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绑票获释后,友人劝他坚决不让军阀再敲竹杠,他却朗声笑道: “我从刺刀尖儿上谈到了一个银行家也要遵循的原则:企业创造的利润必须分拨出一部分来用以打磨刺刀。”

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被奉军围宅捕去的当天下午。

时针指向六点,北京前门外西车站京汉铁路食堂宴会厅里,金城银行宴请北京金融界友人和社会名流的宴会开始。

总经理周作民高举杯子给赴宴者敬酒。只见他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头发乌光闪亮,一丝不乱,神态雍容尔雅,一派绅士风度。从他的表情中找不出丝毫受过缧绁之苦的痕迹。

赴宴者离座起立,高喊着:“为周总经理恢复自由干杯!”“为周总经理胜利归来干杯!”

周作民激动地环视着大家说:“是误会,是奉军对我的一点小误会,他们请我去面谈清楚就完了。现在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很抱歉,让诸位为作民担心了。我现在可以告诉诸位,再不要为此惊慌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从今以后,奉军部队再不会给作民和金融界的朋友为难了。诸位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为我们的平安顺利,为我们的兴旺发达干杯!”

周作民从被奉军押上汽车抓走到恢复自由整整经历了十二个小时。

在失去自由的第十一个小时,周作民被两个持枪的士兵押进一间办公

室。一个军官旁若无人地看着公文,士兵向他报告他连眼皮儿都不抬一抬。两支步枪的刺刀贼光雪亮,只在周作民身后戳着,如临大敌一般。

周作民什么也不思想,只等待观察事态的发展。 “放你回去可以。”那军官傲慢地开了腔,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冰川。“但

必须无条件地透支四十万元作为军用。”周作民心想,这家伙为什么不提冯玉祥部存款的事?莫非自觉理亏不敢启齿?不对,军阀从来没理可讲。他们要是讲理就不会抓我了,多么野蛮的行为!要不就是朋友们找了张学良甚至张作霖?八成是的。不,应该说是十成是的,是马瑜萍和何如珍她们在我抓走后告诉了朋友们,让朋友们去找张氏父子的⋯⋯搞不好张氏父子已经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也说不定。可是,他们竟敢敲榨四十万元⋯⋯胆也太大心也太黑了!⋯⋯噢,噢噢,军阀嘛,干的就是杀人抢劫的营生,胆不大心不黑怎么能行!四十万元,在平民百姓眼里是天文数字!可在军阀眼里也就算不了什么啦⋯⋯敲榨四十万元莫不是为撑面子故作威风之举?像在街上斗殴斗败了的小无赖,边逃跑还边叫嚷着“你等着,你等着啊,我回家叫二哥去”一般?

“不妨试探他一下。”周作民想着,也故作傲慢状,看也不看那军官问: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军官暗自一惊:周作民果真了得!难怪把他抓起来不过半日,就把少帅和大帅都给惊动了。

张氏父子不是一般人物所能搬得动的。军官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掩上的公文。

那公文就是少帅府下达的释放周作民的命令。

军官心想,得把姓周的唬一下,不然他就更加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啦。反正帅府的命令没说要礼待他嘛。

军官拿定主意,便把脸一沉,阴冷地说:“那你就在这儿呆下去,而且你的生命安全没人能为你保证。知道么?饿急了的士兵认不得客气二字。”周作民看看军官的军阶和长相及表情举止,断定他至少受过中等以上教

育,便冷笑着说:“您不觉得这种威胁愚蠢了点儿么?” “军人的辞典里没有威胁二字,用刺刀尖儿说话是我们最娴熟最喜欢的

方式。”军官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硬撑着说。“的确,血肉之躯不如刺刀坚硬。祝贺您啦先生,刺刀胜利啦!”

周作民心想,跟他斗嘴也徒劳无益,还是恢复自由再说吧,现在的处境对己不利。他们是顽石,我不过鸡蛋而已,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我也祝贺您,您恢复自由啦,请吧。”军官找到下台阶梯,连忙微笑着打了个颇有礼貌的手势。

“电话借我一用。”周作民目不斜视地走向电话机。他的动作告诉那些武夫,他说那话并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不过是为说话而说话而已。

“我看不必了吧,”那军官微笑着说。“我已经通知府上,而且,送您的车已经派好恭候门外。”

“我有公事,必须立刻就办的。”周作民已经拿起话筒并且拨通:“汉卿吗?”

那军官闻此问话,慌得叭的一个立正,半晌才缓过神儿来惊疑地偷觑周作民。

⋯⋯这个周作民跟少帅什么关系?⋯⋯这下可捅了大漏子啦⋯⋯弄不好

吃饭的家伙都得搬家⋯⋯怪不得老帅少帅一块下令释放他⋯⋯这姓周的也真他妈沉得住气儿,抓到他都整整一个大白天了,丁点儿风儿都不透⋯⋯真是大人物的城府呀⋯⋯

周作民洞悉军官的心态,故意提高声音,异常亲切地说:“我是作民呀, 请汉卿听电话⋯⋯汉卿吗?您好哇⋯⋯谢谢,我已恢复自由啦,不要紧的, 误会嘛⋯⋯这个,以后再说好吗?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麻烦您的,请您马上帮我办好,派人替我准备一个宴会,规模要大一些,档次要高些儿个⋯⋯宴请的对象是北京金融界的朋友和社会贤达⋯⋯对,今天晚上,最好六点⋯⋯就定六点吧⋯⋯对的,发帖怕是来不及啦,电话邀请吧⋯⋯嗯,来一回特别的⋯⋯不要客气,好,让您费心啦。”

周作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矜持地对那军官一笑:“不要太紧张喽,我这个电话不是打给你们少帅的,是打给我们金城银行北京分行经理的。碰巧啦!我们北京分行的经理也叫汉卿,孙汉卿。”

军官自觉失态出丑,羞恼交加,但发作无由,瞠目切齿半晌,窝囊堵心了个够才吼出声儿:“你⋯⋯你他妈开什么鸡巴宴会,给俺们示威么?!” “周作民哪有这般胆量呀,示威、征服之类的文辞儿都是你们这些掌握

武装的要员才敢使用的。”

周作民外柔内刚地笑了笑,然后不无善意地开导那军官:“先生是聪明人,干吗不设想一下一家大银行的总经理被绑票之后会给贵军防区的金融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贵军给民众留下的又是什么形象?我要是带兵,就绝对不允许我的部下去干此等让人不敢恭维的营生!

“我刚刚获得自由就举行宴会,无非是想给外界一个假相:“贵军和我不过发生了一点儿小误会,我完全自由啦,这样做,难道不可以给贵军挽回一点影响多留一点面子么⋯⋯先生如果对作民的这片衷情持怀疑态度的话, 不妨到宴会上看个明白。有雅兴么?我这就向您发出邀请⋯⋯”

“不,不不⋯⋯“那军官慌忙站起,立正。他对周作民的这番举止言谈先是惊疑,继而佩服:

“周总经理,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头脑得多,了不起得多,厉害得多! 我们对您非礼虽属罪莫大焉,但这个蠢动却使我们有了机会与您结识,给我们带来了见识带来了荣幸!”

周作民回到家里。谈荔孙、吴鼎昌、熊希龄等等当时在北京的朋友全都前来探望。一番慰问之后,便众口一词地声讨奉军不是东西——他们的老帅少帅都发话放人了,他们作为部下的还要敲榨四十万元。

“这四十万元凭什么要给他们?坚决不给啦!”众友人义愤填膺地给周作民壮胆撑腰出主意。

“诸位不要为这事儿气愤啦,怒盛伤肝呢,犯不上啊。实话跟诸位说了吧,我不加思索就答应,因为⋯⋯”周作民大度地微笑着对众友人说。“我从军阀的刺刀尖儿上读到了一个银行家也要遵循的原则:企业创造的利润必须分拨出一部分来用以打磨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