之举。”

吴鼎昌说:“赞侯(即李恩浩)可是个有远见的大家,前途无量的人物, 他的见地必不会错。只不知他愿不愿意入股,要是有他的股份,咱银行准保安泰无虞,红红火火。”

任宏枹说:“赞侯不是只拣好听的说,刻意哄人开心的滑头之辈。他对朋友从不儿戏。可惜他近来手头不宽裕。他说,好些日子没有进帐了,现在只剩这一万元现钱,都拿去吧。还有咱交通银行的新任总经理曹汝霖,也十分热心。”

周作民问:“他认了多少股?” “他没认,”任宏枹笑了笑。“他说,他手上就剩五千元,先拿去,往

后有了随时增加。” “这才叫做混蛋哩。”吴鼎昌恶恨恨地骂道。“这么大个交通银行总经

理才拿这几个钱儿也不怕人家笑话。抠门儿,八成是怕咱们办不成事,赔了, 要不就是十足的守财奴!”

“弄不清他安的什么心。他这么干肯定有其动机的。”周作民忧恨交加地说。“咱梁总经理倒霉,他却趁火打劫来掌管交行。当今操持国柄者实在昏庸,怎么可以起用这类人物呢。”

吴鼎昌埋怨说:“你任老兄就不该告诉他。”

周作民说:“宏枹兄做得并不错。曹汝霖他混蛋也好无赖也好,有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咱们必须正视:他是咱们俩的上司。倘若他要使坏,岂不就多了障碍?他既然显出热心来,我们就往好处想他,先甭管他之‘热心’是真是假。再说银行处在草创初期正需八方投资之时,凡愿投资者,无论数量大小,一概来者不拒。”

“这人人品太次。”谁也弄不清是何原因吴鼎昌对曹汝霖那般仇视。周作民也不由发了慨叹:“乱世年月,但凡稍成气候者有几个人品好的?

人品一文不值,而且将继续贬值!讲了人品便做不成事。还是先圣说得好哇, ‘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咱们还是注重目的吧。管他谁呢,只要有行动支持咱们的,咱们就感谢他,不忘记他,不亏待他。他投之以桃,咱报之以李,咱们该做有胸怀的人,讲信用讲义气,不能让支持咱们成事的人吃亏。”

“作民高见,作民高见。”吴鼎昌点着脑袋,自嘲道:“瞧,我又犯书生气啦,真乃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周作民心里暗笑道:“你姓吴的哪来的书生气?怕是连说有书生气的资格都未取得哩。说你是个出类拔萃的表演艺术家我倒信服:演啥像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钻营出个大富大贵的局面来,得好生哄着他才好。到什么时候这种人都离不了,都能用上。”

周作民停下思想,屈指算算,说:“再筹措六万多到七万元就够啦。我想,二位准有雅兴当大股东。”

任宏枹笑道:“作民兄第二次点将啦,看来他是为钱急疯了,你达铨兄不能这般沉得气儿了呢,快快行动起来,来点儿实际的。”

“好吧,把我全部家底儿抖罗出来,用句粗俗话说,豁出来啦!”吴鼎昌故作豪迈状。“三万,现在就交。”说罢,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周作民。

“谢谢你,我尊敬的银行发起人,我尊敬的大股东先生!”周作民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个躬。

任宏枹笑道:“算了吧算了吧,哪有发起人跟发起人来这个的?这样让人看了会肉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吴兄的一片真情却是感人至深。适才,

我们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周作民要办银行的事跑得怎么样了。未待我把概况介绍完,他就把银票掏了出来。我们在书房里谈了大半天儿没有一个字儿离开此项内容。”

“二位不是把我封为‘发起人’了么,作为‘发起人’之一的我就不能只挂名儿而不办事儿啦。就让我从动员他人投资做起吧,”吴鼎昌盯着任宏枹道。“我十分乐意知道你老兄想当多大的股东?也来点实的吧,唵,不要光顾着往我脸上抹粉啦,我的面皮可不要那么厚呢。”

“我⋯⋯”任宏枹窘笑着。“我可就惨啦,只有一万元。” “一万就不算少。”周作民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个⋯⋯在数量上虽然让人脸红,但我是尽了力的。” “不只是尽了力,而是鼎力。”周作民一字一板地说着又算了算。“还

差两万五千元。我的全部积蓄只有一万元⋯⋯唉,我干嘛就这么穷,赵公元帅早些怜惜我些个该有多好。”

任宏枹解嘲地一笑:“别唉气,靠薪水吃饭的人就这水平,谁都知道的。要不然,你我就不会如此热心策划创办银行,做着当金融资本家的梦啦。”

吴鼎昌道:“差点忘了,天津有我一个小哥们儿叫陈哄起,临来时他特意跑到火车站叮咛我替他入上几股哩。那零头的几千就留给他好啦,一阵间我去找个朋友暂借现金替交清。还差一万⋯干脆一家不烦二主,你去安徽时让汪大茶壶拿得啦。对他来说,万把银子九牛一毛,他的底儿我最清楚。他要支吾呢,你就说是吴鼎昌给出的主意,他决不好意思延宕的,这家伙最讲台面儿。”

“如此说来,大事成啦?”

周作民说:“对,群英鼎力,大事成矣!” 三人弹冠相庆。

“你方才是怎么说的?群英鼎力?”吴鼎昌盯着周作民。“不妥,用辞不妥,应作更正,不能用群英——这群英之英是指杰出的精华的英才人物, 咱们这群投资者里头虽然是些不乏资财和地位的人物,但依然有些人够不上这‘英’之水准的,如方才我们议论过的那位曹公曹汝霖辈,⋯⋯”

“啊哟我的大文豪先生,”任宏枹打断了他的话。“有必要这么叫真么, 五个手指还不一般齐哩,苛求那些个做甚!”

周作民笑着打了个圆场:“吴兄之说也是极有其理的,咱们的股东队伍确有鱼龙混杂之虞,不如改为‘群强’更显恰如其分一些。”

吴鼎昌紧接着说:“对对,就改为‘群强’——群强鼎力,大事成矣, 多么的好啊,太切确啦,‘群强’,一群强者,这帮股东真是一群强者,但强者不见得就是精英人物,强盗也是强么⋯⋯”他为找到了可意的词儿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