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民休息”与赋税制度的改订
“三藩”战后,清朝面临着一些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
(一)人民流移。早自明天启年间以来,各地广大农民即被迫逃离家园并投入了农民起义的队伍。明末规模浩大的农民战争席卷十余省,参加起义的农民多至数十万。他们在对明军和清军的作战中,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清军与南明军的长期战争,也带来了大量的伤亡。清初在东北和华北地区实行“圈地”、“投充”,大批农民被迫逃移。自清太祖以来,清军实行掳掠, 大批人民被掳到辽东为奴。顺治时虽曾禁止俘奴,但八旗贵族将领在作战中仍沿惯例掳掠。“三藩”战争中,清军在各地掳掠大批财物和人口。自明天启以来的五十多年间,自辽东至江南和西南,广大农民在长期战乱中,或被屠杀,或被掳掠,或被迫逃亡,出现了大规模的流移。“三藩”战后,各地官员纷纷奏报当地人口大量减少。
(二)田地荒芜。人民大量流移,必然造成田地的大量荒废。早在一六五二年(顺治九年),山东巡抚夏玉即指出,湖广、江西、河南、山东、陕西五省,“所报荒亡地土有十之三、四者,有十之五、六者”(《明清史料》丙编第四本)。一六六一年,康熙帝即位前,依据田赋统计的耕地只有五百四十九万二千余顷,相当明初统计数字的十分之六。山海关外地带,更是“沃野千里,有土无人”(《圣祖实录》卷二)。康熙帝即位后,各地多有田地荒芜的报道。广西罗城据说是“遍地榛莽,县中居民仅六户”(《清史稿》卷二七九),浙东宁波等六府即有荒地三十一万五千余亩(《清史稿》卷二五二)。全国各地的情况不同,但普遍出现大量荒地则是事实。
(三)赋税紊乱。清初沿袭明制,赋税分为丁赋与田赋两种。人丁以十
六岁为成丁,登册纳税,至六十岁除名免纳。赋税额依据《万历会计录》的规定征收。丁税征银,又称丁银。各地区丁银数并不一致。一般为一丁纳银一、二钱。个别地区可少至一、二分,多至数两。田赋依田亩数向占有者征收钱(银)粮。田地依肥瘠分为三等九则。每年春季和秋冬间分二次征税。钱粮税额各地也不一致。如直隶每亩税银九厘至一钱四分一厘,米一升半至一斗九升三合。丁赋与田赋通称为地丁钱粮,是清朝的基本财政收入。人民大量流移,田地大量荒芜,清朝的赋税剥削,不能不陷于混乱。自顺治初年, 财政即入不敷出,连年战争需用大量的军费,更加重了钱粮的需求。清朝在宣布免除明朝的“三饷”后,又依明制逐年征收“加派”的税银,一年多至四百余万两(顺治后期,正赋岁入不过一千八百多万两)。加重收税的结果, 又必然要转致人民的逃亡和田地的荒芜。
康熙帝幼读儒书,亲政后面对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汲取前代帝王的统治方术,制定了“与民休息”的执政方针。一六七二年诏谕说:“从来与民休息,道在不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圣祖实录》卷四十)但是,撤藩之议却引起了长期的反清战争。战争之后,康熙帝重申前旨说:“今天下承平,休养民力,乃治道第一要义”。康熙帝的所谓“民”,包含着地主与农民两个对立的阶级,他的“与民休息”,也包含着两个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是保护地主阶级的剥削利益,以巩固封建统治秩序,争取他们对
清朝的支持。与鳌拜等执政时锐意打击江南汉人地主的政策相反,康熙帝一再对江南地主示以优容。一六八七年告谕江苏巡抚田雯说:“至地方豪强, 亦往往为害于民。此辈不可不惩,然政贵宽平,不必一一搜访,反致多事”。
(《圣祖实录》卷一三○)一六九○年又对江苏巡抚郑端说:“江苏地方繁华,人心不古,乡绅不奉法者多”。“尔只须公而忘私,亦不必吹毛求疵, 在地方务以安静为善。”(《圣祖实录》卷一四八)康熙帝在位期间,一直坚持优容汉人地主的方针。直到五十四岁时,还下谕指责已免职的江苏巡抚张伯行“为巡抚时,每苛刻富民”,说“地方多殷实之家是最好事。彼家赀皆从贸易积聚,并非为贪婪所致,何必刻剥之以取悦穷民乎。”(《圣祖实录》卷二六六)地主剥夺农民积累财富受到保护,虽然“穷民”不悦,清朝还是成功地争取到汉人地主的拥戴。
“与民休息”的另一方面是:招集流民,奖励开垦荒田,减轻地主和农民对国家的赋税负担,以扶植农业生产。“三藩”战后的几十年间,康熙帝遵循这一方针,推行了一系列的具体措施。
赎免俘奴 清军在征讨“三藩”的战争中,继续在各地俘掠汉人为奴。一六七七年,江西清军在各处抢掠,汉人被俘为奴者日众。外廷诸臣连章上奏,请求发放回家或准予取赎。康熙帝虽知清军俘掠,但在用兵之际,不得不“姑示宽容”。一六七九年七月京师地震。康熙帝告诫群臣,地震示警, 列举过愆六事。其一是,用兵地方诸王将军大臣,多掠小民子女,或借名通贼,将良民庐舍焚毁,子女俘获,财物攘取。名为救民水火,实是陷民水火。八月,九卿议复:领兵诸王将军借通贼为名,将良民庐舍烧毁,掳掠子女抢夺财物者,领兵将军等革职,诸王贝勒等交宗人府从重治罪。“其掳掠人口, 仍给本家。”(《圣祖实录》卷八十三)福建地区连年战争频繁。八旗兵撤军时,驱掳男妇两万余人。福建总督姚启圣悉令赎还为民,八旗兵得赎金, 各欣然而去。浙东地区连年俘掠奴婢甚多,被赎免者有数万人。
奖励垦荒 清朝自一六四四年(顺治元年),即已制定招徕流民开垦荒
田的条例。州县卫所荒地分给流民及官兵屯种。有主荒地原主开垦,官给牛种,三年起科(科税)。一六四九年又规定各地方招徕各处流民,不论原籍本籍,编入保甲,开垦荒田,给以印信执照,永准为业(《清朝文献通考》卷一)。但顺治时长期作战,人民流移有加无已,荒地的开垦收效甚微。康熙帝亲政后,御史徐旭龄在一六六八年奏报说,垦荒行之二十余年而无效。康熙帝继续采取措施,奖励垦荒。鼓励无地少地的农民开垦荒田,也鼓励地主对荒地的经营和占有。一六七一年,“准贡监生员民人垦地二十顷以上, 试其文义通顺者以县丞用”,“一百顷以上,文义通顺者以知县用”(《清朝文献通考》卷二)。一六七六年又规定,延长垦荒收税的年限,“水田六年,旱田十年起科”。但是,垦荒收到实效,还是在“三藩”战争之后的年代。长期战乱后,全国呈现相对稳定的局面,流移的人民逐渐恢复正常的生产。荒田的开垦也随之日渐形成高潮。四川地区自明末以来,经历多年的战争,人民逃移甚众。一六八五年,巡抚姚缔虞请敕令流离外省的富户乡绅返回四川,说“若召回乡宦一家,可抵百姓数户。绅宦既归,百姓亦不召而自至。”(《清史稿》卷二十四)但此后四川的农业生产逐渐恢复,湖广、江西、广东、广西等地的流民相继来四川垦荒就业。一六九○年,朝廷议准: 流离四川民户,情愿居住垦荒者,将地亩永给为业。自各地来四川垦荒者更多。二十年后,到一七○九年时,康熙帝曾诏谕四川巡抚年羹尧说:“比年湖广百姓,多往四川开垦居住,地方渐以殷实”,“尔须使百姓相安”(《圣祖实录》卷二三九)。四川在康熙时期是人口和田亩增长最为显著的省分。其他荒地较多的省区,如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诸省,垦荒也日渐扩展。据《清朝文献通考·田赋考》的记录,一六八五年各省的田亩数均较康熙初年有显著的增长。农民垦荒,虽可延期纳税,但不免要遭受官府的多方敲剥, 甚至荒地垦熟又被地主强占而去。但在奖励垦荒的政策下,无地少地的农民有地可耕,多少促进了社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依据清朝征收田赋的统计, 一六六一年康熙帝即位时,共有田五百四十九万二千五百七十七顷。一六八五年,即已增加到六百零七万八千四百二十九顷。此后,增长更快。不纳税的新垦田和隐瞒的田亩,不在田赋统计之内。实际的垦田当远远超过田赋的记录。
减免赋税 康熙帝曾自称,“朕惟帝王致治,裕民为先,免赋蠲(捐) 租实为要务。”(《清圣祖圣训》卷二○六)四大臣辅政时,各地遇有灾荒或战事,赋税难于征收,不得不实行捐免。康熙帝亲政后,则把减免赋税作为他的执政方针。三藩战后,更加推行这一方针,每年都留下了捐免地丁钱粮的记录。一省数省或数县因水旱灾荒,或多年积欠,无法完纳,赋税可以捐免。朝廷庆典或康熙帝出巡所经之地,也可以作为特恩减免赋税,称为“恩蠲”。捐免包括丁银、田赋和积欠的赋税。一七○九年十一月,户部张鹏翮奏报说:“臣查户部册籍,自康熙元年起,以至于今,所免钱银共万万两有余,是诚亘古所无也。”(《圣祖实录》卷二四○)康熙帝要将康熙五十年的地丁钱粮全部捐免。户部会议,自五十年起,视各省之大小,三年内轮流捐免一年赋税,称为“普免”。据见于记载的各省、县局部减免赋税的记录, 自康熙元年至五十年共有四百余次。江南巡抚汤斌曾在奏请减免钱粮的奏疏中说:钱粮“原非可完之数,与其赦免于追呼既穷之后,何若酌减于征比未加之先。”(《江南通志》卷六十八)钱粮的减免,无疑能收到减少反抗, 安定社会的作用。减免丁银,地主与农民均可受益。减免田赋,受益者主要
是地主和有地的农民,无地的佃户并无利益。一七一○年(康熙四十九年) 又规定:“嗣后凡遇蠲免钱粮,合计分数,业主蠲免七分,佃户蠲免三分。永著为例。”(《圣祖实录》卷二四四)这所谓佃户捐免三分,即免纳约当三分田赋的地租。地主剥削农民,多方巧取,佃户未必即能依制受益。但有此规定,佃户总还可以有所依据,多少减轻些负担。三藩战后,康熙帝实行减免赋税的方针三十余年,他自称“蠲租之诏屡下,垦荒之令时举”(《圣祖实录》卷一二○),促进了农业生产的恢复和统治秩序的稳定。
滋生人丁免赋 据《清圣祖实录》所载历年人口田亩和钱粮赋税的记录,自康熙二十一年到五十年的三十年间,有了显著的增长。一六八一年(康熙二十年),人丁一千七百二十三万五千余,田地(包括山荡畦地)五百三十一万五千余顷,征银二千二百一十八万余两,粮(米、豆、麦)六百二十七万一千余石。一七一一年(康熙五十年),人丁二千四百六十二万一千余, 田地(包括山荡畦地)六百九十三万余顷,征银二千九百九十万四千余两, 粮(米、豆、麦)六百九十一万二千余石。由于田地开辟和人口增殖,虽然清王朝多次减免赋税,国家的钱粮征收仍有很大的增长。征银增加七百多万两,粮增加六十多万石。但多年来居民大批流移,各地人民为逃避赋税,人丁与田亩的实际数字均有很多隐瞒。康熙帝说他亲自巡幸的地方,所至询问, “一户或有五、六丁,止一人交纳钱粮,或九丁十丁,亦止二、三人交纳钱粮”。国家赋税增加后,国用已无不足。康熙帝称“朕故欲知人丁之实数, 不在加征钱粮”。在普免钱粮一年之后,康熙帝又在一七一三年(康熙五十二年)二月诏谕大学士等:“朕览各省督抚奏编审人丁数目,并未将加增之数尽行开报。今海内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见在人丁加征钱粮,实有不可。人丁虽增,地亩并未加广。应令直省督抚,将见今钱粮册内有名丁数, 勿增勿减,永为定额。其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征收钱粮。编审时止将增出实数察明,另造清册题报。”(《圣祖实录》卷二四九)康熙帝的这一诏谕, 是对人丁税制的一项重大改革,即将人丁税额固定在康熙五十一年的额数, 以后新增人丁,只报实数,不纳钱粮,被称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实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人民丁税负担多少有所减轻,也使隐瞒的现象大为减少。据《圣祖实录》所载,一七一三年各地另行奏报的滋生人丁有六万四百五十五人。实际滋生人丁当不只此数。这可能是由于新制初行,尚未取信于民,因而仍不免隐瞒。次年奏报的滋生人丁数即增至十一万九千余,一七一五年增至十七万三千余,一七一六年增至十九万九千余,此后历年滋生丁数均有增长。一七二一年增至四十六万七千余。所谓“滋生人丁”,依清制当是指年满十六岁的男丁,并不包括妇孺在内。雍正十年(一七三二年)时, 滋生人丁超过九十万,他们出生时正是康熙帝实行不加赋之后的年代。“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制的实行,逐渐减除了人口的隐瞒现象,相对地接近于实数。客观上则促使人口迅速增长。但此制实行既久,原来定额的人丁死亡或年满六十岁而被除名,定额数交由本户或亲戚的人丁抵补,这又不免产生种种流弊。
整饬吏治 康熙帝所制定的垦荒减赋等措施,都必须通过地方官吏来实行。因而,整饬吏治又成为恢复生产和巩固统治的必要措施。一六六七年, 康熙帝初亲政时,熊赐履即上疏指出:“蠲赋则吏收其实而民受其名,赈济则官增其肥而民重其瘠。”(《圣祖实录》卷二十二)一六七九年,京师地震。康熙帝告谕群臣,官吏的六项“弊政”是“召灾之由”。一是民生困苦
已极,地方官吏谄媚上官,科派百姓;二是大臣朋比徇私;三是用兵地方, 诸王将军大臣多掠小民子女;四是蠲免钱粮分数及给发银米赈济,地方官吏苟且侵渔,以致百姓不沾实惠;五是大小问刑官员枉坐人罪,恐吓索诈;六是包衣下人及诸王贝勒大臣家人侵占小民生理。康熙帝指令九卿详议,由吏部立法严禁,务期尽除积弊。康熙帝不时出巡各地,察访官员优劣,对清廉执法的官员予以褒奖,对贪酷官员严予惩办。直隶巡抚于成龙,原任知县, 以廉明著闻,擢升至巡抚。康熙帝称赞他“凡亲戚交游相托者,概行峻拒。所属人员并戚友间有馈遗,一介不取”。“历官廉洁,家计凉薄”(《圣祖实录》卷九十四)。其后又擢任江南总督。于成龙前后居官二十余年,死后家无积蓄,据说室中只存绨袍一袭。被称为“天下第一廉吏”。直隶巡抚满人格尔古德执法严明,反对大学士明珠圈占民地,被称为“铁面”,也受到康熙帝的褒奖。满族贵族山西巡抚穆尔赛,在任内科派百姓,每两税银加征“火耗”至三、四钱,多方勒索贪污。康熙帝交九卿议罪。满汉大臣因穆尔赛势大,欲从平易归结。康熙帝大怒说,穆尔赛身为大吏,贪酷已极。九卿会议,并未详明议罪。真有弥天手段。又说:“朕不行立断,谁肯执法?” 将穆尔赛判绞刑处死。云南布政使张霖、浙江布政使黄明等,也都因贪污罪处死。康熙帝对满汉官员,奖励廉能,惩治贪污,无所回护,对整饬吏治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顺治初年,曾有官员“三载考绩”的制度,但在连年战争中,并未能严格实行。三藩战后,康熙帝锐意整饬,自一六八四年(康熙二十三年)以后, 对军政官员多方考核。据《圣祖实录》记载,此后三十多年间,因廉能受到表彰的官员凡七百多人,因老病而“致休”者两千六百余人,因“才力不及” 和“浮躁”被降调者有一千五百余人。因“不谨”和“软罢(疲)”而革职者一千五百余人。此外,受到惩处的贪官共五百余人。康熙帝整饬吏治,当然并不能如他所说“尽除积弊”,但对官吏的腐败和贪刻,多少有所限止, 作用还是积极的。
康熙时,对民间征税的办法也有所改革,以防止地方官吏的贪污侵渔。顺治时曾编修《赋役全书》颁发各地照依执行。另有黄册(户口册)与鱼鳞册(地亩册)作为征税的依据。纳税的户发给“易知由单”,写明应纳的银米数目。征税时用二联的“截票(串票)”,一存地方官府,一发民户收执。在实行中,官吏从中作弊,将截票强留不给,或另立名目,任意科敛,将已完作未完,多征作少征。一六八七年曾命重编赋役全书,并未颁行。但将易知由单停刊。一六八九年另制三联单,一存州县,一付差役追比,一付花户
(纳税户)报照。但在实行中仍不免作弊。一七○○年,又改制滚单。每里之中,以五户或十户共为一单,各户下注明田地银米数目。滚单发给里甲的甲首,依次滚催。赋税的征收依靠地方保甲,以限制官吏差役从中侵渔。据说实行后,民以为便。
康熙帝在他的统治时期,特别是三藩战争之后,全面接受了汉族的封建统治制度和统治方法。在所谓“与民休息”的方针下,经过垦荒减赋,整饬吏冶,成功地巩固了清朝对汉族地区的统治。社会生产从而逐渐得到恢复。清朝国用渐足,正是生产发展的一个标志。虽然社会经济的发展尚未达到明朝盛时的水平(详见另章),但在半个世纪的战乱之后,汉族地区的社会秩序相对地稳定,人民得以重建家园,从事正常的生产。这即足以被人们称颂为“太平盛世”了。广大农民所承受的国家与地主的封建剥削无疑仍是沉重
的。但清王朝一再减免赋税,使农民与地主的矛盾不致激化,即使在水旱荒年,农民群众也还得有生路可走,康熙帝也因而被称颂为盛世的“仁君”。旧史学家所称“康熙之治”的实际含义,是满族的奴隶制与汉族的封建制经过长期的反复的斗争之后,虽然在局部范围仍然保留着满族的奴隶制,但整个说来,汉族地区已经建立起了清朝的封建制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