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象征主义与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马拉美

象征主义是法国和整个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的源头,也是影响最大的一个流派。其成就表现于诗歌,其代表作家是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马拉美。

象征主义作为文学流派的名称,最先是由法国诗人让·莫雷亚斯提出。1886 年,他发表诗集《咏叹曲》,序言中首次使用“象征主义”这一名词。同年,他又在《费加罗》报上著文提出,要排除“只有否定价值”的自然主义,而代之以一种具有理想意义的新思潮,即象征主义, 其基本特征是“用可感的形式来体现理念,但这种形式本身不是目的, 而是为表现理念服务的”;并主张用“象征主义者”来称呼当时的“前卫诗人”。该文即《象征主义宣言》,被认为是象征主义流派正式产生的标志。但早在获得名称以前,象征主义诗歌已经产生。

象征主义在法国文坛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可分为萌发期、兴盛期、后期三个时期。萌发期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代表是波德莱尔。他在 1855 年发表《对应》一诗,根据瑞典哲学家史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哲学提出诗歌创作的“对应论”原则:“味、色、音”息息相通,外界事物与人的内心世界互相感应契合,山水草木能表达人的精神信息, 体现人的思想感情,因此,诗人的任务就是寻找能代“人”立言的、存在于客观世界中的“对应物”。“对应论”是最早的象征主义诗歌理论。波德莱尔的代表作是《恶之花》(1857)。这部诗集上承浪漫主义余风, 下开象征主义新派,在法国诗坛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波德莱尔及其《恶之花》在第六章中已述及。

兴盛期在十九世纪七十——九十年代,亦即莫雷亚斯的《象征主义宣言》发表前后的一二十年间。代表是魏尔伦、兰波、马拉美。他们是当时法国诗坛的三杰,前两位还是不光彩的同性恋者。他们为法国诗歌增添了一批珍奇之作。

魏尔伦(1844——1869)早期是帕尔纳斯诗派的活跃成员,该派领袖孔特·德·李勒去世以后,他作为继任者而博得了“诗人之王”的声誉。但他的诗歌主张与有自然主义倾向的帕尔纳斯诗派并不投合,他崇拜的是波德莱尔。他的诗歌数量众多,代表性的诗集有《土星人诗集》

(1866,另译《感伤集》)、《戏装游乐图》(1869,又译《佳节集》)、

《无题浪漫曲》(1874)、《智慧集》(1881)。其中《无题浪漫曲》是他诗作的高峰。这部诗集是他撇下结婚不久的妻子与兰波同居、流浪, 并受兰波诗艺的影响进行新诗实践的结果,抒发了诗人焦急的欲望和婉约的情思,日常生活的欢乐和痛苦构成一片轻灵婉丽的音乐,能把人带进无极的领域,唤起梦游者式的奇想和幻觉。

在象征主义诗人中,魏尔伦最突出的个人风格是重视音乐性。他认为“万般事物中,首要的是音乐”,“还要音乐,永远要的是音乐”。

如他一首叫《秋天的歌》中的一节:

悠扬的小提琴音, 秋风中哀哀地呻吟,

如泣如诉,哀怨凄清, 触动着我受伤的心灵。

法语原诗十分巧妙地运用了头韵法和半谐音法,创造了令人神往的魅力。又如《无题浪漫曲》集子中《被遗忘的小咏叹调》的一节:

泪落在我心里, 如雨落在街上。渗透我心房的, 是怎样的颓丧!

在法语中,“泪落”、“心”、“颓丧”都有一个相同的元音,同一元音的不断反复,使诗歌节奏优美,音调和谐。

魏尔伦晚期发展的诗集《被诅咒的诗人》(1888)是他的

新奇创举。他用诗歌的形式把被当时不少人咒骂的象征主义诗人兰波、马拉美、柯比埃等——介绍给读者,使读者看到,这些被诅咒的诗人是富有创新精神的诗人,代表法国诗歌的新成就和发展方向。这本书起到了把象征主义诗人团结起来,结成一个集体的作用,也为二十世纪出现的后期象征主义奠定的基础。

兰波(1854——1891)是象征主义兴盛时期的中坚人物。他英俊而才华卓著,虽然早逝,却留下了 140 多首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诗篇,最著名的是闪光夺目的明珠《醉舟》(1871)和神秘奇特的《母音字母》。

《醉舟》是他 17 岁时写的长诗。诗歌寓意深刻,表达了一个刚步入青年期的年轻人渴望摆脱一切束缚却又不知走向何方去的情绪。长诗的想像也十分奇异,大部分意象是选自美丑两极。长诗一开头就写道:

当我在冷漠的河川上随流而下, 不觉得还有什么纤夫把我拉; 叫嚷的红种人将他们当作箭靶,

被钉在彩杆上,赤条条地一丝不挂。

我不关心所有的船只,

不管运载弗朗德勒或是英格兰的棉花。射死纤夫后停止了喧哗,

河水任我漂向我愿去的天涯。

这两节就充满象征。诗人自比一叶“醉舟”,摆脱了“纤夫”——家庭、学校、社会的束缚,“在冷漠的河川上随流而下”,“漂向我愿去的天涯”。“醉舟”无牵无挂,驶出内河,在汪洋大海里随波逐流,“我” 感到一阵轻松自由:

比孩子尝到的酸苹果还甜, 碧水把我杉木的船身浸透, 用水沫和青春的酒渍

冲洗我,并把我的舵和铁锚冲走。

从此我沐浴在大海的诗篇, 银海映星花,吴蔚蓝;

在那里,时而有沉思的溺水者出现, 漂浮的诗体既苍白又怡然;

在那里,橙红的欲情似在煮,

顿时把碧水染赤,而在丽日下面, 狂热与缓慢的节奏,比白干还烈, 比你们的琴声还辽阔无边!

紧接着是一幅幅含有深刻寓意的图景出现在眼前。诗人像醉了似的漂向浩翰的大海,在大海中看到只有在醉汉的幻景中才能看到的神奇景象。全诗几乎都是由幻象串联而成。诗人的反抗精神,诗人厌恶现实、渴望自由自在的浪游者的心绪,全部倾注在这首诗里。兰波的父亲是军长, 长年服役于军营,母亲主持家政,对他管束极其严酷,因此他从小就强烈渴望自由,有一种被压抑的反抗精神。《醉舟》正是这种心理的诗化表现。

《母音字母》是一首前所未见的怪诗。在这首诗中,兰波根据自己的特殊感受,把母音 A 指代黑色,是围着垃圾嗡嗡叫的苍蝇;把 E 指代白色,是那微微颤动的伞形花;把 I 指代红色,是美丽双唇的微笑;把 U 指代绿色,是神奇的大海和安宁的草原,把○指代蓝色,是号角刺耳的鸣响。然后把它们交织起来,编排成一首诗:“黑 A、白 E、红 I、绿 U、蓝○、母音们,我几天也说不完你们神秘的出身⋯⋯”诗中寓意只有诗人自己才意会得到。兰波也因此成为他自己所说的“通灵者”;“诗人应该是通灵者,应该成为通灵者”。兰波的“通灵说”把波德莱尔的“对应论”发展到了神秘的地步,对后来的象征主义诗人影响很大,使象征主义诗歌由早期的比较明朗日益走向朦胧、晦涩、幽深。

马拉美(184——1898)的诗歌讲求精益求精,写得十分艰苦,因此数量上不及魏尔伦和兰波,但成就与价值、影响不在他们之下。他的代表作是《牧神的午后》(1876)。长诗的象征意义是表现诗人与诗歌、灵与肉、男与女的关系。写牧神,实即诗人,在夏天的一个下午从睡梦中醒来,回想刚刚在梦中看见的美丽女神,却又记不清是真正看见还是梦中的幻景,想着想着,又昏昏欲睡。诗中的牧神是“诗人”、“灵” 和“男”的象征,仙女则是“诗歌”、“肉”、“女”的象征。整首诗其实是对情欲的热烈赞颂,但从字面上看,却并不明显。这首诗以其美伦美奂的梦幻氛围而具有一种近乎魔力的艺术魅力,后来被第一流的作曲家和舞蹈家改编成名曲名舞,盛演不衰。

马拉美还有一首名诗叫《骰子一掷绝不会破坏偶然性》。这是他最

后发表的一首诗,是他毕生追求所谓“绝对意义”以至陷入虚无境地的产物。他自称这是他构思了一辈子想写出而终于写不出的一部“唯一作品”的一个片断。

马拉美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有二。一是把运用语言的技巧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使诗歌不是因情思才有了语言,而是因语言才诱发情思;二是把“象征”从局部、单一的象征发展成全诗性的整体象征。另外,他曾在巴黎创办文艺沙龙,每逢星期二,总有不少青年在他的寓所集会,听他发表关于诗歌的见解。这个沙龙活动持续了 10 年之久,被称为“星期二茶会”,是象征主义思潮的聚散地。

后期象征主义在二十世纪初叶,代表是瓦莱里(1871——1945)。瓦莱里是马拉美的得意门生,“星期二茶会”的踊跃参加者。他的成名作《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有马拉美《牧神的午后》的影子,而且梦幻色彩更浓厚,写的是一夜之间的意识活动,再现了十分微妙而难以捉摸的心理过渡,用奇特的手法精确地描写了人的瞬息万变的精神。

瓦莱里最著名的诗作是《海滨墓园》(1920)。这首长诗使他成为法国和整个欧美文坛后期象征主义的大师,被赞誉为“二十世纪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海滨墓园》的哲理意蕴深刻,主题建立在“绝对的静止”和“无穷的运动”这两个对立的哲学命题上。前者用“墓园”象征, 后者用“大海”喻示,二者对立统一于“海滨墓园”这一作为思想“对应物”的画面中。全诗的重心置于后者之上,这在第一节就显示出来了: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色彩富丽,场景阔大。“平静的房顶”指大海;“白鸽”指船帆;“公正的‘中午’”指太阳当顶,正好将天空平分;最后一句指波浪起伏, 一层消失,天际又涌出一层,好象“永远在重新开始”。整幅画面是: 蓝色的海,白色的帆,绿色的松林,阳光照耀,海面金光闪烁,悸动而闪亮,波浪不停翻滚。充满“运动”的节律与生气。接着,诗人又写了海的“不平静”,海的“春天”,海的“繁响”,海上的“风浪”。最后一节写道: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波涛敢于向岩上溅沫飞珠,

飞去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全诗在对无穷运动的强调中渗透着对人的生命的肯定,并有面对未来, 迎接新的意义寓含于内。尽管诗中也有灰暗的色块,但总的说来还是亮色为主。结尾更表示出,即使无可奈何,也要迎接海上风暴,呼唤用运

动来打破静止,也即用生命来驱退死亡。在悲观颓废之音甚烈的后期象征主义诗歌中,《海滨墓园》显示出不同凡俗的品格。它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又树立了一块新的里程碑,使象征主义成为二三十年代的西欧、北美,乃至东方竞相借鉴的一个文学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