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酒友们讲完笑话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反复分析过了⋯⋯将来 坐天下的很有可能就是蒋介石。”
周作民、黄郛、钱永铭见那中年汉子问话蹊跷,认定来者不善。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中年汉子往前一趋,“哇⋯⋯” 的一声吐了满满一地。
来人原是一醉汉。
三人虚惊一场,甚为恼火,唤来饭庄经理伙计一干人等把那醉汉轰走。
但话兴酒兴皆被破坏殆尽。
周作民和钱永铭悻悻然恨不得三步两跳地奔走他处。无奈饭庄经理苦苦挽留,好话儿说了一堆又一堆,生拖硬拽地要把他们引入另外一间雅座。可是钱永铭横竖不愿,说是这个饭庄让人恶心,不会再有什么“雅座”。
周作民见到黄郛面露遗憾之色,知是钱永铭的话题儿勾住了他的腮帮子,连忙给那饭庄老板送个顺水人情,好劝歹劝把钱永铭劝入一间名唤“牡丹”的小房子里。
老板亲自设席上茶,铺排酒菜,直至一切就绪,愠恼之色也从客人脸上隐退殆尽,才悄然说道:“请三位随喜尽兴,不会再有外人打扰。”说罢掩门退去。
周作民笑着举起酒杯:“为忘掉方才的不快续上方才之愉快,干杯!” 待三只酒杯见底,周作民才对钱永铭说:“该你啦。”
钱永铭微笑着下意识捏捏酒杯。
黄郛抄起酒壶戏谑道:“永铭兄酒瘾正大,来,满上。” 钱永铭却一本正经:“我在想,方才说到哪儿啦?”
周作民连忙提醒:“蒋总司令询问黄兄⋯⋯” “啊,对对对,”钱永铭拍拍脑门儿。“都是那醉鬼闹的。蒋总司令询
问黄兄近况也十分详细,待我一一作答之后,又反复叮咛我们要多多与黄兄取得联系。他说,黄兄在政治上外交上军事上都很强,是一位样样精通的难得的多面手,要我们向黄兄靠拢,请教。并要我转达黄兄,请你多注意北方的情况,以便将来为国家负担起北方的责任。”
一席话,听得黄郛眉开眼笑,连连举杯。 “下一段儿该你啦。”钱永铭指着周作民说。
周作民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来,干,你们干嘛不动呀。” “不是刚喝过吗,先前说好的嘛,喝一杯说一段儿嘛,莫不是你想耍赖
不成!”钱永铭眄视着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作民的语调依然不紧不慢。“我是想让你多喝
一杯壮壮胆。” “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不是鬼把戏,我这一段是真格儿的,”周作民郑重地说。“让你听了后怕的,所以,要请你多喝一杯壮胆。”
“你喝多了吧,作甚要危言耸听?” “听完再下结论。”周作民放下杯子。“这杯酒你是不喝喽?不喝就不
喝,可吓着了你可就不怪我啦。听好啦,我开始说了呢。你西去劳军是在上海乘坐英商共和轮去的汉口对不对?”
钱永铭点头称是。 “我去码头为你送行对不对?”
钱永铭又点点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一股生离死别的悲哀在胸臆间涌动,这股情绪来得非常突然,迅速而有力量⋯⋯”“你又在瞎掰啦。”钱永铭嘲笑道。
“我是在讲当时的感觉,讲真话,你爱听不听。我离开码头,回到住处怎么也睡不着。心想,这回钱兄恐怕完了——你们别不以为然,我是有感应的,这种感应的准确率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就这样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直折腾到四更将尽时才突然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带来的惬意和舒坦是平常
享受不到的。此刻,我的第六感觉便庄重宣布:朋友钱永铭虽有险而不惊, 虽遇危而安宁。这信息在大脑中出现不到半分钟,我便酣然入睡,一直睡到上午十一点才醒⋯⋯”“我不明白你瞎骗这些的目的何在?哄人么,骗技也未免太低劣,除白痴,不会有人相信。”钱永铭不屑一顾说道:“你这一段太不精彩了,罚酒罚酒。”
“别忙罚酒,精彩的在后头。”周作民的神态庄重依旧。“就在我与你在码头互道珍重握手告别的时候,也说是我胸臆间突然萌发生离死别的悲哀感觉的时候,坐镇南京的浙闽赣苏皖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正在密谋加害于你⋯⋯”“这么可怕?”
“可怕的还在后头,听我说完你再慢慢儿害怕去吧。“孙传芳收到的密报十分详细,准确。连你钱兄穿衣戴帽的颜色质地用料,四十万现大洋如何装放,皮箱颜色,箱锁型号⋯⋯无一遗漏。一句话,那情报就好象是我周某人给孙联帅送去的一般。孙联帅看罢密报,算算时间,知道你老兄在次日凌晨五点经过下关西上,便叫来军法处长。正想如此这般地布置,忽然记起了那位军法处长是你老兄的留日同学,怕他徇情放你一马,便临时改了主意。不设一词,就挥手示意军法处长退去。
“殊不知那军法处长乃是学贯中西聪慧过人之辈,见到孙联帅那般模样,察知定有原因。要在平时,他也就退下完事。可那晚,他正情场得意, 事先约好与心中佳丽幽会,不成想,让孙联帅临时搅了,结果见了孙联帅又这等光景无所事事。他心中甚是悻然,大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欲。于是, 喟叹道:“如此说来联帅难断之事卑职不能效力矣!”
“孙联帅之心思被僚属看破,好生不快。将你钱兄拦截途中而暗杀,此事本来不难。可心绪烦乱的孙联帅那夜失却往日决断杀伐之胆略,自个儿想呀想的,想到次日凌晨三点,也就是你老兄抵达下关码头前两小时才拿定主意。
“孙联帅打电话把秘书阮性言叫到密室。阮性言见联帅夤夜传呼,知有要事吩咐,进得门去也不搭话便备下文房四宝做出遵示行事模样。孙联帅果然开门见山地令其起草一份处决你的命令。命令要求干净利索,要给外界人以谋财害命之假相,切不可暴露是驻军部队所为⋯⋯
“命令拟好,执行人选定。孙联帅这才点燃一支香烟,因为他此时觉得轻松了,情绪好转,话欲自然就有。他问阮性言:‘听说钱永铭曾留学日本, 只不知他有何背景?’”“阮性言反问:‘联帅想知道钱永铭是什么人对吧?不过姓钱的也只有两三个钟头的活头,依我之见不问也罢。’
“孙联帅好生奇怪:这位秘书往日温顺如绵羊,今儿个怎么出此言语? 便说:‘你既然知道,说说又何妨!’
“阮性言说:‘钱永铭是我的好朋友,在日本读书时就很要好⋯⋯’ “‘又是日本同学!’孙传芳不悦地哼了一声,‘你讲下去’。 “阮性言说:‘我们不但在日本同学,在南京还是高等商业学堂的同
事⋯⋯’
“孙传芳打断他的话:‘阮秘书要救他么?’ “‘联帅不是问钱永铭是什么人么?作为僚属怎么可以隐瞒您呢。’ “‘好,我听你说完。’” “‘钱永铭在日本留学六年,辛亥革命后,被派往北京接收旧农商部,
曾赴东北考察金融实业,为张謇起草过金融商业方面的章则条文,极受张謇
的赏识。参加过反对袁世凯的停兑活动。历任交通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经理,上海银行公会会长,交通银行总行协理⋯⋯’
“‘这么说来此人在社会上有不小的影响!’孙传芳沉吟良久,问:‘你真的想救他么?’
“‘联帅决定卑职怎敢更改?但作为下属,有了建议不提便是失职。我认为,上海是我们的经济中心,而钱永铭所携带的叫十万元是上海金融界的巨头所凑。我们离不开这些人哩,如果我们杀了钱永铭,不但把银行界得罪了,还会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我们据守着中国最富庶的五个省,金瓯完整无缺,犯不上为微不足道的四十万元冒此风险,望联帅深思。’
“‘你很聪明,救人有方。算他钱永铭有福气,命不该绝,交了你这么个好朋友。不过,他给钱让蒋介石打我们这很可恨,这笔账得记着,你以后可要告诉他小心着点儿,老跟我作对没有好果子吃。今天晚上这件事你知我知,你要绝对保密,千万不要因为你跟姓钱的私交不错泄露出去。命令手稿你妥善保管好啦。’
“‘就当没这回事儿好啦。’阮性言就着孙传芳抽烟的火柴把命令烧了。‘联帅晚安’。”
黄郛斟满一杯酒递过去:“钱兄吉人天相,正如作民兄所言,‘虽有险而不惊,虽遇危而安宁’,临了大祸还吉祥。黄某敬你一杯!”
钱永铭笑道:“不错,我确有一位叫阮性言的日本留学的同学给孙传芳当秘书,我们之间的交情也确实深厚笃定。但此事我敢肯定是作民兄故弄玄虚。你不是说孙联帅要我的同学保密吗,你打哪儿听来的?莫非你当时藏在孙阮谈话密室的天花板上不成!”
“哪用得着藏躲到天花板上做那梁上君子勾当,难道我们有这么多留目同学都是吃素的么。”
“作民兄,说正经的你很值得我敬你一杯。”黄郛边给周作民斟酒边说。“你怎么想起发动金融界朋友筹款劳军?这主意真真个绝妙!”
“记得我曾说:创造了利润必须分拨出一部分用以打磨刺刀,这是银行家要遵循的原则。”周作民郑重其事地说。“我反复分析过了,我跟永铭兄的看法一致,将来坐天下的很可能就是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