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蕾丝·德斯盖鲁》

在法国现当代十大最受欢迎的袖珍本小说中,莫里亚克一人就占了两本。一本即上述《蝮蛇结》,另一本是他最负盛名的《黛蕾丝·德斯盖鲁》。这部小说鲜明地体现了莫里亚克在传统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借鉴现代主义的风格。

《黛蕾丝·德斯盖鲁》写的也是中产阶级的家庭悲剧。小说的同名主人公黛蕾丝被称为“包法利夫人的姐妹”。小说的主要情节是描写她与丈夫之间近乎变态的互相折磨。黛蕾丝是个聪明美丽、富于遐想的女子,学生时代便因追求所谓“高级的人性”而受到老师赞扬。婚后物质生活优裕,丈夫贝尔纳也无一般富家公子攀花折柳的恶习。但夫妻之间精神隔膜,黛蕾丝充满浪漫幻想,贝尔纳却平庸自私。她对丈夫由不满而至憎恶,由憎恶而至企图置之于死地:一次她偶然看到丈夫服用一种有毒的药时,弄错剂量,服了两倍,她没有吭声,她丈夫险些丧命。她由此受到启发,偷偷涂改了丈夫药方上的剂量,企图使丈夫慢性中毒而死。不料被医生发现破绽,黛蕾丝被带上法庭。她丈夫想掩盖家丑,为她作了假证,使她被开释。她很感谢丈夫并准备向他作深沉忏悔。但一回到家,丈夫就执行“家庭判决”,将她软禁。从此她形同囚犯,日益憔悴,最后以自杀相抗争他丈夫害怕了,答应让她自由,条件是:她必须远离家乡,独自到巴黎去生活。

小说的题材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中常见的爱情、婚姻、家庭问题,

但揭示的意义却向纵深化推进了一步。莫里亚克曾说过,当代文学的“革新之意在于挖掘得更深些,不必改变视野,但要向深度前进。”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比较,《黛蕾丝·德斯盖鲁》的纵深推进,在于把爱情、婚姻与家庭这个传统题材中的冲突性质从物质生活的层面开掘到了精神生活的层面。黛蕾丝的娘家与夫家都是波尔多世代相传的高门大户,她与丈夫贝尔纳在年龄、外貌和文化教养方面都是相当的。按传统眼光看, 他们有这样丰富的物质基础作保证,婚姻应当是美满的。但是他们精神无法勾通,个性格格不入,就是这一点,使她们的结合成为悲剧。生活在一个庸俗的丈夫身边,黛蕾丝感到烦闷窒息。但她也与丈夫一样,没有足够的勇气冲破旧式的家庭荣誉观念,理直气壮地摆脱丈夫。因而丧失理智,发展到试图慢性毒杀丈夫的地步,为结束痛苦的婚姻寻求一个让外人看来是很自然的形式。她毒杀丈夫不是为了财产,不是因为自己有外遇,也不是因为丈夫虐待她或是另有新欢——这些都是传统作家笔下婚姻悲剧的原因;而仅仅只是想解除精神上的压抑与重负。这样,莫里亚克就借助传统的题材,也即他自己说的“不改变视野”,却表现了现代西方世界人的精神变态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这正是现代派作家的注意之所在。由此可见莫里亚克对“传统”与“现代”的兼容。

《黛蕾丝·德斯盖鲁》在艺术表现上的最大特色,是大量使用“背反手法”。有人物关系的背反: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有亲情关系,或夫妻,或父女,或朋友,或情侣,他们应该是和谐亲善的,但出现在小说中的都是相互的冷漠、嫌恶、背叛、欺骗,无一对和谐关系。有情节推进的背反:如黛蕾丝上法庭到回家这段情节就包含几番曲折,她眼看就要判罪,丈夫却为她开脱,她正想向丈夫忏悔,丈夫却将她囚禁,情节就在这正反相扣的链环中推进。有心理描写上的背反:如黛营丝的女友安娜捕到一只美丽的小鸟,她一边用嘴唇去亲吻小鸟的羽毛,一边却用手把它闷死了,温柔与残忍在她的心性中并存。有肖像描写的背反:黛蕾丝的容貌,前额宽广秀丽,底下却是两片干瘪的嘴唇。还有景物描写的背反:天空中一片云彩像一位裙裾飘飘的女郎,转眼间又变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小说中甚至还经常出现“寒冷的阳光”、“专横而软弱的面孔”之类的背反性语言。这种刻意经营,无处不有的背反手法,开拓了小说的美学容量。这种手法是从反衬、对照之类的传统手法发展而来,又不是它们能容纳得了的;它已带有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是建立在“人是孤独的”、“万物是对立的”这类现代西方流行的世界观和哲学观基础之上的艺术手法。《黛蕾丝·德斯盖鲁》的内容与形式, 都表现了莫里亚克作为“最后一朵传统之花”善于兼收并蓄的独特风格。这种风格也同样表现在他的《蝮蛇结》、《和麻疯病人亲吻》及其他优秀作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