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旗鼓

1945 年 8 月 15 日,日本天皇裕仁发表广播讲话,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对于关心国际局势的松下来说,这虽是意料中事,但是面对这一严酷的现实,他还是无法支撑得住。据他身边的人回忆,他当时就晕了过去,许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

如果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中、朝等国以及日本平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松下在这场战争中却是得大于失。日本投降前,他在国内外拥有的工厂就达六十余家,员工总数超过 24000 名,远非战前的规模所能比拟。

可是现在日本战败了,投降了。对于松下来说,这意味着他失去了海外的所有工厂和资财,失去了军方订购飞机、木船等军需品所欠他的巨额款项⋯⋯

不,他失去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他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

然而已达知天命年纪的松下,从童工干起一步一个脚印成为大企业家的松下,任何时候都能做到临危不惧的松下,并没有被这万钧雷霆击倒。此时,他又无意识地默念自己的座右铭:

“遇到困难之时,不能被它压倒、无所作为。只要静下心来,看清困难的本质,就一定能够找到突破口,摆脱困境,开拓新的天地。”

第二天一大早,松下就将公司的全体干部集中到大礼堂,对他们发表讲话,宣布立即将军需品生产转变为民用品生产的方针:

“为了适应当前的巨大变革,松下电器公司要尽快恢复民用品生产,坚定地迈出重建日本帝国的第一步。

“作为日本的国民和松下的骨干,每个人都应当为帝国多难的前途着想,不要徒然不安与动摇,而应同心同德,重建辉煌。”

他强调,“随着社会大动荡的出现,失业者会大量增加。但是松下不会让其员工失业,一定积极争取订单,发展生产,让每个员工都有事可干,有饭可吃”。

他的鼓动性讲话,特别是保证不让员工失业的承诺迅速稳定了军心。但是这种稳定并不持久,因为不久之后,连他自己也受到了失业的威胁。

应变之策

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作为盟军最高司令官进驻东京之后不久,下令检查剩余军需物资。松下因曾生产军需品,自然在被勒令停业之列。虽说经过多方努力,所属各厂相继恢复了生产,各地的办事处和销售网也陆续重建,但是由于设备不足,原料和粮食困难,不仅债台高筑,每月的八十余万元利息也无力偿还。在此情况下,员工情绪低落,效率极差。

为了改变这一局面,松下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 废止职员与工人区别制;

实行全体员工薪津制;

实行八小时工作制。

同时,把“高薪津,高效率”定为公司的奋斗目标。他对公司的员工们说:

“今后将是自由竞争、适者生存的时代。要想使公司成为竞争的胜利者,全体员工就必须发挥勤劳的美德。当然,这就要求公司解除你们的后顾之忧,使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为此,本公司认为‘高薪津,高效率’是最理想的制度;

“为实现这一理想,我们决定恢复‘步一会’,使之成为全体员工的福利机构,为全体员工谋利益。”

不久,他又宣布了破格使用年轻的专门人才、实行高度专门化分工等一系列措施,努力将松下每一种产品的知识、技术和经营提高到世界第一流水平,产量达到世界同类产品的 10%。

沉重的“财阀”帽子

然而,不要说实现这些远大理想,连将生产引上正常轨道都成了问题。盟军总司令部发布的每一项有关工商企业的命令,似乎都是冲着松下来的。在这当中,《关于财阀家族的命令》和《关于开除职务的命令》给松下本人的打击最为沉重。

他万万没有料到,盟军竟将他同三井、三菱、安田、住友等新财阀以及古河、浅野、川崎、中岛等老财阀等一起列为日本十四大财阀,限期关闭他们的公司,清理他们的资财,以铲除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基础。

照他的理解,所谓财阀,不单是要拥有巨大财富,还要用这些财富去控制国家的经济生活,左右政治局势,并且通过血缘关系,在社会上层形成强大而又广泛的势力集团。而他本人既非名门贵族,资财也难以同其他十三家相比,更从无问鼎政治的野心,因此无论如何不能称是财阀。

他认为盟军总司令部之所以错将他划为财阀予以取缔,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分公司中,松下造船株式会社和松下飞机制造株式会社过于引人注目。试想,倘不是财阀,能够造轮船和飞机吗?日本军方能将如此重要的军用品交他制造吗?

其次,在战争期间,松下的经营不仅没有受到冲击,反而获得了巨大发展,从一个大阪的地方性公司膨胀成庞大的跨国公司,这岂不是财阀的明证吗?

他对于占领军当局将他划成财阀很不服气,多次提出申辩。他说, 他是白手起家创业,与连续几代操纵日本经济的财阀有本质的区别;他说,他生产军用物资是迫于军方的压力,并非自愿;生产军用船只和飞机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利益,反让他欠了几亿元的债,至今无法偿还, 因此,他不仅不是靠战争发横财的暴发户,而是战争的受害者;他说⋯⋯

就这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盟军总司令部,请求取消对于他的财阀划定以及与此有关的一系列惩罚性限制,总共跑了五十多次。他的助手高桥更跑了一百多次。经过四年的不懈努力,盟军总算摘下了他头上的这顶“财阀”帽子。

被解除职务

如果说对于“财阀”的界定,松下可以理直气壮地分辩;那么,对于解除他职务的惩罚,他却只有乖乖地接受。照盟军总司令部的决定, 凡属前军需企业的负责人,其职务不低于常务理事者,皆在被开除之列。而这解除的对象,又分为 A、B 两类:A 类无条件解除,没有申辩的余地; B 类可以提请复核。松下身为军需生产企业的首脑,自然是列入 A 类。

由于划为财阀和解除职务这两项惩罚几乎是同时执行,松下几乎承受不住。

按照关于财阀的惩治命令,松下每月的生活费不得高于国家公务员的基本工资 1 800 元。不仅如此,主要的生活开支,包括请保姆的工钱, 都得提请占领军当局审查批准。一般的人若是缺钱花,还可以变卖家产, 可是松下既被划为财阀,连这点自由也被剥夺了,因为他的全部资产均被冻结。当他不得不向朋友借钱花时,心里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正当松下为摆脱自身和公司的困境而苦思对策时,一天,盟军总司令部传令叫他立即赴东京说明问题。

他接到命令,一时摸不着头脑:以往都是他主动找上门去说明情况, 这次专门传他去,定是凶多吉少。

他刚进入办公室,喘息未定,负责官员劈头就问他:“你填报的财产登记表是否有隐瞒之处?”

这个问题当即把他问懵了:“难道真有什么东西忘记填了?”

官员见他半天不答话,以为他心虚,便捉弄似地提示:“想想看, 别墅填了没有?”

原来如此!松下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被盟军划定的 14 个财阀中,

13 个都有别墅,有的还有好几处,惟独松下从未想到要购置别墅。想到这里,他诚恳地说: “我的确没有填,因为我没有别墅。”

这回该轮到那官员表示惊奇了:“你为什么没有买别墅呢?” “我赚得的钱全部用来投资扩大生产了。”松下平静地回答。

工会为松下说情

令盟军总司令部惊诧不已的事还不止这一桩。众所周知,二战之后, 日本工人运动空前高涨,几乎在所有的企业中,劳资纠纷都令业主们头痛不已,可是松下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工会不是同他作对,不是控告他, 而是为他求情,要求占领军当局取消对于他的解除职务的决定。

二战之后,尽管松下恢复了包括全体员工的“步一会”,但是不久之后,在全国工运潮流的冲击下,这“步一会”也被新成立的工会组织取代了。

松下当时虽然名义上已被解除职务,但是公司的决策权仍然掌握在他手中。一天,他得到报告,松下电器株式会社工会成立大会将于大阪中之岛中央公会堂召开。

在这之前,大阪的一些企业已经成立了工会。据他所知,这些工会

成立时,资方大都采取静观乃至于反感态度,顶多派个代表去念一篇不痛不痒的贺信。作为已经被划为财阀、并解除职务的松下,作为被工会视为对手的松下该如何表态呢?

经过慎重考虑,他作出决定:一是以普通员工身份参加工会成立大会,二是在大会上公开表示对工会的真心祝贺。

就在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浮上了他的心头。自从单枪匹马创业以来,作为松下企业的最高领导,他对公司的大事享有无可争辩的决定权。而今天,他连能否参加工会的成立大会,能否在会上致辞,都不能做主,都要征求实际上为松下普通员工的工会负责人的意见!这岂非意味着,从此之后,这工会即使不是他的敌人,也是他不得不考虑其存在、征询其意见的一种势力吗?他是应当与工会斗争呢?还是要力图与之达成谅解,通过它去消除劳资之间的对立呢?毫无疑问,他只能选择和解与合作。

然而,劳资关系好坏并非取决于一厢情愿。工会方面对于他参加成立大会的意向没有表示反对,但对于是否让他致辞的问题却发生了激烈争论。尽管最后同意他致辞,他还是觉得,在他与员工之间,一堵无形的墙已经构筑起来了。他认为,他之所以参加大会并且致辞,就是要推倒这堵墙。

他在贺辞中既没有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套话,更没有为资方的立场辩解,而是披肝沥胆,表示与工会、与全体员工团结一致,共同经营好公司、共同建设新日本的决心:

“今天,我听了大家对公司的要求和期望,感触颇深。我相信,新的正确的经营管理与大家所拥护的工会,一定会取得一致。

“就主观愿望而言,我希望基于最纯正的想法,进行新的经营管理。若是我有考虑不周之处,望能得到大家的帮助,共同为建设新日本做出贡献。”

松下不是为一己私利,而是为公司、为国家谋福利的立场得到了工会的理解和支持。正当全国各地的工会纷纷起来同自己的业主进行斗争之时,松下企业工会 42 个支部所辖的 15 000 名会员却联合各地的经销商,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求取消解除松下职务决定的运动。

工会代表前往东京,直接向大藏大臣石桥湛山、工商大臣星岛二郎提出他们的请求。两位大臣惊奇之余,深感松下之经营管理与众不同。他们答复说,尽管对此非常同情,但最后决定权掌握在盟军总司令部, 希望代表们到那里去说明情况。至于他们本人,定会从侧面予以帮助。工会为业主说情这本身就使占领军大惑不解。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

其他西方国家,工会大都是同业主对着干的。这松下到底是给了工会什么好处?或者真不应当解除他的职务?

该当松下时来运转了,不久前,盟军总司令部经济复兴局的一位负责人前来视察松下的工厂。他发现,松下的经营管理与美国的所谓先进经验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存了一份同情之心,在总司令部研究有关松下的问题时,说了不少好话。

在这种种因素的协同作用下,对松下的解除职务决定就从 A 类变成 B 类,也就是说有复查和取消的余地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四个月,这一决定终于取消,松下又名正言顺地回

到公司上班了。

欠税大王

松下恢复职位后,发现过去的三年中,公司不仅没有获得利润,反而令债台垒得更高了,总数达十亿多日元。因此,一些报纸将他讥笑为借债大王。

应当说,这笔巨债大部分是前政府造成的:原来为军方所制造的轮船和飞机,不仅分文未得,筹借的债务也无人承担,只有由他负责归还。

不过,令他伤心的不是“借债大王”,而是“欠税大王”这一新的绰号。自创业以来,他一直是纳税的模范。可是现在政府改变了税收政策,要求企业在商品出仓时就必须纳税,而不是在收到货款之后。由于当时是票据交易,松下又债台高筑,无法筹集必要的流动资金,因而沦为“欠税大王”。

“借债大王”和“欠税大王”这两块黑牌子压得松下喘不过气来。他刚一复职,便马上呼吁全体员工齐心协力,做到每个月都能获取利润, 争取早日重振松下的雄风。他声称,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不如解散松下电器。

大家都知道,松下电器是他的命根子,也与每个员工的生活密切相关。如果公司解散了,他们将到何处去谋生呢?他们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企业吗?松下独特的管理方式,几乎使每个员工都对公司怀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使他们觉得,公司不是松下一个人的,而是大家所共有的,公司遇到困难,大家都有责任去努力克服。

重建基础

松下明白,单是唤起员工的热情还不够,必须用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措施使他们的热情开花结果。

首先,他对公司机构进行了重要改革,任命女婿松下正治为副社长, 让其处理大量的事务性工作,以便使自己集中精力考虑公司的重大决策。

其次,严格实行以工厂为单位的独立核算制,并以相应的奖惩制度与之配套。

这些措施很快就见了成效:1949 年元月,每个员工的月产值为 21 000

元;到同年 12 月,这一产值即上升到 56 000 元,其增长之快,连工人自己也感到惊奇。

松下明白,生产再正常,产品再多,若是卖不出去,也等于是一堆废铜烂铁,只会造成损失。于是,他又紧接着抓销售了。

1949 年 2 月至 10 月,他几乎跑遍了日本列岛,主动拜访了各地的代理商和经销店,力图恢复战前的联盟店体制。

在这过程中,他发现,这些代理商除了同松下电器打交道之外,还销售其他厂家的产品,因而与松下谈不到什么同甘苦、共患难的感情, 而是有利可图的货就卖,无利可图就不卖,决不想方设法拓展销路。

为了联络感情、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松下把与之有业务关系的代销

商组织起来,成立国民共荣会。同时,在几个大城市成立营业所,分片负责各地区的推销。营业所之下,又以县市为单位,设立办事处,将促销网络延伸到全国各地。

不久之后他又觉得,这个办法虽然好,但是花费的人力和经费都太多。派到营业所和办事处的人若是能力很强,就将削弱公司的职工队伍; 若是不强,则会形同虚设。而且,办事处与代理商之间还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矛盾,对销售产生不良影响。

为此,1949 年 8 月,松下又实行了全新的销售公司制,即与代理商合资建立“国民产品销售公司”,一县一个,实行专卖,既节约了人力和财力,又密切了同代理店的关系,进一步落实了“松下是代理店的工厂,代理店是松下的分公司”的宗旨。

就这样,到 1949 年年底,松下电器的生产和销售都已恢复正常。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大发展的曙光已显现在眼前了。