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不远万里专程从国外归来郑重地劝他: “国艰当头,切不可脚踩两只船!”他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踩的船多哩,岂止两只!人家把 你逮住了硬往船人拽,你的脚底板难道可以悬在半空中⋯⋯”

陈公博见周作民突然倒了下去,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地吩咐随员找医生喊救护车联系医院。

汪精卫、周佛海他们也先后从各处奔来,一连声的问着有无性命关碍。一干人等跑前跑后的一直忙乎到医护人员把周作民抬上救护车送往医

院,才散了开去。

那几日,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他们连连派人往医院询问周作民病情。医护人员众口一词,次次回话相同: “周有三疾:心脏病、咽喉病(尚未确诊,或为咽炎或为其他或处癌症

病变期,待查),牙痛病。”

权威医生有言:“三种疾病以第一第二两种为甚,一不小心可以置人死命。第三种虽然较轻,却如俗话所说‘牙痛不算病,一旦犯了要人命,也甚是可怕。”

从此,汪精卫、陈公博他们再也不提请周作民出任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一类话茬儿。从此,周作民有了挡箭牌。依仗那“牌”,他挡开了日伪政权企图委任他的一切职务,诸如商统会理事长、商统会监事、米业统制委员会理事长等等。

那“牌”从周作民被从香港押回上海之日起便开始设计营造,帮他精心“施工”的是他在医务界的三位好友,一位姓丁、一位姓戈、一位姓陆。这三位医生当时在上海都小有名气。几年后,周作民真的患病,他们便成了他的保健医生。

除却金城银行及其所属企业,周作民没有出任任何政府职务和社会职务。可是,金城银行及其所属企业以外的事务却占去周作民大量时间和精力。常常忙得披星带月,甚至整日整夜不着家门。电话几乎找不着他,他家人他秘书总是对来电话者说,他上医院瞧病。电话如果打到医院,陆医生就会说在戈医生医院,戈医生就会说在丁医生医院,或者说刚才来过,瞧完病走了⋯⋯

周作民四出活动。重庆方面秘密派沪的人,汪政权的人,日本政界军界

外交界工商银行界的人,杜月笙的人⋯⋯他都联系,全都单线联系。他的宗旨十分明确,就是把主动权抓在手中,不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去找别人是按自己的意志办事,办成自己想办的事。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周作民行动再机密也免不了让人发现,特别是最关心他的人。一天,他的同乡、少年时代的同学、挚友老王不远万里从南洋专程回沪看他。见面头句话就说:“我听到了有关你的传闻,很不放心⋯⋯”

“哦,”周作民着着对方问:“都是哪些方面的?快说来我听听。” “说你交友不分孬好来往不分敌我,跟流氓头子、跟汉奸头子、跟日本

特务头子⋯⋯谁都称兄道弟,谁都交情不浅⋯⋯”老王一脸郑重地说道。“我们自幼为友,实话说,我对你是一百个相信。但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切不可脚踏两只船!”周作民长舒了一口气,原以为老王听到了意料不及的传谣呢, 见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来了。只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踩的船多哩,何止两只!人家把你逮住了硬往船上拽,你的脚底板难道可以悬在半空中么?”

“你⋯⋯”老王一听来气儿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别忘了咱们是中国人,这民族气节⋯⋯”

周作民笑道:“这个我心中有数。你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么?那你就一千个放心好啦⋯⋯咱们多年不见,说点别的轻松轻松不行吗。”

“不行!”老王坚决地说。“这事儿天下第一重大,你没有明确的说法咱就没个完!”

“这事儿日子长了你自然就会明白,现在你就放下心来好吗?” “你甭想用这话搪塞我!你给我说清楚喽,你老是围着那些贼船晃来晃

去的算是咋回事儿?” “并非我‘老是围着那些贼船晃来晃去’,是他们逼着我到那儿晃,我

到那儿晃是出于无奈⋯⋯还是方才说过的那句话,人家把你逮住了硬往船上拽,你的脚底难道可以悬在半空中⋯⋯”周作民一时不知道怎样才能跟这位朋友解释清楚,心里很是着急,一脸郑重地说。“再说‘踩’过之后还可以下来嘛。我想过了,只要不是自愿,总有办法不老‘踩’它们的⋯⋯”

老王以为周作民糊弄他呢,气得浑身打哆嗦:“你⋯⋯你这样我没法儿在你手下干!南洋公司那边的事儿你另请高明吧⋯⋯凭咱俩关系,你⋯⋯汉奸董事长,我⋯⋯我怎么还⋯⋯我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清楚嘛我⋯⋯”他连板凳都不曾坐热便甩门而去。

周作民难受了半天。在日记里写道:“憾莫大于好友忿而离去,挽留无望。”

周作民自幼养成写日记习惯,常年坚持,工作忙得通宵达旦却不中断, 偶遇重病,过后也要补写。他的日记,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貌似信手写来, 不经思索。然而用词凝炼,结构严谨,文采灿烂,且叙事详尽明白,读来朗朗上口,赏心悦目,极见其古文功夫之深厚。他曾充满缅怀之情地对人说: “我这点小本事四分之一得益于家父,家父是前清举人,因看不惯官场龌龊而不入仕途,在乡里开馆教学,我幼承庭训而外还去学馆聆教;五分之一得益于乡人王仲书。在我贫困潦倒面临失学,欲南去羊城求读而川资无着时, 得他解囊相助;剩下的一多半儿得益于恩师罗振玉。我十五岁入无锡东文学堂时有幸遇他教诲,三年后,东文学堂因故停办,罗振玉老先生应广东公学之聘赴粤任教。他刚到羊城,未顾安家,便修书召我前去说学,悉心教导而外,为我支付学费,安排誊写讲义等事,得些报酬,作食宿书籍等费用,直

到我二十三岁那年考取广东官费赴日留学,还得力于他奔走呼号四出求情, 我才成行。因我本籍江苏,对广东来说便是外省人士,一经审核,便理所当然地被取消赴日资格。罗老先生日以继夜地一路找去,直找到当时的广东臬台兼主留日考试官,说我品学兼优人才难得,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并以人格担保我能学成回国为民族振兴效力,我才获得破格批准⋯⋯罗老先生竭尽全力地教导栽培资助扶持我长达八年之久,这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关键的八年啊!他对我恩重如山,没齿不敢忘怀!我写日记,就是要日日鞭策自己,不负恩师厚爱厚望,时刻想着为民族振兴为国家昌盛竭尽绵力⋯⋯”

可是,周作民在那个时期所写日记不但行文晦涩而且所述极简,有时只七八个字儿而已。诸如——

“石渡庄太郎①???⋯⋯”

“公博②信使来,言代汪③意。午后回访,平津京沪各处业务有望扩大。” “黄鱼逆水,身不可负也①。”“得采丞②函,往访。”

“宗相③自扶桑来,酒后其言颇直。”“应佛海④约,晤谈良久。”“访川本⑤少将,晤谈良久。”“川本派人、车来迎至虹桥某西人宅,与冈村⑥晤谈约两个时。”

“助蒋君黄鱼三条。⑦” “清水董三⑧约谈。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