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了美人不辞而别,办银行还须从长计议⋯⋯

几个月前,倪嗣冲就产生了请周作民替他创办一个银行的想法,并专派汪志农向周作民游说。

“周作民说,此事太大,不好仓促决定。他只答应回去想想,有了主意即给回话。”汪志农回来报告说。

“给他来个大甜头。”倪嗣冲决断地说。“不行就把马瑜萍⋯⋯或者干脆就送给他。那样,他就不好意思不替咱们做事啦。”

“这招儿不见得灵。”汪志农毫无把握地叹了一口气。倪嗣冲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没干就打退堂鼓!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汪志农不敢再辩,但他心里明白,周作民不会吃这一套。在北京拉周作民逛青楼那一幕他记忆犹新,终生不忘。可是眼下,司令官说死了,他不能不照办。

果然不出他所料,汪志农把马瑜萍送到周作民住处的第二天,周作民就离开了蚌埠——不辞而别的,而且一去三个月没露面。

倪嗣冲不知道周作民的脾性,汪志农也没告诉他,他只有纳闷儿的份儿: 是汪志农不会办事儿得罪了周作民呢还是周作民另有想法?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有送上美女都不动心的男人?⋯⋯说他不动心吧,他又同她过了一夜,还说要娶她。说他动了心吧,干嘛天一亮就跑?这等娇美的妙龄女子只一个晚上⋯⋯而且他也正值青壮盛年如狼似虎的时候哩⋯⋯此人真个高深莫测⋯⋯

倪嗣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再次把汪志农找来: “你说说看,周作民到底为啥不辞而别?” “情况就是那些个,我都说过好几遍啦。至于真实原因,我也无法弄

清⋯⋯”汪志农嗫嚅地说。 “你把所知再说一遍!”倪嗣冲用命令的口气说。“该不是⋯⋯我想了

好些日子了,”汪志农沉思着说。“该不是马瑜萍她⋯⋯她说瞎话吧?” “不能。”倪嗣冲肯定地说道,“一个小女子哪来的偌大胆。子?她还

是个雏呢,没经过风浪的雏。” “要不就是周作民和她合谋蒙我们。凭着周作民的脑子啥点子都能想出

来,我们应该充分估计到。”

倪嗣冲摇摇头:“周作民没有必要这么做。” “那⋯⋯”汪志农作思索状。半晌才说:“依我管见,督军您不必为此

伤神,他姓周的不干,咱们自己干。”他对周作民存着戒心又不能让自己的上司察觉。在这种情况下周旋起来就不那么轻松,须有滴水不漏的言词举止

方能天衣无缝。

“我们商议又不是一两次,哪来的人才?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可你总不能撂下后路局督办那一大摊儿事专门盯着吧?可你要不去盯着就可能办砸

——老实说,就是你去盯着也不能说就百分之百地办好。咱们就那么点儿家当,弄了几十年才积赚的那么点家当⋯⋯这厉害关系⋯⋯”倪嗣冲长吁了一口气,稍顷,又回到了原先话题儿:“马瑜萍的身分你⋯⋯”

“您的干闺女,我亲口告诉周作民的。而且,我早早向马瑜萍交待过不知多少遍啦,反复叮咛她要她慎言,特别是对她的过去,我都三令五申不许她说的⋯⋯一句话,绝不可能在这上头出错儿。”汪志农把握十足地说。

倪嗣冲眯缝着眼睛沉思了半晌:“这姓周的不能这么狂吧,我的面子都驳喽⋯⋯因为太年轻还是⋯⋯”

汪志农看见还有机会,便再次进言:“我还是那句话:您不必为这事儿过于伤神,我们不求他姓周的。就不信离了他周屠夫咱就得吃浑毛猪。办个区区小银行还能难倒咱安武军!”

一听“安武军”,倪嗣冲的精神不由一振,再不言语。

其实,周作民不像倪嗣冲想象的那样。周作民没有答应汪志农的所谓“为安武军服务”的要求是因为他没完全弄清倪嗣冲的真实意图——他压根儿不知道倪嗣冲想请他办银行。

因为,汪志农基于自身想法,向周作民传达倪嗣冲的意图并非原原本本。有句俚语形容就是“歪嘴和尚念经文”。所不同的是,汪志农之“歪嘴”属于故意佯装一类。

那回,周作民和汪志农边喝酒边聊天儿。一瓶古井贡下去,酒兴未减话兴正浓。周作民豪饮早有美名。汪志农曾在一次痛饮中乘着酒兴嘲笑周作民说:“只好美酒不爱美色,有悖先圣‘食色,性也’之圣训。在真正英雄的眼里,美酒和美女是世界上最最妙不可言的两样东西。只有“两美”俱爱, 才算完整的男人,光爱一美的便是假货⋯⋯若是‘假货’,就连‘一美’也爱不完全⋯⋯就说周先生您吧,爱美酒也是图有虚名而已⋯⋯”周作民听罢哈哈大笑,不置一言以反驳。拿过一把茶壶,把残茶清去,涮净。接着,端来一坛五斤装的茅台酒,启封,咕嘟咕嘟把茶壶灌满。然后,把茶壶递到汪志农跟前,酒坛搁在自己手边,说:“诸位,方才汪君汪大人一番话甚是精彩,令小弟长了见识大开眼界。但依我管见,好酒好色当看场合,酒宴席上只谈酒量,歌舞妓院方论美色。谁个真假英雄哪个真假好汉,不能只看其辞令如何,关键在于实际行动。小弟钦慕汪兄英雄气概加酒色财色俱佳之广大洪福,特请喝此一壶,小弟也陪着干此半坛,可好?”

满座皆惊。无不佩服周作民一箭双雕之智举:比试酒量,一也;暗讽汪志农乃妓院杂役头子“大茶壶”出身,二也。举止文明高雅,词锋含而不露。

酒友们喝彩之余无不怂恿:“汪督办,茶壶虽大不过二斤,坛里还剩三斤哩,您太合算啦,何乐而不为,干!先把周先生弄醉一回再说,谁让他自找苦吃。”

汪志农也知周作民刻意嘲讽,但反驳乏术。只得自认晦气,硬着头皮儿喝两杯歇一阵儿,歇一阵儿喝两杯的“自食其果”。直喝得天昏地黑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也没把那壶茅台喝干。

可他醉了三天。酒醒之后,他却听说那半坛美酒在周作民的谈笑风生中被喝了个一干二净!令人惊奇的是,周作民竟没露丝儿醉意。

从此,“大茶壶”和周作民相聚虽然没有一回离得了酒,但再不敢在“酒”上与之戏言。

这一回,汪志农的表现欲又被激发,只见他借着酒兴眉飞色舞地吹呼他初涉商界的往事,大有“过五关斩六将”那般的自豪。

周作民乘机游说他存款。说:“你暂时派不上用场的款子放着也是放着, 何不存到银行里来让我周转运用,我给你算最高的利息,既能帮助我解决头寸紧张之困难,对你也不无好处呀。”

“要说帮助你,我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份内事么。”汪志农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心想,时机到了,何不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的心志呢?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就好对付。让他这样的人物为我所用,其先决条件是,掌握住、控制好。要不然,一个不巧,他就可能取你而代之⋯⋯我既要防他,又要完成倪督军交下的任务,给倪督军合乎情理的回话。想到这儿,他故意来了一声长叹。“可对我,好处恐怕有限。利息能给几个钱儿?说句掏心的话儿, 帮你还不是帮交通银行!交通银行盈利天大对你个人有多少好处?大不了赏几个零花钱儿。你还不知道吧,我和倪督军合办了个银号,经理叫郭善堂。虽然郭经理能力极为有限,也不善交际——你知道,当今世道搞金融不善交际哪行!另外,银号里也奇缺人才。但就那样,投进的资金还增值可观哩。这事儿我早就想告诉你,请你给银号以实际指导,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拖了下来。我们银号里要是有你这样的大才,那⋯⋯”

周作民听得心潮翻滚,感慨万千:有道理呀有道理!这些年来,我虽然卖了不少气力,效果也算显著,但我个人除却挣得了些许虚名儿,终归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不难想象,如此下去,再干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和进展。何况交通银行是官办的金融机构呢。官办机构难免要随官场的变化而变化。今天这个上台用你,明天换了别人上台就可能一脚把你踢开。管你以往表现如何有无建树呢。什么业绩呀贡献呀,统统不作数⋯⋯一句话,在交通银行供职跟在官场厮混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五日京兆”⋯⋯他不由想起在财政部供职的往事,愈觉道路艰险,前途渺茫⋯⋯三十多岁啦,应该知道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危险性了。要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行!不然对不起父母祖宗,对不起良友恩师,对不起青年时期的满怀壮志!为实现志向,在逝去的岁月里每时每刻都孜孜攻读,苦苦求索。学得这点本事不容易啊,该有自己的事业啦⋯⋯要是自己办个银行呢——有了建树是自己的建树,创下产业是自己的名下,那该是多么畅快的事情啊!倪嗣冲汪志农他们对金融一窍不通还开银号赚大钱儿哩。在业务上,我比郭善堂辈不知要娴熟多少倍精通多少倍!他们都行,我有啥不行的,我要干起来绝对比他们有前途!

要命的是,眼下两手空空⋯⋯他们,倪嗣冲汪志农他们要乐意,再拉上若干个诸如徐树铮、吴鼎昌之流的要员和财主,就准能成事!

周作民知道,关键之关键是要让他们看到有大利可图,同时,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感觉到有较大的保险系数,他们才乐意掏出资本。

——此乃大事,值得终生为之奋斗的大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周作民暗自合计良久,说:“我两袖清风一寒士,哪能与仁兄相比?尔等兜里有钱,手上有权,扔有重兵,占有地盘,一呼百应,谋事事成,杀人人死。你要是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你就不难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存款啦。” “这我知道,在其位谋其政预其事忠其主,人之常情嘛。我只觉得你,

才识过人,干练脱俗,不是庸碌之辈,该大有作为才好。”汪志农一脸诚恳

地说。

周作民苦笑了一声,郑重地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把地球转动’。这是一位哲人的名言,我信它。只可惜没有能力找到这个‘支点’,更不会有谁给我这个‘支点’。”

汪志农暗想道:我这里倒有个“支点”,怕只怕给了你,你在“转动地球”的同时也要把我“转动”,甚至把我给“支”了!⋯⋯他把话儿说到这个程度上了,该给他一个什么回答才好⋯⋯关键是要姓周的说出让倪督军听起来是合乎情理的话来——姓周的说什么我得给倪督军报告哩,他还等着我回话啊,倪督军是不能得罪的。骗骗他倒可以,只要不让他察觉就行⋯⋯干脆,把话茬儿岔到别的地方去,引诱姓周的说出另一番话来⋯⋯那样,就好去向倪督军交差了⋯⋯啊嗬,真妙,就这么办。他主意一定便说:

“你要的这‘支点’,倪督军倪总司令能给你,怕只怕你自个儿不乐意利用。”

“请问这个‘支点’是‘转动’什么的?”

“好聪明的问话。倪督军的本行是什么?他亟需你去辅佐的会是什么?”

“军事‘地球’我可‘转动’不了。你是知道的,我于军事丁点儿不懂, 能让倪督军派何用场?”

“贤弟,这话差矣?!怎么可以说派不了用场呢,你是个人才嘛,倪督军是多次夸奖过的啊。”

“不行不行,”周作民连连摇头。“这不是‘支点’,这里没有我要的‘支点’。”

汪志农暗暗高兴,但表面上装得十分诚恳:“快别说这话啦,倪督军对你是极看重的呢,到安徽来吧,凭你的聪明才智,必能大展鸿图。”

“瞧他说的多好听啊,但他心里想的恐怕就不是这些了⋯⋯管他动的是什么心思呢。我均以诚恳对‘诚恳’吧。所不同的是他之‘诚恳’乃装出来的,我之诚恳乃发自内心。这‘买卖’太让人吃亏,这‘外交’太不平等啦, 好在这是‘务虚’,倘若动了真格儿我才不上他的当哩⋯⋯”周作民想到这里,也诚恳地说:“我说过了,不行。民国以来我只研究金融。我知道,你和倪督军在津鲁苏皖等地办有工商实业,正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为之操持。很感激你们看得起我。可我对政治经济学、工商实业学不过涉猎而已,对一知半解的领域怎么可以自不量力勉强介入呢。我们都客观冷静地想想,不然会坏你大事的。”

“既然这样,我只好把尊意如实向督军报告了。”汪志农目的达到,一身轻松。他是倪嗣冲的财政大臣,粮饷军费,私人家业,全都仰仗着他筹措看管。周作民要是真的加盟倪嗣冲集团,他汪志农就有失宠的危险。所以, 他极怕周作民加入。只是倪嗣冲又让他找周作民,他又不敢不找。可有谁知道他已将谈话内容偷梁换柱了呢。在北京初交时,他对周作民那般热情是为完成徐树铮使命。那阵儿他也想不到周作民会对他有碍,只以为把他拉入皖系,成为段祺瑞和徐树铮驱使的人就完了。

周作民对汪志农心中之所忧虽然洞若观火,但他不知道倪嗣冲找他为他们办银行。他原以为倪嗣冲有意拉他入伙而汪志农却因惧怕他抢他饭碗而对他设防。他无心加入军界,更无心加入倪嗣冲这样的地方军阀集团,即使没有任何人阻挠他都不乐意。他只想利用他们,借助他们的政力军力和财力发

展自己和自己选中的事业。从汪志农的言谈中,他察知倪嗣冲集团对他抱有希望,便以为因势利导的机会来了,说:“实际上我在京都就能为您汪督办和倪督军效力。就看你们对作民信得过信不过,是不是真的放心。”

“此言差矣!对别人不敢说,对您周先生,我们还能不信任,一百个放心哩。您在皖省担任芜湖、蚌埠两行经理期间难道一点感受都没有?您的两个银行都成了安武军的金库机关了嘛。现在的问题不在我们,全看您啦。” “我想了好久,安武军兵多将广,实力雄厚,应该大办工商实业,方能

相得益彰。可惜,这好条件未能充分利用。再者,你们皖系偌大一个集团, 才一个小小银号实在太少。办工商实业必须有自己的金融机构,用以吸收社会闲散资金,提供给自己的企业运用,方能自如扩张,不受外界掣肘。何况你们的银号和企业是两张皮儿,并不是专为创办企业而设的呢。”

汪志农听入了迷。他闯荡天下数十年,自以为见多识广,但类似周作民之说他闻所未闻,句句都倍觉新鲜。怪不得他们所办企业不但扩张困难还常常倒闭。自己也多次动议过办银行,却从未想过办银行对其他企业有这么多好处,办银行只是想着赚现钞⋯⋯他痴痴地想着,猛可里打了个激灵:周作民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想办银行?赶快试探他一下,免得被动,在倪嗣冲那里无法交差。忙说,“倪督军觉得他是带兵的,工商企业办上些许就行。多了战线太长,头绪必乱,梳理也难,反倒不美。”

“可是,军队一旦要用钱,特别是赶上要大笔开支的时候便筹措无着啦。那回你在天津的军费发愁的模样儿我至今不忘。我说相得益彰,道理就在这儿。请问,你们工商企业办不景气,扩展无力是不是资金周转缓慢甚至周转不灵所致?”

“对呀对呀。” “你们自己要是掌握着一个银行,局面会是这样的么?”

汪志农想,看来他不知道。先糊弄着他,再慢慢设法儿叫他按我的意志办事儿。他故作深沉地说,“对,必须得有个银行。可是,这个银行不能一口气儿吹出来啊,难呐⋯⋯”

“既然用‘气儿吹’不出来就用手办一个呗。” “办?咋个办法?由谁来办?” “由您,由倪督军⋯⋯”

“不行不行!”汪志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打断周作民的话。暗想,快别让他说下去啦,说多了我咋个回答!

可周作民正说到兴致焕发处,使得汪志农无法逃离窘境。只听得周作民语调快捷地说:“还有哩,你们不是早就认为我是行家里手么,由我支撑门面好啦。”

“你?!”汪志农被这直截了当的言词吓住了。

周作民直视着对方的表情观看有顷,心觉蹊跷。于是,故意激他:“你看看你看看,信不过了是不是?我就知道到了关键时候你会来这一手。”

“言重啦言重啦,贤弟你言重啦⋯⋯”汪志农连忙吱唔着应付,没多会儿,托词又被编好:“莫急嘛莫急嘛我的贤弟,咱从长计议如何?从长计议。此事非同小可哩。不把我们的全部家底儿全部抖罗上去是办不出模样儿的⋯⋯倪督军那里你我都暂时不要急于去说。他到底年纪大了些,脑袋瓜子有时难免会糊涂的。最怕是赶上他正不甚清醒时被他一口回绝了反而不好办,你说是不是?”他边说边拍着对方肩膀作知己状。“你看这么办好么,

由我来寻找适当时机慢慢儿渗透,耐心等待就水到渠成,你说呢。”他觉得这些言语足可以搪塞过去了,脑子当即腾得闲暇想道:你要给我们办银行当然是可以的喽,这事儿你不说我们还要请你的呢。问题是怎么个办法?你能不能按我的意志行事?一句话,你是否绝对听我的。总而言之,待我想好了怎么控制你的办法再说吧⋯⋯

周作民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决定耐下性子去苦等机会。主意拿定之后,立即敷衍道:“我听汪督办的,静候汪督办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